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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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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年的春天,大魏朝堂上的诸臣仍旧不太习惯那位神近乎妖的新丞相——温家六公子。这时有不少人开始怀念那位做事利落,面容冷漠,但至少让人有理可讲的温七公子。对于已经受惊,万念俱灰的舒庆来说,温子懿就算将他扔下皇位,自己坐上来他都不惊讶。但是对于诸臣来说,除了远在邺城的公主,这位上座的帝王仍然是大魏权威的象征。
曾经的温子远无论如何在早朝开始的时候,都会向皇位上的舒庆行礼。而他们的新丞相从不会这么做。他只会在众人全部列席站定,舒庆坐上皇位之后,才极为按点的踏入朝堂。他并不像温子远一样站在文臣首位,而是直接登上丹陛,站在舒庆身边,接受众臣的朝拜。早朝过后,需要他先离开,其余众臣才能退下。而且,与温子远曾经习惯有诸多书记官不一样,温家六公子无法容忍御史大夫之外的人和他一同出现在御书房。他所有的表现都在向众人表示,他无法忍受和这么多庸才共事。
虽然温七公子偶尔也会表现出对于属下的不满,但是他通常克制这种不满。而六公子不但写在脸上,而且会付诸行动。七公子发火时,仅仅是说些不好听的话;而六公子根本不需要发火,要不是御史大夫拦着,或许他真的会每天茶余饭后都砍两个人来杀鸡儆猴。他每日带着那金线的盘云仙鹤在宫中翩然而过的时候,见到的人上至舒庆,下至侍奉的宫女,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生怕得罪了这位完美主义的六公子。当然,他那屠城带在身上的血腥仍旧震慑着所有人。谁都无法忘记,他在不久之前对韩国的战争中屠十城的“功绩”。
也正是由于如此,每个月温子懿离开晋阳向邺城去看舒淳的时候,是整个晋阳最轻松的时刻。就连凤煌都能稍微放松些紧绷的神经,免得他一眨眼,朝堂上就会有无辜的人遭殃。
邺城的春季仍然有些冷,舒淳住在大魏的旧宫主殿未央宫。这日阳光好了些,她走到庭院里,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整个人有些慵懒。旁边的宫女上前为她披上斗篷道:“殿下,乍暖还寒的,莫要着凉了。”
“我没事。当初打仗也没有现在这么娇贵。”舒淳笑着,还是裹了裹披风,瞧了瞧道:“这披风做的倒是精致,是陈国来的云锦吗?”
“是的,殿下。”宫女答道:“昨日裴相晚上到的邺城。那时您已经睡了,裴相就先命人将贡品送进宫了。特别交代了,这云锦披风是最新的青瓷色裂冰梅花纹。用的是新棉花。特别先呈上给殿下。裴相说,天气暖了,再披狐皮的,未免有些太过。正好用云锦的季节,他私自猜测着,殿下应当是喜欢这纹样的。”
“这么些话你倒是记得清楚。”舒淳与这大宫女墨痕的关系极为融洽。这墨痕十三岁就在战场上跟随舒淳攻打赵国,也受命陪同前去陈国。极为受舒淳和温子远的信任。因此,舒淳与她讲话也随意许多。
“裴相的吩咐,奴婢自然不敢有所差错。因为裴相昨夜到的晚,按着您昨日的吩咐,特意传令,命他上午先休息,中午来一同用午膳,下午再论公务。”
“好。”舒淳点点头,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侧头问道:“弘达什么时候来,有没有传令官来报?”
“温相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墨痕随着舒淳道:“哪里会有传令官,还不是想来便来。”
“这话说的好。”温子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转眼间,一身白袍翩然进了未央宫的庭院。墨痕立刻跪下叩首道:“奴婢万死!”
