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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六.

      萧恩和萧桂英一起走到县衙外面。
      桂英在门外等着,就听到衙门里面县太爷吕志球一声怒喝:“把萧恩扯下去打!”
      这父母官吕太爷,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打了四十板子,把他轰出公门。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桂英眼角几乎要噙出眼泪来。丁府为霸一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收鱼税,已经是欺人太甚。竟还勾结官府,连讲理的地方都没有了,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闺女,跟爹回去。”萧恩从县衙里硬撑着腰杆笔直地走出来,干巴巴地说。
      “爹,您受委屈了……这贼子真可恨!”桂英连忙扶住他。
      “这算什么委屈。”萧恩苦笑一声。“还叫你爹连夜负荆请罪,过江赔礼呢!”
      “这……没有王法,还没天理了吗……”桂英喃喃道。
      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怕朝廷不怕官。不知哪儿来的谁唱的遥远的渔歌忽然响在萧恩耳边。他两眼放空,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径直往家走去。
      走到家门口,竟发现那丁家的账房葛先生,靠在门边,用一种守株待兔的眼神望着父女俩。
      萧恩目光冷冷,瞥向葛先生:“先生又来这儿有啥见教啊?”
      “萧老汉呐。”葛先生拿捏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来:“你们去衙门啦?要怎么做,大人已经跟你讲了吧……”
      “你还要怎样?”萧恩的声音里积攒了越来越多的戾气。
      “这县里啊,诉讼的钱,上下打点的钱,也都是因为你这一搅和才加上的。”葛先生慢条斯理地说,“老汉可别把这些忘了。”
      “有话明说。”
      “嘿,老汉,我谅你家穷,赔不起,给你支个招吧。”葛先生露出个故作矜持的笑。这个笑让萧恩觉得当年宋江上梁山前的吴用简直比他可亲可敬多了:“老汉你还有这个黄花大闺女嘛,不如给她寻个富贵……”
      “你当我卖女儿的?”萧恩冷哼一声,眼角流露出一丝少见的、凶狠的光。
      葛先生被他的眼神镇了一记,便哈哈打了个圆场:“或者还有个法子,老汉,听说你家有个宝贝。”
      “家贫,哪来宝贝。”
      “别这样藏着掖着嘛。”葛先生故作神秘地顿了一顿:“听说你手上有颗宝贝珠子,就是那传说中的避水珠呐……”
      “避水珠?”萧恩挑起眼,好气又好笑。
      “不要装不知道啊,早就有人说了,你有颗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珠子,前些年总捧手心儿里看个好久的,听说可是梁山的宝贝。小生原来不信,后来,前天听说老汉还和那混江龙李俊有来往?”
      “梁山。哦,你说我勾结梁山的人。”萧恩冷笑,一半嘲讽一半自嘲,“那又怎样?梁山不早归顺朝廷,替朝廷杀反贼了吗?梁山可是忠义……”
      “老汉你误会了。”葛先生忙忙摆手,又竖起拇指:“梁山当然是好汉,小生是听说,你得了那大名鼎鼎的,浪里白条张顺的避水珠。含在嘴里就能避开条水路。把这等宝贝交给丁府,别说免了鱼税和官钱,以后也能多有关照不是……”
      他说到一半,注意到萧恩忽然铁青的脸色,便自觉住了口。
      “滚。”萧恩嘴里咬出一个字。
      葛先生脸色尴尬,涨得通红:“萧恩老儿,一天为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他一甩袖子,匆匆离开。

      “爹……”良久,桂英轻声唤他。
      萧恩摇摇头,叹了口气,和女儿一起走进屋里。
      “爹爹当真曾是梁山好汉?你那颗珠子,当真是……浪里白条的宝贝?”
      萧恩没有说话,只是略微蹒跚着脚步,从床边的格子里取出一颗洁白的珠子来。如今他已把这颗珠子藏好,很少再翻出来。然而早些年,他确曾对着这珠子,一出神就是好久。
      月光从破败的窗格子里洒进来,珠子在他手掌心里闪着白荧荧的光。
      沧海月明珠有泪。
      他最恨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所以从不肯去读这些诗啊词啊之类的。好吧,他甚至不识字。只是曾在一次卖鱼的时候,路过一间学堂,听到学童稚嫩的声音读出这么一句他们这个年龄所无法理解的诗。萧恩一听到就记住了它。

