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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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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如何形容段立言这个人?
睿智、敏锐、果敢、不羁、自私、专横……都不错,但也不全对。
如他那样,自小便得到如此两极分化评价的恐怕为数不多。
很多人赞他优秀。得天独厚的成长背景,锦衣玉食的优渥环境,但凡有几分才智和上进心,优秀是必然的,何况符合大众审美的外表又为他加分不少。
但也有不少人对他的性格和为人颇有微词。含蓄一点的会讲,段家小二个性张扬,有时并不考虑他人感受;不客气的则直接说,他恃才自大,目中无人,且随心所欲到视世俗规则若无物。
然,这几种说法并不准确。
段立言的祖母时雪晴待字闺中时,在教会学堂里念的是家政和教育,被迫从商前只顾相夫教子,连DA的门都未迈进几回;他的父母均是典型的祖国同龄人,父亲钻研技术,母亲从医,经历了自建国以来全套的变革变迁,以仁孝为先,谨守社会规范并甘于受其制约,且以此衡量他人,绝不肯有半步的行差踏错。
段立言在两代长辈的看顾下长大成人,比任何人都熟知这些无形无状却真实存在的条条框框。坦白说,他并不排斥,相反地,他喜欢规则。
他喜欢规则,喜欢到愿意花大量的时间去研究,极大限度地区分以此为界的两重几乎对立的情状。
对于吃得透之又透的这些条规,他不会偏激地全盘否定,但也并非完全遵循。他喜欢规则,但更喜欢行走于规则边缘,喜欢在不破坏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利用,在满足意愿的同时达到最大效率。
他不按常理出牌,却又在事后教人顿感情理之中。
那一年,他离开保研面试的现场,那位后来差点成为他导师的教授抢先说,这个学生留给我。评委会诧异于教授的一反常态,劝其三思后行。教授却说,我不在乎他的才识,也不强求他的品性,我要的,只是他的不可复制。
不久之后,当段立言放弃学业的消息在理学院不胫而走,这个无关痛痒的小插曲才从内部流传开来。传到金融学系时,念大二的段律齐正在马经课上喝茶,听后满口的水直接喷了一桌,心里除了不可言说的烦闷,就只剩下替这位教授庆幸。假使让他知道段立言早年那些丰功伟绩,指不定怎么后悔呢。
让段律齐印象最为深刻的事发生在段立言高二那年。
学期即将结束前,R中高二学生照例参加全城统一的会考。
当年,本城的会考只分合格与不合格两档,旨在确定高中学生是否有毕业的资格,原本只是走走过场的形式,却也在R中引起不小波澜。
R中在全城声誉颇甚,每年不仅有着令人惊叹的重点本科率,更保证着百分之百的会考合格率。而事件的起因在于,有阅卷组老师发现,R中的卷包里有一份“独特”的答卷——超低空掠过及格线的成绩,作答的部分未扣一分,没拿的分数等同于试卷上“开天窗”的分值。
卷面整洁,书写工整,字迹刚劲有力且现出少有的书法功底,全部答题如行云流水几乎未有任何涂改。
一共考了四门学科,科科如此。
阅卷完毕后拆了密封线,有人惊讶地发现,这样相似的四份试卷果然出自于同一人——在R中排名从未跌出前三位的段立言。
对着这个让人挑不出差错的尖子生,年轻的班主任一贯偏爱到有些放任,这回也完全摸不着头脑。特立独行的学生只坏坏一笑,说,这样节省时间。班主任被他气疯了,说我看你除了玩还是玩,要那么多时间干什么!他的回答天经地义:老师,玩累了需要时间睡觉。
学校里容易应付,家里这一关就难过了。
前来问责的邵佳音被儿子的歪理邪说顶得直噎气,气得只会颤声斥他:“横竖至诚不在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要发疯要胡闹都随你!”说完便将自己锁在房里,任段立言怎么哄都不理。
最后还是姑姑段至谊出面,同段立言达成协议。她帮他安抚邵佳音,他须在暑假时替她办件重要的事。
用现下的流行语形容,段至谊和邵佳音当年是“手帕交”,邵佳音嫁入段家,这位未来小姑功不可没,两人的感情自然不在话下。而段立言也不只一次表示过,整家人里,只有姑姑一个跟他来自同一星球。小婶婶逗他,那奶奶呢?他老神在在地答,奶奶只能算半个。故而只要段至谊开口,他总是应允得颇为爽快。
段至谊信奉“艺高人胆大”的俗话。她始终认为,正是段立言充沛的自信和骄人的能力,决定了他与众不同的见识与胆识。而她似乎忽略了一点,之所以段立言对利用规则的游戏乐此不疲,不在于他的个人实力有多出众,也不在于他独特的思维方式,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上头栽过跟头。
那年暑假,段立言是和段怀雍一起去的E市。
E市的任务最多两天便可完成。在此之前,段立言因三分投篮比赛输给了教生物的班主任,答应为他去水乡G镇采样水质供他发表论文。所以,段立言计划先顺道去G镇待上几天,再去E市后直接返回S城。
与几乎两手空空的段立言相比,段怀雍有着一件极为宝贵的行李——柯达数码相机,由父亲托人专程从国外带回,作为他拿到一等奖学金的奖励。
而现在,这台名贵的DCS200正在段立言手里。
十字形的内河沟通着G镇的水上交通。黛墙之下,一只黑黢黢的乌篷船行经座座石桥,悠然地徜徉于碧水之上。整个场景静得像一幅画,只余水浪拍上船舷,发出轻柔缓慢的“啪”“啪”声……
夕阳尚未成晕,懒懒地照着整座G镇。中年船娘坐在船尾,扶着划楫,两腿有节奏地交替踩桨。船头仰躺着同样懒洋洋的段立言,一臂枕在脑后,另一手举着那只相机。他不时朝着天空眯眯眼,按下快门,而后用同一只手触动按键,查看拍摄效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岸上的石板路传来。段立言将手臂从脑后抽出,敲敲拱篷,那船即刻停止了行进。
“立言——”
岸上的人才叫了一声,段立言双腿一盘,已在原地坐起。船身稍有一晃,船底的水面徐徐漾开。他笑眯眯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段怀雍,“大哥,看到我留的字条了?”
