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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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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酒吧很安静,客人里单身的中国女性只有那一个,钟意和刘然一眼就看见了她,走了过去。
钟意惊讶于盛婷的年轻。她穿着香奈尔套装,工作了一天脸上的妆已经糊了,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是仍然漂亮。
钟意同她握手,她淡淡的用英文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么?”刘然和她见过几次,所以微笑着说:“好久不见了。这位钟意,是我和严行的大学同学,我们听说了严行的事情。”盛婷打断她,还是用流利的英文继续说:“我们已经分手一年了。出了这个事情,我很抱歉,但是我帮不了什么忙。对警方我也是这么说的。”
钟意看着她,温和的说:“你大概是最后一个和他亲近的人了,我们想多知道一点他过去的生活。抱歉大概让你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盛婷沉默了一会,终于用中文说:“不,我们在一起,其实很愉快。我跟别人在一起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愉快。当然,对他也许并不如此。”她抬头看着钟意,眉梢有股冷冽的意味,“可是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要来找我?最后一个?我?恐怕不是。”
钟意意识到对方认出了自己,笑了笑:“盛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盛婷前倾,逼视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么?因为他对我说,他的过去回来找他了。他的过去,不就是你么?”
钟意脸色瞬间苍白,她怔怔的坐在那里,手脚冰凉,过了很久才艰涩的说:“不,我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跟他联系过了。”
盛婷把前因后果整理一下,脱口而出:“难道是我错怪他了?”她想了想,又说,“那么除了你,还有谁可能是他的过去呢?”
刘然皱了皱眉,很不喜欢盛婷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钟意却不在意,凝视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我想我已经不再了解他。”
盛婷愣了片刻,脸上渐渐浮现黯然的神情,喃喃道:“也许我真的错怪他了。现在想起来,他当时精神上确实受到困扰,我却觉得他心不在焉。后来因为他一句话拂袖而去。”钟意不语。盛婷却突然抬头笑了笑:“不过我一直等他来解释来挽回,他却始终没有来。那么,大概也是真的不想再继续了吧。不过我现在知道不是因为你,心里也舒坦了一点。”
钟意和刘然别过头,装作没有看见她眼角的泪光。
“他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回去的路上钟意问。
刘然说:“他们公司那天早上要开一个会,他负责一个主要部分,但是等了一个早上都没来。他的上司自然震怒,可是等了好几天杳无音讯,才觉得奇怪,通知了警方。警方发现他预付过房租,起先不承认是失踪。但是他没有带信用卡和任何身份证明,太过蹊跷,所以立案。”
钟意觉得头痛。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在思考该怎么通知严行的家人。自从她和严行分手,两家人的关系也开始恶化,终于不再往来。难道她可以彬彬有礼的拿起电话:“您好,我是钟意。很抱歉的通知您,严行失踪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钟意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公寓门口有着快递标记蓝白相间的纸盒子上,抓着皮包的手指瞬间冰凉。
刘然走过去:“哦,是我在网上抢的Deal。你不会相信,Neiman Marcus打折,这双Manolo Blahnik居然不到五百块。”她一面说着一面开门,奇怪的看了钟意一眼:“怎么了?”钟意笑了笑:“我来帮你拆盒子,看你穿了这鞋子会不会飞。”
在那个湖边的城市,属于钟意的包裹是不是还在源源不断的投递?还是说,她的回忆已经接近尾声?
