《不言》末叶柳

3、Chap 2

　　到如今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竟然就这样在一起了。带着酸涩帮他写过的许多情书，居然都一封封被他收好，并未投递给我假想中的走马灯一般换的美丽姑娘们。我看着铁盒子里面那些熟悉的信封和努力模仿的字体，只觉得眼眶下沿沉沉地窝着眼泪。

　　那天中午给他做饭的时候，被他从背后抱住了。

　　我僵住脊背，任由他双臂抱紧我，少年清新的汗水气味包裹着我，像是一个夏天的海浪。他变了声的微沙声音在我耳后微微摩挲：“小哥哥，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我不愿也不敢信，只当他闹着我玩，心里拼命同自己说你信了你就完了，一面装出又气又笑模样，把跟八爪鱼似的赖着趴在我身上的大少爷拽下来，一边又留神着手上动作，怕不小心弄疼了他。却见他撒娇表情，心花怒放似的笑得暖和——那是好多好多年不见的暖和，微微长开了别样的俊逸好看。我被这耀眼笑容晃花了眼，从心底也觉得开心甜美，那些疑虑和犹豫都不忍出口。他已经快比我高出一头，把我搂进怀里，下巴抵着我脑袋像猫一样地蹭。我被他抱在温热胸口，少年的心跳声像鼓点坚定非常。

　　其实只要这样也就够了，我又何必去管他是真心假意。其实很多年以前就已经非常喜欢了罢，所以再委屈也甘心。全部都甘心。

　　我在他怀抱里觉得全身上下都被难以置信的愉悦浸透了，这十年的陪伴与温柔如同河流，从我闭紧的眼前深长地流过去了。

　　这一个漫长的暑假回忆起来如同幻觉。除去顾先生的酗酒愈发严重，而他把所有和顾先生不清不楚的女佣都不声不响地辞退了之外，我们几乎就过着甜蜜到极处了的生活。妈妈是习惯了我们亲密的，倒也不需要太多刻意相瞒。我们就像普通恋人一般。我兼职打短工的日子里，他便在家预习高中的内容，或是约上初中的好哥们一同出去玩，待我回去给他做饭，他便在厨房里陪我，有时还笨手笨脚地想给我打下手，着实可爱。做完饭也不在餐桌上吃了，而是端到房间里去，他一边剥虾壳一边胡闹着要亲我，我若是想躲开，他就用满是汁水的手挠我的痒，直逗得两个人都笑得不停。

　　短工结束那天他大清早就钻到我房间来把我闹起来，说要庆祝终于可以过二人世界，把还未睡醒的我架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飙车，一路颠簸吓得我不得不伸手抱住他腰。夏天的清晨不让人觉得酷热难当，只觉得明媚而温存，我在这样的染着露水的阳光里轻轻倚靠在他背上，心里热切和欢愉，只觉得哪怕他这是要去刀山火海，我便也同他一同去了。终于到达目的地时他停了车，我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下来，转头就被用力抱住。他问：“小哥哥，你喜不喜欢这里？”

　　已经接近中午时分，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在他怀里极目望去，一时被眼前的美景震慑得口不能言。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海。

　　辽阔的，延展到天际的彻底的湛蓝，交织着破碎的阳光投影的金色。远处隐约能看见的岛屿，和缠绵地追逐着的潮水。被烈日炙烤得发烫的细腻的海沙，钻进鞋子和脚趾之间，缓慢暧昧地摩挲着。影子凝固在脚下，是两个人相拥的模样。

　　我一直很怕水。小时候曾经在池塘里差点溺死，留下了奇怪的阴影。可是被他牵着手一步步走进海水里，感觉着浪花撞击着小腿和足踝，偶尔有小小的蟹螯夹住脚趾又疼又痒，为什么就能那么安心并且开怀。在仍带着夏季热度的海风里脱了鞋子像孩童一样往对方身上拍水的两个人，指着对方满身的湿淋和沙哈哈大笑，一脚踩在滑溜的石头上差点摔倒却被他牢牢抱住。很自然而然就亲吻了，他的眼睛像是有魔力，让我明知睁开眼看他只会越陷越深，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想向那深邃的尽处探寻——那里到底有怎样的情绪，这些甜蜜到底是我太放纵太当真，还是千幸万幸他居然真的爱上了我。此刻他离我那样近，彼此的呼吸都能知觉，脸上细腻的绒毛都濡染着夏天的明朗，眼底是我宁愿一信的深情。