段怀雍止了步,更觉浑身热气蒸腾。他喘着气道:“别……别管什么字条了。我的相机,是不是你拿着?”
段立言朝他扬一扬手,“在这里。”
“快给我。”段怀雍急道,语调倒恢复了流利,“你明知道明天下雨,后天我们就得走,今天是抓到夕阳最后的机会,还净给我找麻烦。”
“急什么。”段立言用撑住膝盖的手支着头,望着他,闲闲笑道,“我在字条上都写了:今天的日落时间是六点五十二分,以你正常的速度,从林叔家走到西头大约要花二十二分钟,再算你最多五分钟的误差,”他背过拿着相机的手,“我让你五点二十五分——也就是现在——到这里等我,整整留出了一个钟头给你,还怕拍不出好照片跟晚照姐交代?”
段怀雍心头的火急火燎被这一番话浇了大半,他好气又无奈地笑,“行了行了,算我错怪你了。快上来吧,一起去。”
“我饿了,先回林叔家吃饭,你自己去吧。”段立言绕好相机的挂绳,示意大哥,“接着——”
接着,段怀雍伸出手的动作还没到位,只听“砰”一声响,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身影瞬间倒地。
撞飞的相机不偏不倚落进段怀雍怀里,他下意识牢牢抱住,再度听到“咚”地一响。原来是跃起的段立言一个箭步跨出,惹得那条船偏了方向,一下子撞到岸边。
船娘大骇,才要惊呼,已落到岸上的段立言迅速从口袋里摸出钞票,回身递过去,“阿姐,船你先拿去修,不够的话去林叔家找我。我有些急事,实在抱歉!”
朴实的船娘懵然接过。手中的两张“青皮蛋”和眼前少年犹带真挚歉意的脸让她已不好开口再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试着将船摇开。
段立言自地上扶起倒地的那个人,竟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和家里的小堂妹相仿年纪。她脸色煞白,双目紧闭,鸦翅般的睫毛微微抖动,鼻端气息若有似无。他蹲在地上,用一条手臂架着她的后颈,不知该用另一只手做些什么,直到一旁的段怀雍大喊“人中人中”,才如梦初醒去掐她的鼻下。
小姑娘悠悠睁开眼,两三秒钟的时间漫长到如同一个世纪。段立言大大松了口气,看着她,急切地问:“你不要紧吧?有没有事?”
闻声,小姑娘慢慢转动脑袋,将游移的目光定在他脸上,轻轻眨了眨眼,一声未出。
段立言继续问:“你还好吧?能站起来么?”
小姑娘摇摇头。
他看着她的脸,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叫什么名字?”
她又摇了摇头。
“你家在哪里?”
她依旧摇头。
他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她还是摇头。
段怀雍抱着相机也蹲到她面前,见她光洁的额头上,一块硬币大小的红痕越来越深,不禁说:“坏了立言!怕是砸坏脑子了。”
段立言二话不说,将她背起,沉着吩咐大哥:“先去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外头,段立言早已将心神不定的段怀雍轰走,见医生从里间走出,便迎了上去。
“段立言——的家属,”医生翻着崭新的病历卡,看了看面前和自己一般高的男生,“就你一个?”
段立言点头称是。他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索性在病历上填了自己的姓名,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他问出最关心的问题:“她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没发现脑震荡,就是头、手臂、膝盖有点擦伤。”医生把病历给他,“这么大的人了,以后要看好你妹妹,别再莽撞了。”
段立言一愣,即刻点头答应。
医生又写了处方给他,“开点药膏带回去。”
段立言接过药单,想起件事,“医生,这个,会不会留疤?”
“不会不会。”医生了然地笑了,“我说小姑娘怎么不让护士在她额头上药,原来是好看顶要紧。记得让她按时涂药就行。”
段立言连声谢过医生,正见那小姑娘扶着墙,抱着自己的背包,一拐一拐地从里间蹭了出来,脑后的马尾轻轻晃动。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她,身形娇小,穿一身粉嫩粉嫩的淡黄色连衣裙,唯有身上几处红药水的痕迹触目惊心。
段立言难免又多了几分内疚。他走上前,一手拿过她的包,一手拦腰抱起她,小心地放在外间休息区的椅子上。
小姑娘望着他手里的病历,也不出声。他不由得弯下腰,将背包还给她,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拿了药就送你回家。”
小姑娘依旧一言不发,目光里有几分瑟缩。他即刻明白过来,指了指病历,“别害怕,我不是坏人,这是我的名字。”
小姑娘终于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他心头一喜,伸手摸摸她的头,用自己都未曾料想的语气柔声道:“听话。乖乖坐在这里等我。”
小姑娘果然听话地点点头,见他快步消失在长廊尽头,悄悄打开背包,甜美的笑容从嘴角一点一点敛去……
取了药膏回到休息区,段立言望着空空的椅子,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失落。待他走近,发现蓝色的椅面上用修正液写着清晰工整的一行字——
段立言是个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