刘然接了个电话,兴高采烈的穿着她的新鞋子出去约会。临出门前对钟意眨了眨眼睛:“纽约的夜晚,10点才开始。”
钟意用毯子把自己包起来,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外面的街灯和周围林立高楼里的灯光。
他们八月来到美国。刚赶了个夏天的尾巴,天气就乍然凉了下来。最近的中国超市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师兄拖家带口的隔周去一次,没忘记招呼他们一声。两个人只能去一个,钟意总是坚持:“你去吧,买那么多东西,沉。”
严行笑了笑,套上外套装着钱包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远远的就瞧见钟意趴在那里张望,小小的脸,写满了寂寞。他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进去,等钟意一一放好归类,才漫不经心的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包“老字号”的果脯或者牛肉干扔过去。这是在超市买不到的,他特意厚着脸皮央求师兄绕路去买。师兄一路笑着说:“这么贵啊,30块一磅,你还买这么多。”
就是为了能够一起坐车出去吃饭,严行开始学开车。自动换档的车子容易学,他就跟教练学了几个小时去考驾照,一次就通过。
钟意记得那天严行打电话叫她下楼,自己笑眯眯的靠在一辆车旁摆了个标准的邦德姿势。等钟意仔细瞧的时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呃,车头那里瘪了一小块,这边蹭掉了一块漆。” 那是他们的第一辆车子,一辆八年车龄的SAAB 9000, 外观有些丑陋拿不出手,钟意却从此觉得SAAB是个好牌子。工作以后第一辆车就是一辆极之拉风的宝蓝色SAAB 9-5 sportcombi。
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买二手车复杂琐碎的程序,偶尔听见男生们的对话,严行说:“看了七八辆才觉得这个合适,我叫他带我去mechanics那里做检查。我猜就是后面那个地方有问题,特意叫他们仔细点。幸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我看了看车子的维修手册,觉得自己可以应付。”钟意骄傲的想:他怎么就那么聪明那么无师自通呢?
十一月的时候就开始下大雪。严行从刚来美国的新鲜感以及买车的紧迫感里缓过劲来,居然有点意兴阑珊。学校是好学校,可是离城市太远,下着大雪并不方便他们经常外出,娱乐活动不过就是打牌吃火锅看DVD,钟意很喜欢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严行却渐渐的露出不耐。
于是他开始学习滑雪。两个人一起去过两次,钟意摔得怕极了,再也不肯去浪费钱。而严行第二次就踌躇满志的上了□□,摔得一塌糊涂却兴高采烈。再不久,他就非□□不上,到最后,他自学的雪板也可以上□□了。
那个冬天严行玩疯了。每周至少滑雪一次,打牌成为地区一霸,网上买了一个PS2,游戏打得出神入化,经常有人到家里来观摩并同他切磋。钟意有时想提醒他要好好学习,可是看看他期中考接近满分的卷子就默不做声。系里开seminar的时候钟意听见严行的导师在说:“Richard很聪明,我对我们的这个新project有信心。”
钟意自己却得不到导师的赞同。那是个年轻的教授,刚刚拿到终身教职,颇为志得意满,看谁都不顺眼,觉得谁都无法达到自己的要求。钟意亲眼看到高自己两级的师兄被他骂的眼眶通红。每个周末他都早晨八点到办公室,如果学生不能在九点以前到达,那么接下来的一周都要看尽脸色。他喝着咖啡跟别的教授抱怨:“搞什么?我没有要求他们跟我一样周六周日也八点到就不错了。你说说那个墨西哥小子,居然跟我说他要下午四点去理发。我周日不是同意让他们四点就走么?他为什么非要周六去?”