      梁山军和方腊的人马僵持正紧的时候。一天夜里,江边的小船上,阮小七和张顺曾聊了半宿的天。
      只是这一次,他们聊天的话题已经不可能像原来那样轻松和欢快了。
      聊到一半,张顺便忽然递给阮小七一颗珠子。
      “这是什么?”阮小七把珠子拿到眼前瞅了瞅,“死鱼眼睛?”
      “喂。”张顺白他一眼。
      “传说中的避水珠?那你可别给我,小心以后再拼水性你肯定落败。”梁山上都说阮小七是个最贫嘴的,阮小七也一度以为他这辈子都改不了这一点。
      “就是个普通的个儿大点的珍珠而已。”张顺止住他没边儿的联想:“爹娘死得早,留给我跟我哥的。一人一颗。”
      “嫁妆?”阮小七一抬眉毛。
      “你找打——”
      于是他们两个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却不知是谁先沉默了下去。
      “你送我这个做啥子?”阮小七压低声音问。
      “你也知道,这一路死了多少弟兄。”张顺说,“没声没影的,说不准谁就死了。万一有个什么意外,留个念想。”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阮小七不耐烦地打断,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他是怕了还是怒了。
      “这个没什么可回避的。”张顺说着,仰面躺在船板上,看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光。“我不信命,所以也知道什么都说不准。这个给你,你也给我留个东西吧。”
      “不给。”阮小七果断地说。
      “犟。”张顺笑道。
      “不。谁都不会死。”阮小七咬牙。
      “好吧,谁都不会死。”张顺难得顺着他一次。“那打完方腊以后,咱们也别做官了,也别做贼了,回家过安稳日子吧。”
      “你终于彻底想通,不跟着宋江了?”
      “我早就不是跟着公明哥哥,是跟着弟兄们了。”
      “好。”阮小七于是说,“俺也想回去养老母亲去。你跟我一道吗?”
      “一道?”张顺愣了一愣,然后就笑了:“啊,正好,你打渔我卖鱼,还能搭档。”
      “其实咱们还可以一起打渔,然后一起卖鱼。”阮小七提议。
      “也好啊。”张顺回答道。

      而那个夜晚,离张顺魂归涌金门,不过数天而已。

      七.

      萧恩把珠子紧紧地握在手里。
      不过是颗普通的珍珠而已。无孔不入的势利小人,竟真能把它想象成什么开辟水路的稀世珍宝。只不过,它确是张顺留给他的。
      时隔二十年。当年曾水战擒高俅的浪里白条,竟已经俨然成了民间传奇一样的存在。口耳相传的是他高超的水上功夫和灵敏的身手,被淡忘的是他在涌金门,曾被百十枝苦竹箭把胸膛刺透。
      别人赞在口头的,他藏在心里,埋在梦中。那些记忆映在这颗珠子里,被萧恩带回来,有如秋风飘荡,枯叶还乡。
      他曾和张顺说好,讨了方腊之后,不做官也不再做贼,安稳度过余生。然而这群乡霸竟逼他到如此地步。私征,加税,催讨,上门“捉拿”,堂上杖责,还要连夜过江,负荆请罪——如今,连他唯一的骨肉和这颗珠子也要夺了去。
      萧恩的目光渐渐锋利起来,像是冰棱,冷硬,闪着尖芒。

      他活下来从不是因为对死的畏惧。何况时至今日,他早已无所畏惧。
      他已见过了太多的血,兄弟的血,伙伴的血,敌人的血,还有涌金门外那人的血,染红了一小片江面,然后被江水和时间冲洗得毫无痕迹。
      那时宋江和方腊军马互有损伤,宋江欲劝降而方腊不允,高俅那边又趁火打劫,反告宋江勾结方腊。内外交困,便逼出一条九死一生的险计。
      只可惜他们侥幸期待的幸运终究没能降临。