“弘达。”舒淳朝着温子懿笑了一下,她看温子懿的表情就知道正在笑着的六公子心情并不好。便主动走了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袖道:“我正等你等的着急,墨痕正为我宽心。”
温子懿的目光从跪在那里的墨痕身上移开,然后一双漂亮的眸子望向舒淳,柔和了几分:“殿下。”他这算是问好了,但却没有行礼,只是这么叫了一声,顿了一下才又道:“让你担心了。”
“无妨。”舒淳见他目光中戾气收回了,便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他的衣袖,然后侧了身子,悄悄的挥手,让墨痕退下。接着,舒淳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才又道:“我刚才得了这件斗篷,正想着你,你便来了。”
说话间,舒淳就要脱下身上的斗篷,温子懿按住了她的动作道:“这青瓷配殿下,配的正好,身形样式都极为合适,想来是裴相费心过的。殿下赏臣,恐怕裴相看了会不高兴。”温子懿顿了一下,才抿着唇笑道:“再说了,臣不会接受陈国人的东西的。除非,他们成为殿下的臣子。”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是里面有多少不满,她是知道的。更何况温子孝的死让温子懿无法原谅陈,也是可以理解的。
“弘达……”舒淳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温子懿伸手,替舒淳将解开的斗篷带子系好,然后声音又放软了道:“但是殿下穿这个是极好看的。”
“真的吗?”舒淳这才又高兴了些:“往日弘微就喜欢我穿月白与青瓷色。裴相有心了,特意叫人做了这青瓷的云锦。若是弘微见了,想来会极为欢喜。”
温子懿眨了眨眼睛,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舒淳说的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出了一个方向道:“有些起风了,殿下。总在外面站着不好,还是进屋去吧。”
舒淳点点头。进了未央宫,温子懿刚刚坐定,宫女便为他端上了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碗,里面还徐徐的冒着些热气。舒淳在一边坐定,瞧着他接过碗的表情,便笑着解释道:“前些日子,赵国故地送来些上好的银耳。我特意问了,说是给宫里的也有。可是,晋阳去的那些厨子,我是知道的。做银耳一向太甜,弘微原来就一口也不肯吃。我想着你或许也是如此。可是,我瞧着,弘毅和弘微都是到春季容易咳嗽。我问了御医,想来是抱犊山上的气候好,你们下了山一时不适应。这是你下山的第一个春天,我特意亲自炖了这茉莉银耳,还加了一把百合。没有熬的那么甜腻,你多少喝些,对眼睛也有好处。我念着你今天该到了,一早就熬上的,快尝尝看吧。”
温子懿端着那碗茉莉银耳,鼻端飘着些许茉莉的清香。他隐约记得前些日子,好像的确有银耳汤送到御书房,可是闻着就甜腻,他一口也没喝,都给了凤煌。在舒淳殷切的目光下,他轻啜了一口,那清爽的味道,意外的极合他的口味。
舒淳小心的问道:“如何,弘达?”
“虽是极好。但这样的小事,殿下还是交给下人来做就好,何必辛苦自己。”温子懿一口将那不多的汤饮尽,然后把小碗递给旁边的宫女道:“殿下更多的精力应当放在朝政上。”
“我心里想着弘微,总是难以安心。”经过了对陈国的政变,舒淳对于温子懿的信任也更加深,有些不方便于外臣说的话,也想当他是自家兄弟的讲了:“我总想着……”
“殿下!”温子懿打断了她,然后目光轻轻扫过周围的宫女,宫女们极为有眼色的都退下了。温子懿站起身,走到舒淳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舒淳,舒淳也抬头看着他。
半晌,温子懿才道:“没有了弘微,殿下就什么也做不了吗?”
舒淳也没有因为他突然的无礼而生气,只是平心静气道:“弘达,弘微对我很重要。如果说让我不受他离开的影响,我做不到。”
“殿下,未来是要成为这个天下的君主的。没有了弘微,还有我,还有我的其他兄弟。”温子懿说的十分客观道:“殿下要为了弘微,放弃这个天下吗?”
舒淳突然站起来了,她本就比温子懿矮上一头,因而站起来依旧是仰望着这个漂亮的男人。她原本所有的柔顺似乎在一瞬隐藏了,但她依旧那么平淡的站在那里,波澜不惊却又斩钉截铁道:“弘达,我曾经是为了弘微才拾起这个天下的。如果没有了他,这个天下,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包括五哥的孩子吗?”温子懿并没有退缩,仍旧瞧着舒淳明亮的眸子。舒淳也没有退缩的回答:“温家可以扶立任何人,包括有着温家血统的翊儿。但我……”舒淳顿了一下道:“不想拥有,没有弘微的天下。”
温子懿看着舒淳纯粹的,不带一点杂质的目光,突然唇微微勾起,然后单膝跪下,如同他与舒淳初见时一般,他躬身低首,仿佛一只敛翅休息的白鹤,跪着也那样风姿绰约:“殿下,臣也不想辅佐,没有你的天下。”
舒淳被他如此一说,弄得怔住了,正在不知所措时,却见温子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将她的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舒淳甚至可以感受到那颗圣洁的朱砂痣微微的凸起,温子懿的声音低沉道:“不知何时,殿下你同样会……不想拥有没有弘达的天下。”
舒淳的手微微一颤,她明白了温子懿话里的意思。她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后她突然笑了一下,她反手握住了温子懿的手。温子懿的手既不像温子远的那般温暖,也不想温子桓的那般冰冷。他似乎不受季节影响的维持着恒定的温度,仙人似的不会有任何变动。
舒淳握着那双没有任何瑕疵的手道:“弘达,弘微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没有人能够代替弘微。但是同样,即便是弘微也不能够代替弘达在我心中的位置。”舒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相信弘达,因而将天下托付。”
温子懿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略微有些惊讶的抬头。舒淳轻轻松开了他的手,然后抚上了他的肩头道:“我看了那些送来的奏章,也看了……那些弹劾你的奏章。但是,我把那些都烧掉了。莫说只有这几本奏章,就算天下人都告诉我,不该信弘达。我仍然只信弘达。”
“因为我是温子远的哥哥?是温子桓的弟弟?”温子懿的抿起一个笑,带了三分的自嘲。
舒淳则丝毫没有收到影响,摇了摇头道:“不。因为我感受的到弘达的心,是为着天下众生的。和弘微没有任何关系,和弘毅也没有关系。我信你,只因为你是弘达。”
温子懿的笑容消失了,他抿着唇,良久才开口道:“殿下不怕你……信错了人。我杀人如麻,专断独行。殿下就不怕我迟早有一日,不甘心为人臣?我温家最厉害的便是五哥和小弟。现下五哥已逝,小弟不知状况,从小约束我的四哥也不在了。若我下了狠心不臣,这天下再无能治我之人,殿下你不怕吗?”
