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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旧香 ...

  •   司礼监掌印和各随堂太监在大内皆有值房,供轮值时办公留宿之用,但不当值时的居住却不在大内。东华门外靠近内承运库衙门的金水河边有八处住所是专为司礼监掌印和随堂太监起居而设置的,宫中人一般称之为河边八所。曹修明在河边的居处已由陆处中带人整理了将近一个月,该增添处增添,该削减处削减,居然很被他收拾出一副光景来,又安排了几名得力的答应在此处服侍。曹修明初次入住,没有大的不满,陆处中本人也很是得意。
      司礼监衙门的位置,则在皇城北安门内西南,门内稍南有十几棵松树的地方,就是内书堂的所在。按照历来的规定,在内书堂担任讲官的翰林官员们,在上任开讲之前要准备侍生帖,投递给监内位高太监,相应的,得到侍生帖的内臣也会回投,以示尊师重教,礼尚往来。
      侍生帖的投与对象,最重要自然有掌印太监,其次是总管内书堂事的提督太监。在过去的十年中,便一直是曹修明。几任翰林官员们按部就班,也一直没出过什么差错。
      然而刚刚受命担任文华殿绩学讲官的翰林侍讲倪谦和吕原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首先,这并不是内书堂,文华殿绩学事只在永乐朝有过几年,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未成定制,不可循规蹈矩,二人不知道还要不要去投侍生帖;其次,文华殿绩学差是皇帝直接指派给曹修明,由曹修明来总督的,即使投侍生帖,自然是要投给他,但是究竟还要不要向金英和其它随堂太监们投递,也是一个麻烦问题。
      二人接了旨,商量了几日,纠结了几日,又向衙内任过内书堂讲官的同僚打听了几日,权衡再三,终于决定先备帖去拜访正在河边休沐的随堂太监曹修明。
      “恩主,倪侍讲和吕侍讲来了。”陆处中这两日也不当值,并且很勤谨的带着雨时中一道出大内来服侍长官。
      三人年纪相仿,以曹修明略长。他是天子近臣,官正四品,翰林院虽是外廷最清贵衙门,但官员品阶皆不算高,侍讲学士只有从五品官阶,所以他并不出大门迎接,便是迎在客室的门外,亦属给了二人天大面子。待得两个秀才官行过礼,也虚虚还了一礼:“请二位先生入内。”
      比起刚刚散朝,依旧着白鹇补服、束银钑花带的两位侍讲,戴方巾着大袖道袍的随堂太监,装扮倒更像一名儒生。客室中的摆设亦十分素洁雅净,丝毫没有一般内臣居室的富贵浮躁气,一水的暗色桌椅,青白瓷器,乍看去并不出奇。但是细细留意,可发觉青瓷至少是南宋的龙泉窑,白瓷至少是永宣间最上品的填白【1】。当堂悬的一副绢本设色宫体画亦是此例,两枝单薄清冷的绿萼梅花,一俯一仰,画心大片留白,其上行楷题诗一首,似乎也没有什么太独特的地方。
      “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开到寒梢尤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 倪谦为人机灵些,活动些,否则朝廷也不会选他出使。他行完礼,先开口颂扬,“这是南宋马麟的院体宫梅,曹公雅好。”【2】
      马麟是马远之子,和其祖、父、伯、兄皆为内府画院祗候。父子二人用笔瘦劲,写花木善用双钩法钩廓,再施淡彩填充,花枝树干用焦墨皲点,这种画风对当世院派、浙派如戴进等人的影响甚巨。国朝不似前朝专门设立画院,画工皆由内臣管理,曹修明作为提督太监亦久掌翰墨库,手中有这样的收藏不足为怪。
      “克让先生好见识,”曹修明先落座,又让二人坐了客位,吩咐陆处中奉茶,随口询问,“马麟的画虽不及其父,但传世亦不算多,克让先生是怎么一目便认出的?”