      阮小七带着刺听来的情报回到指挥船上的时候,正看到张顺独自驾一叶小船越划越远。对面,方腊军驻守的涌金门森然矗立。
      “这是咋回事?”阮小七茫然向左右问道。
      “他一个人去那边干啥?”见没人回答,他又大声问道。江风正急,吹得他发丝凌乱。
      “小七兄弟,”张横低声说,“顺子去送劝和书了。”
      “劝和?”阮小七眉头紧紧皱起来,急急说道:“现在?一个人?这不是——”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宋江敦厚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传过来。
      阮小七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的大哥。他不管什么不斩来使的规矩,也不觉得方腊会管。他只知道张顺孤身一人去送一封见鬼的信,简直就是把生死送给敌人处置。
      “先礼后兵。”宋江接着解释。
      这么胡扯,这么荒唐,这么……假装理所应当。
      礼?礼是什么?——兄弟的命?
      李俊却把他拉了回来:“小七,船上装着火药。方腊要不答应,就把涌金门炸开。”
      “然后呢?他怎么回来?”
      “这是伤亡最小的办法了。”李俊沉着声音,顿了一顿,又补充说,“他水性很好,会好运的。”
      “所以他根本就是去送命?”阮小七仿佛未曾听见,兀自抬高了音量。
      张横走过来唤住他:“大头领本说去,是顺子一定要自己去的。我说和他一起去,他也不干。他……”
      张横拍了拍阮小七的肩膀,便背过身,也不想再说下去。阮小七却好像猛然醒过来一样,扒着船栏杆望去,张顺的小船已离开太远,只留下渐小的背影和渐淡的水波。他张开口,一瞬间却喊不出话来。
      “小七,别发愣。”李俊嘴角紧成一条线,语调强力而镇定,“快去叫你部下准备。涌金门一炸开,着即攻城!”

      阮小七觉得他正在一场荒诞的梦里。一切发生得太快,像夏夜的暴雨一样毫无预警,他毫无准备就被迫接受,直到被浇得遍体湿透。
      他眼见着张顺攀上城门,眼见他被利箭刺穿,而后跌入水中。
      城前炸出一片血一样的红光。
      有人在身旁强忍悲痛,敦促他快随众人攻城,他已听不出是谁。
      他回过头,空空如也。

      杭州自古温柔之乡,那一日却上演了一幕最残酷的厮杀。两军人马几乎都杀红了眼,直到眼前无人可杀,恍惚之感才漂漂浮浮漫上阮小七的心头。
      张顺死了。
      他们上一次对话,还是说谁都不会死,以后和朝廷再无关系,会一起活下去。
      然后张顺竟然就死了。
      然而,在他彻底相信张顺的生命早已不可回转之前,他又转眼之间失去了两个亲兄弟。阮小二和阮小五双双身亡,保住了他一个。只留下他一个。

      枢密使童贯前来犒军,还带了王禀、赵谭两员大将“助战”——在方腊已经被擒之后。
      他们一举一动矜持又高贵,却活像一出顶滑稽的杂耍,在鲜血染出的歌台上演出。
      等到他们终于演完戏份,迈步离开,却在门外见到阮小七穿戴着方腊伪造的衮龙袍、碧玉带、无忧靴,手执鞭子跑马宫前,几个弟兄围着他起哄笑闹。
      “这成何体统!”童贯指着他喊。若非他声音失之尖细,这腔调里的官威已是十足十了。
      阮小七稳稳骑在马背上,一挑眉毛,斜着眼睛瞥他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打方腊时你缩着,人抓住了你来了,和俺家公明哥哥抢忠义吗?”
      宋江从后面匆匆忙忙赶过来:“小七兄弟,休要胡闹……”
      “不愧是给朝廷卖命的。”阮小七笑呵呵地转看宋江。
      “为朝廷效力,说是卖命又何错之有?”宋江镇定下来,声音低沉悲慨,就像是以往忠义堂上的发言——如果不是因为童贯在一旁而稍显不自然的话。“古有卫霍,本朝有狄青将军,哪个不是为朝廷卖命的忠良?”
      “他们是卖命,”阮小七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是卖兄弟的命!”

      那件事是怎么收场的,阮小七到后来也不再记得。
      当天晚些时候,吴用找到了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不少话,却也无非不要任性不要胡来,能活下来已是幸运,应该珍惜云云。阮小七说看命的给我们兄弟看了,说我们生来命短,吴用便咬破手指,用血把他手心的纹线延长。
      要不是相识的日子长了——阮小七思绪游离地想,——不认识的人看到这个场景,只怕还要以为他们梁山的军师是个菩萨心肠。
      “你的命是你两个兄长为你省下来的。”吴用说。“它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阮小七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他。
      “你现在活的是你们兄弟三个人的命,你还要这么草率地对待它么?”见阮小七不语,吴用接着说:“还有张顺的。”
      “……张顺?”
      “涌金门的事,即使张顺不说,我们也会也打算走这步计的。只是我原本没有打算让张顺去。但张顺说,不想再有你们这些无辜的人牺牲。他说当初高俅是他亲手擒的,高俅必会记恨,即便赢了方腊想必高俅也不会放过他。”
      “……”
      “这样的理由你信与不信都行。但张顺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吴用从袖中取出一粒洁白的珠子:“这是他让你收着的。”

      珠子在萧恩手中闪着微弱的光泽。
      “这就是为什么我苟活到现在。”萧恩对桂英讲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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