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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拾壹并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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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天殿的宫人抱来两坛温热的酒,斟出两杯淡绿色的液体。
一室清苦的酒香与熏香交织弥漫到花满楼身边,花满楼识得这种清苦的酒香,是江南特产的“相思引”散发出来的。“相思引”,引思乡,一抹清苦的酒香仿佛凋零了江南的百花,细雨清愁袭人而来。
花满楼黯了黯神色,静坐桌边等天凌开口。天凌说要带花满楼来凌天殿看件东西,却不言明是何物,一进凌天殿便命宫人取酒来饮。两坛饮尽,天凌将手中的犀角杯嵌入烫金桌布下的缺口,轻轻转动,殿左侧镀金的墙壁突然向两边打开。
花满楼侧耳倾听漆黑门洞中传来的“咕咕”声,“这是……”花满楼眉头越蹙越紧,“这是鸽子的叫声。”
天凌望一眼鸽笼中十来只白色信鸽,“是。”
花满楼分辨出这群鸽子与两只助人的鸽子属同一品种,难道天凌就是那位“朋友”?还是放鸽子的朋友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处置了,鸽子全被抓到这里?若对方是一位善男信女或者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这两种情况便很好判断,偏偏天凌似正似邪,前后两种事他都做得出来。
花满楼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是,你们那位放鸽子的朋友……”天凌忽然欺身迫近端正坐着的花家七少爷,宽袖一挥压住花满楼的肩膀,阔大委地的紫色衣袂似步障一般,白衣人没入其间。花满楼不知天凌的后半句话会是什么,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良久,终于听见天凌吐出三个字:“就是朕。”
花满楼的眉头稍展,转而又蹙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在天凌的意料之内,天凌俯身更深,鬓边黑色的长发垂落到花满楼的颈窝。花满楼微微后倾,天凌扳回花七公子的肩膀,贴在他的耳畔从头说起:“其实护送你和陆小凤一起赴京的领头,是朕的亲信。”
花满楼不奇怪,领头恭敬的态度和椒房殿前主仆两人的一唱一和早已证明了这点。这显然不是重点,天凌继续:“偷取令牌的计策实在妙绝,可惜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骑那匹显眼的波斯马夜奔天牢。”
天凌指的是“绝尘”,花满楼暗自思量,莫非自己离开客栈后,领头无意间去过马厩,发现“绝尘”失踪并告知天凌?
天凌看出花满楼的猜想,低低笑了声,“没错,领头不见你的马,以为你逃跑了,立刻飞鸽传书与朕。但朕知道你绝不会扔下花家苟且逃命,一想便知你要来天牢。不巧的是洛卿岚也看见了领头的传书,她终于有一次和朕想到一处去……”
“所以洛卿岚闹着去天牢‘抓老鼠’?”
“对。后来朕只能飞鸽传画给陆小凤,暗示他来救你。”那副画故意避开“花”这个意象,改画“红旗”,可见作画的人心思周全,确实符合天凌的性格。
花满楼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勉强挤出一句话,“第二只鸽子自然也是你放的。”天牢一战十分紧迫,能及时放出鸽子带陆花脱身的人,必须身在现场且知晓战况,这两点天凌都符合了。
天凌果然颔首。
如此一来,之后的许多疑点也豁然开朗。鸽子飞进深宫正是因为它们的主人身处宫中。天凌早已知晓鸽子飞行的路线,所以提前埋伏在芙蓉池中暗杀鸽子,以防鸽子落入敌手。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天凌能突然而准确地去冷宫找陆花二人。
世间心思缜密的人分两种,一种心如水晶玲珑剔透,另一种心似金针细密而暗藏锋芒。凌天殿内一白一紫的两人恰好符合一前一后两种类别。
天凌的锋芒指向何处?花满楼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到这问,天凌手掌的力度忽然加大,花满楼暗自吃痛,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的弧度滑落,一滴接一滴,殿外的宫人看不真切,竟以为花家七公子在落泪。
花满楼无力地扣住天凌的手腕,“到底……为什么……?”
“呵,”天凌收袖转身,高声道:“因为朕很想看看……江湖上重情重义的陆小凤遇到情义两难的局面会怎么处理。”
此刻花满楼坐在暖阳里却觉得寒意卷遍全身,“你明知道按陆小凤的性格,他一定会把两放鸽子的人看作朋友,甚至当成患难之交……”等有一天,陆小凤发现这位“朋友”就是他口口声声喊的“狗皇帝”,真是莫大的讽刺。
天凌突然仰天大笑,“朕告诉你,朕从一开始就算好让陆小凤背负一摞情债,朕倒要看看,红颜知己与兄弟义气他要怎么选!”
