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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阴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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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燕京城自昨儿个夜里就戒备森严,细心的百姓都已经发现街上巡逻的禁卫军比平日多了三倍。这还算不得什么,更骇人的消息是,朝中四品以上的文武大员们都进宫听候圣训,直到夜里还未回。
甚至起了这样一种传言:帝都地震,乃是天子驾崩之兆。
这夜的皇宫,就像严冬腊月的冰河霜冻,看似冰封坚厚,实则暗潮汹涌。最不平静的,便是太监李归林。
眼前这阵势,从庆嘉三年就在李归林脑子里演练过无数次,可真到了这十万火急的当口,他只觉自己连话都说不顺溜了。
李归林从偏门出宫,怀里揣着圣谕,皇帝的嘱托在耳边响起:“……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便带这手谕去恭王府……恭王自有安排……”当时,皇帝这番话把李归林吓得不轻,哪有人连自己寿限都能预料到?
这几年下来,李归林眼瞅着皇帝一次次毒发,那症状,真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
敲开恭王府后门,便有小厮提着灯笼走过来,其后就是恭王丰澈,见了李归林,恭王一瞬间的怔愣,继而哀痛地低问:“……到时候了?”
李归林红了眼圈儿,点了点头,将藏在襟怀的东西掏出来,递与恭王,道:“皇上说,只要把这个交给王爷,王爷自有安排,”拿袖口擦了擦眼泪,“杂家不能再留了,告辞。”
李归林走后,丰澈拿着皇帝手谕回了正厅,却站在珐琅灯旁发起了怔。自庆嘉二年,他离开皇陵,受封恭王,纳赵妏为恭王妃,如今有一双儿女承欢膝下……这安逸美满的幸福日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赵妏原本坐在灯下纳鞋底子,听到动静儿便过来问,“莫非,主公他……”她发红的眸子望着他,还没说完便哽咽起来。
丰澈望着她秀美圆润的面容,点了点头,揽她入怀,地上一双淡淡的影子幽幽摇曳。
下一瞬,赵妏就好似变了个人,她高举一个紫檀描金盒子,跪在丰澈面前,肃然道:“ 请恭王完成主公遗命。否则,我与一双儿女就此追随主公入黄泉。”
那是颐朝历代君王存放遗诏的盒子,丰澈自是认得。四年前,丰曦亲手交与他保管。而他丰澈的妻——恭王妃赵妏,却是玄冥教使徒。赵妏蛰伏皇宫多年,亦是丰曦用来挟制他的一枚棋子。这便是代价。
丰澈思绪恍惚,四年前,皇帝那番话仍记忆犹新:“这盒内共有两道遗诏。朕一旦有不测,则由皇后之子继位、皇后辅政……朕若不在,以皇后之才,朝中再无人能压制她,终有一日皇后会独揽大权。前有薛后之祸,朕未雨绸缪,必须早做打算。”
“幼帝亲政后,皇兄便可取出第二道遗诏,令皇后自裁……陪葬皇陵……与朕共眠在玉石棺内……即时,就算皇后权倾天下,也会有人逼她遵从朕之遗诏。这也是为了丰氏江山。”
彼时,丰澈不愿再次陷入权力争斗的洪流,自嘲轻笑,问丰曦,“皇上为何不现在就下诏?”
皇帝沉默许久,静静地说,“时机未到,朕不久于世,她是唯一能辅佐幼主之人。”他眸中闪过一丝悲凉的眷恋,轻叹一息,“而且,朕舍不得。” 为保江山不易姓,又留不得她。
“朕舍不得。”皇帝笑容惨然,口中喃喃,又重复一句,“朕下不了手,唯有托皇兄。”
丰澈抬眸,望着自己这个弟弟,竟心中隐隐作痛,幽叹一息,道,“皇上不怕臣有谋反之心?”
皇帝微微倾身,道,“朕知道,你不会,也不能。”
丰澈本已无心夺权,只倦然淡笑,不再说话。直到赵妏出现,他便心知自己确是不能了。不愿再被牵制,丰澈也曾试着拒绝、逃避她,可世间又有几人能逃得出“情”字?