严行固然是个体贴的男友,他会帮钟意写功课。可是你不能指望一个二十刚出头好动聪明的男孩子研究菜谱整理家务。如果钟意不动手,那么他们的晚饭就是速冻饺子方便面速冻饺子方便面,如此轮流循环。
钟意放学回家累得半死,在厨房里炒青菜,他笑眯眯的探头进来:“干嘛那么麻烦?”钟意苦笑:“总得吃蔬菜吧。”
严行每天下午七点去接钟意,周围所有的朋友都把他树立为男友模范。钟意却靠在椅背上,疲倦得一句话也不想说,闭着眼睛听严行滔滔不绝的讲他的滑雪经历或者游戏通关过程。她多么的羡慕他,羡慕到有些心酸的地步。
有时她洗了碗,终于松了口气,拿着书包走进卧室,会忍不住回头看看在客厅里打游戏的男孩。为着不影响她所以带了耳机,屏幕上色彩光芒精彩纷呈,他的眼睛亮极了,那么专注而投入。钟意的心又突然的温柔起来,这是她的大男孩,谁也取代不了。
但是偶尔也会有失控的时候。开始好像是那个晚上,钟意懒洋洋的躺在沙发上,严行坐在地毯上打游戏。钟意突然疯狂的怀念起炸酱面煎饼果子,她伸出手去拉了拉严行的胳膊:“唉,我真想吃那个。。。。”话还没有说完,严行头也不回的打断她:“乖,等会,我打完这关再说。”
钟意怔怔的缩回手。人和人大概真的不同吧。离开故乡的这几个月里,她总在半夜里睁开眼睛,外面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她会有刹那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那个城市,晚上躲在床上看武侠小说,早晨的时候母亲会来拉她死死蒙在头上的被子,笑骂:“你以为你缩在里面就不用起床?”好容易挣扎起身了,洗漱之后,桌上有热腾腾的豆腐脑。她想念那个城市清晨充满着自行车铃声的喧闹,想念她和朋友一起走过的公园,想念那些打个电话就可以见到的伙伴,想念父母睡在隔壁带来的安心。那些她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好像心里的一个旧疮疤,不会流血,却总是隐隐作痛,碰一下就让人凄惶。
她不敢告诉父母,她也没有告诉朋友。说出来是无济于事的,何况她有严行在身边。然而就在那个夜晚,当严行根本不打算呼应她的时候,她恍然大悟,对方一点都不明白她的感受。这种认知让她心头噌的烧起股无名火,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嫉妒和不甘。即使是很久以后,她也不肯对自己承认:恋人之间怎么可能有嫉妒呢?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严行比她快的开始了全新的精彩的生活,而她,既不能摆脱对过去的思念,又在新环境下苦苦挣扎。
钟意猛然发作了,她跳起来,二话不说,拔掉了所有电源插头。严行愣了一下:“你疯了?”钟意冷笑:“是啊,我就是疯了。你再敢打游戏试试。”她走进卧室,把门一摔。
严行呆在当地,回过神来大叫一声靠,把游戏手柄猛地一砸。在客厅里出了会神,轻轻的推开门,走过去抚摸钟意的额头:“宝宝,你来那个了,所以心情不好,是不是?”钟意反过身,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是他们第一次争执,以严行的妥协告终。
同居的生活渐渐显出不易。两个人都太年轻,不太懂得控制自己。钟意发现自己要照顾太多的生活细节,还要因为学业而疲于奔命,所以理直气壮的在家里指点江山发火抱怨。严行开始会哄她,可是次数多了会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是没收拾屋子么?只要这房子还能睡,干嘛非要动手麻烦?”或者是,“我又没叫你做饭。既然这么累,还非要自己动手,这不是自找的?”他以为这样就是安慰,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把钟意激得更加愤怒。
毫无疑问严行是个大大咧咧的可爱男孩。他有他的逻辑,在安慰钟意失败之后,他放弃了这种尝试。开始使用以往的小伎俩:把钟意晾在一边,等估摸着她自己气消了,弄个小礼物去逗她开心。钟意却觉得委屈,自己伤心成这样,他却一句温柔的话都没有,等她越想越气的时候,扔个礼物过来,把她当小猫小狗那样哄一哄。这方法或许以前奏效,却在现实磨合中一点实际作用都没有。
那个冬天在第二年三月结束。两个人都有些精疲力尽,在春暖花开中彼此审视,发现对方已经有些陌生。当时钟意以为,一切还可以挽回,却不知道,那仅仅是结束的开始。
分手之后她一次次的回忆那些细节,检讨自己的任性冲动,以至于在后来的婚姻里彻底的改变了自己,温和沉默,极少发表意见。
或者,幸福真的是一种缘分。无论是张扬热烈还是委曲求全,都没有为钟意最终赢得她所渴望的天长地久。她逐渐变得不再鲜明,成为林桓生命中可有可无的影子,最终导致对方厌倦。
钟意把脸埋在手里。真是可怕,她如此无能,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正确。
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抬起头,不确定要不要接。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不断闪烁,终于暗灭。然后十秒之后,再度响起,她叹了口气,按下接听,男人的声音似乎并不真切,好像从地球的另一端打来:“你好么Sophie,我现在也在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