如何分得清算计与否?情债欠了便是欠了,自古情义难两全,情是花满楼,义是天凌,纵使陆小凤带花满楼走到天涯海角,也要背负天凌这笔债一生一世。
难道天凌真的设下这个让陆小凤陷入两难的局?花满楼不愿意相信,“天凌,不可能……你不是那种人……”
“朕是哪种人,你怎敢确定!”天凌拂袖挥落桌上的酒杯酒坛,满室的“当啷当啷”声穿过深深的凌天殿,一直传到殿外。殿外的一个宫人朝殿里侧首,听见主子冷如寒冰的声音:“花满楼,你能断定朕没把你也给算进去吗?!”
花满楼目不能视的双目倏忽睁大,他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地倒进一个紫色的臂弯中,“这香……”
天凌嘴角勾起笑意,“是彼岸花熏香。”传说彼岸花开在黄泉路上,花叶相错永不见。彼岸花熏香恰有两种与它的传说十分贴切的功效——使人昏迷,使人遗忘。
“你……”花满楼只觉眼前的黑色覆上一层紫色阴影,有人将自己打横抱起,向重重黄纱帐后走去。
“七童,忘记吧……”
忘记什么?忘记接下来一段不堪的记忆吗?如果给了一个人屈辱还要他忘记,对这个人而言未免太残酷,太可笑……太可悲。花满楼的脸上滑过温热的液体,分不清是谁的泪滴。
花满楼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听见一声轻叹从渺远的黑暗中飘来。
潇潇暮雨,华灯初上,远远近近的宫灯浸在迷蒙的水汽里,宛若接连飘向天边的河灯。一抹黑影在飞檐翘角上疾行,携了薄薄水雾回到九天阁。
“司空大侠,你终于回来了!”余嫔喜上眉梢,“鸽环的主人是谁?”
司空摘星嘴角动了动,只是挨着桌边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碗“相思引”。余嫔以为司空摘星想等陆小凤出来再说,急忙道:“陆大侠在里屋睡觉,我这就去叫他!”
“别去!”司空摘星忽地摁下酒碗,酒水激荡溅出缭乱的斑点。西门吹雪举杯的手停在半空中,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司空摘星,“难不成鸽子的主人是……”
猴精长叹一声,深深地点头。余嫔递给司空摘星一个不解的眼神,司空摘星用食指沾酒在桌布上潦草地写出一个名字。
“天凌?!”余嫔身子一震,随即对司空摘星表示理解,“难怪你不让我去喊陆大侠……”
西门吹雪慢慢地放下酒杯,看向黑衣人,“难道你能瞒陆小凤一辈子?”
“这当然不能!”司空摘星跳脚,“但你没听见陆小鸡说么,他愿意为他的这位‘朋友’刮四条眉毛挖两份9999条蚯蚓,他以前也就为你西门刮过两条眉毛,为我猴精挖过一份蚯蚓而已!你还看不出陆小鸡对这位‘朋友’的情义?!现在突然告诉陆小鸡他的‘朋友’就是……我都说不出口!”
司空摘星放炮似地说完一连串话,抓起碗吞一口酒,“呸呸呸!”猴精转头喷出口中淡绿色的液体,“什么酒啊这么苦!”
余嫔温婉道:“这是‘相思引’。”
“相思引?!不如叫‘相思苦’!”
“司空大侠有所不知,”余嫔捧起那碗“相思引”,“传说,唯有用相思引路,才能通过黄泉路上的彼岸花迷丛。所以这种酒取名‘相思引’,能解一种唤作‘彼岸花’的熏香。”
“你说什么?!”前阁突兀响起一个不属于西司余三人的声音。
“哇呀呀呀!——”司空摘星一副见鬼的表情,“陆小鸡你什么时候站那儿的?!”
陆小凤直接跳过司空摘星的问题,大步流星地走向余嫔,“余姑娘,你说‘相思引’是一种解药?!”
余嫔努力思索“相思引”的双重性质,“只是能解熏香的酒而已。”
“难道……”陆小凤飞快地理清诸多细节,“天凌真的会做那种事吗……”陆小凤不敢再往下想,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猛然回首,“猴精,给我留着‘相思引’!”