　　他拽着我到海滩上用脚丫踩字，他踩我的名字，我踩他的。他好容易踩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何”，又抱怨说我占了便宜，他的名字就两个字，笔画少。我说那要不换回来，他又不肯，说：“你的名字只能我来踩。”好不容易踩完“何宜生”三个字，我看着那海滩上歪斜名字几乎都幸福得快落泪，他又牵了我的手，要一同去踩出一颗心来。他脚比我大一些，海滩上便是一圈大脚印套着一圈小脚印。

　　下午又来一轮涨潮，他与我的名字被那柔软海水一遍遍涂抹，最终恢复成如初的平滑沙滩。那颗心却是最后才淡去，脚印里汪着透亮的水，踩得最深的那一个里有小蟹怯怯探出头来，期望着下一波浪潮带他回去。可潮已经退了，那小蟹在脚印里来回打转，他弯下身，将它放在手心：“小哥哥，我们放他走吧。”

　　不等我回答，他便将那小蟹抛了出去，又欢快地向沙滩上方奔去。我却看见那小蟹飞了很远，直至落在海边岩石之上。

　　我不忍地闭眼，转头也跟了上去。我的少年沐浴在下午临近黄昏的阳光里，从头到脚都是敞亮的青春。我那样忠诚而热切地仰脸看着他，看着他头发到手臂上细微毛发都泛出明亮柔软的金色，看着他被海水打湿勾勒出的背影，看着他光裸的满是细沙的奔跑着的双脚。我的少年啊。

　　“小哥哥，你过来，这里好美！”他站在很高的地方呼唤我，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我。我扬起脸朝他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坐到他身边。他眼光果然绝妙，时机又选得好，刚巧是日落西沉的时分，从高处看过去整个海洋都变成灿烂的金红色。“我早就想带你来看落日——”他凑近我一些，让我把头靠在他肩上，“我以前同陆微来过，她很喜欢这里。很漂亮吧？”

　　他笑容里干净的得意，几乎像炫耀宝藏。那璀璨的眼睛离我这么近，里面闪亮的全是期待答案的可爱表情，我怎么能和他计较？我又怎能指望他纠缠于这些泛着醋意的小心思？他带我来这里看海天一色的美景，他与我分享这珍贵的时刻——我迎上他漂亮眼神，笑着应他：“真的很美。”

　　他安心了似的把目光转回海面，我枕着他的肩，不需要海风就能闻到他身上清新湛蓝的海洋气味。绮丽的晚霞将整个天空都染得如同梦境，深浅勾织斑驳流淌，我看得出了神，觉得那恣肆的红几乎让人的全副心魂都挟卷了进去。太阳渐渐沉落，海水翻涌，霞光动荡，越是日暮越是红得如泼如洒，是小美人鱼最后一夜的舞，攥着锦缎般长发换来的匕首。

　　直至天光沉黯，只有一点余晕险险照亮，我才回过神来，却撞上他痴迷眼神。他伸手过来捧住我面颊，呼吸微有滞重。我心下惶恐，有些怯地想退后一些，他却伸手从腰上揽过我，靠得更近了一些。他喊我“小哥哥”，声音轻柔如同呢喃，“小哥哥……”很轻很轻的吻，然后是慢慢的加重。唇齿间是同一包饼干味儿的甜美。他含糊地呼唤我，“小哥哥……”声音里是抵死缠绵的味道。“小哥哥，我爱你啊……”短袖衬衣的扣子不及解开，他的手就缓慢地滑进来，电流通过一般的战栗，和冰凉又温暖的矛盾触感。“我爱你啊……”

　　如同催眠一般的声音煽情得过了头，我在这样的反复表白里几乎目眩。匆促与青涩的碰触，轰然的热浪从不属于自己的手指尖翻滚到头顶。

　　回程的自行车上我抱着他的腰，动作熟练与自然许多。他踩着踏板，迎着晚风哼起我不知道名字的歌。曲调轻快动人，节奏明朗跳脱。风灌进他衬衣里贴上我面颊，我觉得那咸咸海水气味就是幸福了。那时我在穿梭过的路灯下笑得舒畅，笑得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