      他以字相称,是给了自己十分的抬举,倪谦稍感惶恐,笑道:“惭愧惭愧,下官是先认出了此诗——应当是宋宁宗皇后杨氏的女弟所题。【3】”
      曹修明览画一笑:“国朝士子皆以为宋宁宗皇后有妹 ,但是曹某尝读《四朝见闻录》和《齐野东语》,却明白记载杨氏为独出。是以私意浅见,题字者即杨后本人,不知逢原先生以为然否?”
      吕原博学,好著述,亦好考证,每有考证不到处便几日忽忽不乐,是个极典型的读书人和爱读书之人,这也是司礼监几人最终选定他的原因之一。此刻听到曹修明发问,连忙回答:“《四朝闻见》下官倒还有点印象,确如曹公所言,但《齐东野语》久不读,却早已不记得了,曹公恕罪。”
      “衙内同僚皆言曹公儒雅,果然不谬。”这样的人督内书堂十年,与翰林官们相处得不错,外廷称道者居多,自然有他的理由。倪谦吕原此时起身,心悦诚服地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单红贴躬身递上,“侍生倪谦、吕原,奉圣旨办理绩学之差,望曹公督导提点。”
      红纸长贴分别题写着“书堂侍生倪谦、吕原顿首拜”,随帖附上还有两方手帕,这也是朝中惯例,东西很轻,不过是取束脩之意而已。
      “侍生曹修明,亦请二位先生辅助。”曹修明亦自称侍生,转手将红帖交给侍立在一旁的雨时中,又将手帕退回,并非嫌礼轻,不过也是遵循惯例。
      雨时中没有进过内书堂,一头雾水的在旁看着三人做作。
      此时陆处中亲自捧出茶水,曹修明却转而吩咐雨时中:“给两位先生奉茶。”
      倪谦是正统四年的进士,吕原小他三岁,科第正好也晚他三年,所以倪谦坐在了客位的上首。雨时中端起茶盏,首先奉给他:“倪先生请用茶。”
      “跪下。”身后传来了随堂太监森严命令,雨时中连忙跪倒在翰林侍讲的面前,将茶盏高高举起。
      “曹公,这是……中贵人何故行此大礼?”倪谦十分尴尬,连忙站起身来,欲要搀扶。
      “克让先生坐受便是,”曹修明道,“也千万不可如此称呼,折了小孩子的福气。他叫做雨时中,风雨雨,二六时,执中中,日后就是克让先生的学生。今日既然见面,索性先让他行了拜师礼吧。”
      “是,是。全凭曹公安排。”虽得解释,倪谦仍然满心的不自在,缓缓落座,接过雨时中手中的茶水,“雨公公请起吧。”
      “克让先生不可如此称呼,”曹修明再次强调,语气虽平和,却没有半点通融的地步,“不瞒二位先生,这是曹某一点私心。这孩子虽然聪明,但是毫无根基。先生们于他,非止授业恩师,亦是启蒙恩师。——时中,给你的老师磕头。”
      雨时中既未起身,便依曹修明之命恭敬向倪谦行三次叩首的大礼。倪谦不曾经历过这样的阵势,手足无措的阻止:“可以了,可以了。”
      性格使然,又了有他的先例,吕原便镇定多了,乐呵呵接过了雨时中捧上的茶饮了一口,放在一旁,接受了他的行礼。
      “某薄备束脩,望二位先生勿憎鄙陋。”曹修明看见他起身,随即吩咐,“处中,拿过来。”
      取出之物毫不出奇,除了曹修明同样还给二人的红纸侍生帖外,不过是每人一卷用丝带束缚的暗黄色坚润纸张。略带幽清的草木香或是草药香,染色尚不甚均匀,细观还可见草节夹印其中,纸张上每隔数寸便随意加盖着极细小的花型朱印,不知是做何用途。但是雨时中却很意外的看到两位老师面面相觑,连连摆手推辞:“如此贵重之物,下官万不敢承受。”
      “先生们不必推辞,这不是朝廷的东西,只是曹某私人的芹意。曹某倒想仿效民间,丽水朱提和盘托出,却怕配不上先生高明。”曹修明极鲜有对人如此客气的时候。
      倪谦二人自然要苦辞,没有什么东西奉献给他便罢了,再从他这里索取,实在是如江河逆流般不合天理人情的事情。陆处中清楚他们的想法,笑着帮衬:“这东西曹太监也只有这几件,两位大人若不先下手,日后归于别姓,大人们看到了可不要懊悔。”