“我用这三分之一的天下和整个大魏做赌,赌我没有信错人。”舒淳的笑似乎这个时候才完全展开了,她的声音轻快道:“我信弘达。哪怕为此身死国灭,我也绝不后悔。”
“为了那不可笑的感觉,殿下拿祖宗基业和身家性命来赌,不会太草率了吗?殿下不怕我这样屠戮战俘之人迟早有一日弑君吗?殿下不怕我这样喜怒无常之人眨眼间除掉那会挡住我道路的侄子吗?殿下不怕有一日输的倾家荡产,再次国破家亡吗?”温子懿说这话时,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眸子盯着舒淳,舒淳则柔和的回望他。纵然那双黑眸深沉的看不到底,但是舒淳没有任何回避的反问道:“弘达会让我赌输吗?”
那冷凝的黑眸动了动,但是并没有回答。舒淳的手从他的肩上离开了,自己转身坐回了上位。她没有看到她转身之后,那双黑眸中的失望。舒淳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瞬间情感气息的变化,她只是轻松的坐定后,歪着头朝温子懿笑了一下才又道:“无论弘达的答案是什么,我的答案刚才已经告诉弘达了。”
温子懿愣了一下,看着舒淳就那么自然的坐在那里,然后看着他道:“我说过,我信弘达。哪怕为此身死国灭,我也绝不后悔。”
温子懿就那么看着坐在那里笑得仍然天真的如同未曾经历过任何苦难的少女的舒淳,他的唇张了张,才略有些冷漠又失礼道:“殿下……还真是愚蠢的不像个明君。”
“没关系。”舒淳丝毫没有生气,看着别捏的跪在那里,别过脸去的温子懿道:“我有弘达这样的贤臣,便什么也不怕。”
“帝王对任何臣子,都要保有距离和怀疑。”温子懿站起身,他逆光站在舒淳面前,让舒淳看不清他那张精致的面容上有什么表情:“即便是我,也请陛下时刻保持警惕。”
温子懿言毕不等舒淳说话,便紧接着拱手转身道:“臣先告退。”
舒淳看着温子懿的背影,她突然站起身来道:“弘达!”
温子懿站在那里,并没有转身。但是他听到了舒淳的声音,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持了这个生性懦弱又优柔寡断的公主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说,我不想拥有没有弘微的天下。同样,如果必须要怀疑弘达才能维持的天下,我也不需要。”
温子懿不用回头,就可以想到那张平凡的面容上,泛起的温柔的笑容。那是抱犊山上从未有过的笑容与温暖。他似乎开始明白自己的五哥与小弟对这位公主迷恋的原因。他闭上了眸子,然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一字一句道:“殿下,你是个笨蛋。”然后在舒淳反应过来前,他翩然走出了未央宫。
温家如冰雪般的六公子抬头望向温暖的阳光,然后展开了一个从内心中流露出的微笑。辛卯年春季的阳光,对温子懿来说是那么温暖。心头那为温家再起冻结了二十五年的坚冰,似乎开始融化。人们都看的到带着淡淡微笑在宫中行走的温家六公子,看得到那乌黑的发,那修眉凤目,看得到那丰神如玉,倾倒天下,但却听不到他心中的声音。那句在离开前,他没有说完的话,也永远不会对舒淳说完的话。
“殿下,你是个笨蛋。”
“所以,弘达不舍得你赌输,不惜一切;弘达会保护你,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