“喂!你去哪里?!——”司空摘星冲着蓝影消失的方向大喊,无人应答。
陆小凤走进凌天殿,殿中的九连枝树形灯架上支撑着游龙纹灯盏,地上放置一只青铜蟠螭镂空熏炉,跳跃的火苗与熏香烘托出一室温暖。
四周暖意融融,陆小凤却被地上一抹白色刺痛了眼睛。
天凌披着紫金孔雀银纹毳衣坐在桌边,身上只穿了件中衣,左襟与右边衣带随意地挽成结,似乎轻轻一扯就会松开。
桌上摆着一局残棋,天凌捏起黑子的手停住,“你来了。”
陆小凤抬头闭上眼,“天凌,是我太相信你了。”
蓝衣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任紫衣人?
在余嫔的冷宫,天凌顺水推舟步步巧妙,陆小凤不由得感叹“狗皇帝还算有两下子”;后来冷宫乱作一团,唯独一抹紫色处变不惊,蓝衣人再次赞道“狗皇帝还算可以”,或许在那时,陆小凤便真的生出几分难以察觉的“英雄相惜”的心情;
当陆小凤想到天凌暗杀鸽子时本可以连自己和七童的性命一起取走,他却没有下手的时候,陆小凤不经意间已经把天凌划在敌人圈外。
轻功追逐中陆小凤接住天凌的金针,却发现那些暗器毫无杀气,渐渐相信天凌是友非敌;
椒房殿前,天凌为了花满楼冒着天下动荡的危险和洛卿岚撕破脸皮,那时陆小凤口口声声喊“狗皇帝”却不由自主地认为和这个紫衣人做做朋友也不错。
一桩桩一件件,哪怕全是天凌的精心设计,陆小凤都信得义无反顾。
惊觉信错,却已注定抱憾终身。
陆小凤不忍再看扔在地上的白色外衣,白衣仿佛还散发出主人身上百花的馨香。白衣映进黑眼,心被刺出血红,白黑红,这三种强烈的颜色此刻活了起来,咧开嘴嘲笑眼前的四条眉毛的人,所谓江湖道义君子之道,终究抵不过私心欲望。
天凌双唇微动,似要解释什么,最终没有说话,只重重地落下黑子。
一阵冷风携雨汽从雕花木窗吹进来,水雾横洒在紫衣人和蓝衣人中间,仿若天幕重重落下,隔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朕究竟有哪点可信?”天凌嘴角带笑,眼底闪过一丝波澜。
陆小凤自嘲,“没有理由,全凭感觉,信得莫名其妙。”
“呵,”天凌干笑一声,“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句话不知说谁,似乎放在谁的身上都万分贴切。
俗话说“情义难两全”,却不料“情义两不全”。凡事都必须做个了结,天凌长剑出鞘,陆小凤手无兵刃,在十招之内折断长剑,剑尖反转直刺向天凌的喉咙。剑势在最后一刻猛然收住!
天凌疑惑,“为什么不下手?”
杀了天凌,外族入侵,外戚掌权,莫说上官花家被满门抄斩,天下也将纷争四起,烽火连天。征夫离妻别子,一去无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人”既未用,布衣又岂能为情字倾覆天下!
陆小凤摇摇头无奈一叹,“天凌,你会是一位好皇帝。”一位帝王该有的手段和决绝天凌无疑都具备了。剑尖轻轻地带过天凌的脖颈,划出一道浅弧,星星点点的血红色渗皮肤。陆小凤将断剑掷回剑鞘,“两清。”
江湖和宫廷只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隅,江湖浪子,一代君王,谁能逃得过家国天下事?所谓情义于万丈红尘之中,恍若浮生梦,唯以一道浅伤,了此恩怨。
后来听凌天殿的宫人说,那晚风雨凄凄,天空的墨黑色似没有尽头般将人吞没。蓝衣人抱着睡梦中的白衣人走出凌天殿,主子拂袖扫落桌上的残棋,棋子“啪啪啪”落地的声音回荡在深长的凌天殿,敲击人的心房。宫人似乎听见蓝衣人仰天长叹一声,叹罢低声念了一遍主子的姓名。
蓝衣人抱着白衣人没入夜色后,凌天殿深处传来句“永生永世切莫生在帝王家”,宫人暗笑,帝王家命中带金,怎会有人不愿意生在千好万好的帝王家?一个宫人循声望去,只见主子似一尊散发紫金暗光的雕塑立在那儿,想必前面那句话并非出自主子之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