      这确是国朝士子们趋之若鹜的物品,摆放在面前也确是莫大诱惑,既贵且雅,两人又推辞半日,终于却不过人,亦却不过己,扭捏收下。
      “曹公,圣上既是命曹公督学,”倪谦重新坐定,又提出了今日前来的另一个目的,“还望曹公在开班之日将圣意再宣扬一遍,臣等恭聆圣训,也好更加深切体悟,竭诚遵循。”
      “我知道两位先生的顾虑。”文华殿绩学不比内书堂,学生不多,一个个却都是内廷衙门中最有权势的内臣推举的私臣,这样的学生确实不好教导,碰到这样的学生,做老师的确实要头疼,这从倪谦适才对雨时中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但是二位先生却不知道我的习惯,”曹修明接着说,“我素来是事情当做便做,话能少说却少说。讲话便不必了,但是为消二位疑虑,曹某今日可对先生明言——绩学之事,先生们只需记住一个字即可,别的都不必去想。”
      倪谦和吕原同时举手发问:“还请曹公示下。”
      “严。”曹修明冷冷的吐出这个字,“先生们知道,国朝宫府一体,今日他们是文华殿的学生,日后便也同是朝廷的栋梁。先生们做的是百年树人的事业,只要想想日后可左右圣意的就是他们,提督厂卫刑狱掌公平性命的就是他们,先生后辈写出的奏本就要经手他们。彼可成吕强,亦可成十常侍;可成张承业,亦可成王守澄;可成郑和,亦可成王振,辅国祸国,成功成患,全看先生怎么教导。如何应对,想来先生心中应该比修明要清楚得多。”
      “是,是,下官受教。”这番言论居然出自一个内臣之口,倪吕二人身上皆惊出一身冷汗,站起身来躬身答应。
      “尤其是对他,”曹修明用下颌点了点自己的私臣,冷汗由两学士身上瞬间转移到了雨时中身上。
      看了看好像已经做错了事情,深深垂下头去的小答应,他接着训示:“曹某先在此言过,他有了错处,先生不必报我,只管重重责罚,先生们对他的责罚,便与我对他的责罚无二。——时中,你听见了吗?”
      “奴婢不敢的,奴婢知道了。”小答应绞着手低声答应。
      他此前的言语不可谓不客气,但是语气举止始终漠然凛然,让人难起亲近之念。倪谦等在他堂上虽不至于如坐针毡,却也不至于如沐春风。而一旦真的冷面冷语,二臣心中不免就有些忐忑,更何况一个小孩子,倪谦不由对雨时中生出了些许同情。按照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这次绩学教出的学生可以说日后个个可保前程锦绣,是以权珰们举荐的皆是在内书堂已经读书有成的优秀小宦。可是看看小答应的年纪,似乎曹修明先前所说的“无根基”并不是客气套话,至于为什么又非得由他占了这么宝贵的一个名额,则是二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了。
      “克让先生是上月回来的?”正事大体已经谈完,曹修明也随口问了两句题外话。
      “是,下官是去年十一月启程,今年三月底回京的。”倪谦小心应对。
      “如今朝鲜的国王可还是李裪?”李裪是李芳远之子,在位几乎是整个永乐、宣德和正统年间,所以他的情况曹修明还比较熟悉。
      “下官抵达的时候,李裪病重,命世子李珦监国。待得今年二月间,李裪逝世,下官回归之前,世子已经继位。因为他们有了国丧,下官等的行程也被贻误,否则早一个月便可回京了。”倪谦想了想出使的经过,又补充,“大约此时他们恭请赐谥的奏表也应该快到京了【4】 。”
      “听说克让先生在那里,还帮他们重新拟定了音韵?”曹修明倒并不太想和两个翰林官谈政事,谈国事。
      “是,曹太监是知道的,朝鲜的公文一向用汉字。或口诵其国语手录汉字,这样的文章下官还能看得懂。或用其国语法重新排列汉字,这样的东西观之却使人如堕云雾中了。”
      吕原在一旁听着也起了些兴致,插嘴问道:“这又是为何?”
      “朝鲜人说话和我们不同,顺序颠倒,人称在最前,行事在其中,举止却在最后。譬如说一句记二人并誓,他们便要写成二人并誓记【5】 ”倪谦笑着解释,“只是士大夫可学可识汉字,国中人民却从无文字可使用,十分不便。李裪遂命学者郑麟趾、成三问和申叔舟等人造了一套二十八字的谚文,又向天下发行了《训民正音》。”
      “这二十八字和我们的三十六字可有分别?【6】”随堂太监问。
      “还是不相同的,我们的三十六字是清浊声母 ,尚要和数百下字反切,也不过是为韵书注音计。而他们的二十八字互相组合,便可以照字读出其所有语音了。不过成三问等人精通汉学,厘定时便参考了我国的声韵学,下官此次又为他们全盘讲解了《洪武正韵》【7】,他们再次修订整改,其中的原理也多有相通之处。”倪谦对几个朝鲜学者的印象很好,他在朝时和申叔舟、成三问多有诗文唱和,王室两班奉送的金玉貂饵一芥不取,却唯独收了成三问等人馈赠的笔墨等物。
      他们的谈话至此,雨时中更加一句也听不懂,很茫然的侍立在一旁,忽闻曹修明笑道:“久闻克让先生精于声韵,日后还当多加请教。我是想着这孩子今后也要跟着先生学些小学方好,只怕学起官话来要便利得多。”
      雨时中不知道话题为何突然又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连忙又低下了头。
      司礼监内官还有个重要任务,便是时不时要为皇帝诵读奏本,雨时中仍旧是一口南音,且是与官话差异最大的闵音,自然是大忌。倪谦笑道:“不敢,不敢。雨公公年纪还小,学起官话来是快得很的。”
      话既已经快说尽,已近午时,总不好留在他这里吃饭,倪谦和吕原互看了一看,便起身告辞,但是告辞前还有最后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好在适才说话的气氛基本还算和谐,便借机一并问了出来:“此次的绩学事陛下既是交曹公总督,下官等还需请曹公示下——司礼监其它公公处,可还需下官投递侍生帖?”
      “余人处两可,” 曹修明并不虚以委蛇,径直指点,“只是掌印太监和兴太监处,二位先生一定还要走一遭。”
      “多谢曹公指点。”二人得到了安心的答案,十分感激。
      “只是,”曹修明踱近一步淡淡一哂,“先到我这里的事,二位先生在掌印太监面前无需透露——这非但是为修明计,亦是为二位先生计,二位可能体谅?”
      “下官等明白,曹公金言,敢不遵从。”二人再次行礼。
      “时中,送你老师出门。”随堂太监依旧只送到了客室门口,吩咐小答应。
      陆处中和他一起将两位侍读学士送出大门,回程时雨时中忍不住奇怪问道:“陆公公,恩主给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就是几张旧纸吗,怎么他们又不敢收,收了又高兴成那个样子?”
      “几张旧纸?看不出来你小门小户出身,倒生了个败家子的脾气。”陆处中在他的光头上凿了一记爆栗,“那是北宋年间传到现在的金粟山藏经纸,造时便不多见。你看见纸上的印没有,当时人害怕有人割裂替换,专门就打了上去的。到了如今最受士大夫的追捧,一张纸的价钱就是他们一二年的俸禄还不止。——恩主那是多大恩惠,被你说的倒穷酸轻巧。【8】”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六、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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