丰澈幽幽一叹,将赵妏扶起,接过紫檀盒,亲吻她的额头,心思拧搅,竟是无言。
“去吧,我等你回来。”赵妏柔声对他说。
丰澈再不耽搁,连夜赶往宫中。临走,只听赵妏惋惜道,“只可怜那女子,本是锦绣芳华,今后只能独守空宫……唉,主公那般真心待她,偏教佳人空负韶龄。”
蓦地,丰澈回过神来,嘴角露出寒凉笑意:“倘若换做是我,既自知命不久矣,必不会娶真心喜欢的女子……正因如此,我辈才难登金銮。”
“能辅佐幼主之人,唯有纳兰玉卿……可她早晚要……”他忽然不再往下说,诡秘地叹了口气,道,“皇上不得已而为……却是狠绝的好手段。 ”
丰澈细了细眸,不禁想起昔日少邪君醉酒当歌、洒脱不羁的模样,又是一叹,“她那样的人物,后半生就要被绑在金銮座旁了。一个情字,即便是利用,也能教人心甘情愿罢。”
李归林回了宫,沿着宫道过明德门,再绕到太极宫还有好长的一段路,他出宫时,还是十一月二十二的夜里,再回到太极宫寝殿已是十一月二十三子时末。
太极宫四周已经森森立着数层羽林卫,寝殿中灯火通明、皇帝生死未卜。偏殿中又隐约传出撕心裂肺的呻吟声,宫人们端着一盆盆热水鱼贯进出。
李归林端详这情景,便知皇后要临盆了,搓着双手,眉心拧成麻绳:喜事、丧事……竟是凑到一起了。忽而掌掴自己两个嘴巴子:“什么‘丧事’,呸!乌鸦嘴!”
当值的太监苏昭安迎了上来,也不行礼,只急促的朝李归林道:“公公快进去吧。”
等上了台阶,踏入殿门,只听寝殿中竟悄然无声。李归林绕过帷幔,朝里一望,皇帝正静静仰躺着,半睁双眸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双手紧紧抓着锦衾,颧骨红似火,竟似真的要“大渐”了。
李归林强忍悲痛,而且尽力保持平静的声音:“皇上,奴才已将圣谕送达。”
皇帝仍没有动静。李归林不由呜咽出声,裴相按住他的肩头,低语,“别出声。”裴然一直守在太极宫,从日暮到深夜,他的衣襟为冰冷的泪水湿透。
李归林怔愣地望了眼裴相,立即止了哭,侧耳听去,一墙之隔,皇后生产的呻吟声不时传过来,叫人听着焦心。
李归林看出来,皇帝是太疲倦了,迟迟不肯合眼只是放心不下皇后。他万箭攒心,又实在为皇帝的苦熬难受,想起这些年皇帝对自己的恩德,不禁无声抽噎起来。
黎明时分,殿内隐约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内侍来报:“皇后诞下皇子。”
皇帝听见了,露出一抹笑意,缓缓阖上双目……居然像极了断魂前的绝唱。
李归林眼见皇帝好似“回光返照”的笑,心中虽有准备,仍是如罹雷击。
玉卿伤痛欲绝,也顾不得看一眼孩子,挣扎着下了床,身上血迹斑斑,踉踉跄跄走过去,跪倒在龙榻旁,扑到丰曦身上,哭喊着:“丰曦,你今生负了我……你若要死,便也带了我下黄泉……”
丰曦眼帘微睁了睁,笑了一瞬,手掌覆上她冰凉的指,嘴唇翕张吐出几个字:“赐名……丰……晟……”
玉卿哭得浑身颤抖,死死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剜进他掌心,说什么也不能放。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老太医用颤抖的手去探一探皇帝的鼻息,强忍悲痛,泣不成声:“皇上……殡天了。”
整个世界刹那间塌陷。玉卿已哭得昏死过去,血流不止,是血崩之兆。裴然竟不顾忌讳,抱着皇后匆匆离去。众人不禁一愣:裴相一向行止有度,今日怎么如此不避讳?
出事了,真的出大事了。张玦自从跟随裴相以来,阴谋诡计,刀光剑影,未曾见过他半刻惊乱之态。那玉树梨花一样的人,只要淡笑着站在那里,便知天塌下来都由他撑着。
可近几个月,裴相好似变了个人,他时常记不起从前的事情,甚至叫错官员的名字,常常神不守舍的样子。
尤其今日里,今日里……
张玦与众臣们一并被锁在明乾殿里过了一宿,心中已经暗暗猜测了各种可能。他踮着脚儿从门缝里瞥见裴相的身影匆匆闪过,那一身蟒袍玉带竟沾染了血迹!张玦骇然,失魂落魄地举袖擦汗,心神如风中落叶般没个定处。
少顷,恭王丰澈入宫,宣读皇帝遗诏。
宫人们呼天抢地的嚎哭声传来,太极宫外早就乌压压跪了一地的文武官员,黎明的哀音,震撼帝都。
东方天际泛白,惨淡的白里透出铁色的灰,沉沉从天上压将下来。帝都的清晨被沉沉钟声、臣子们的嚎啕哭声惊破,枭鸟寒鸣低叫着刺过长空,阴冷的翅子似将云层也撕裂出血来。
那钟声从皇宫传出,帝王崩殂,钟鸣九响,回音不绝。呜咽沉重的号角随即从宫城四面响起,直达帝京,将天下举殇的噩耗传入每个臣民耳中。
卯时正,宫门轧轧开启,身着白麻孝衣服丧的内侍们,分别从宫城九门飞马而出,手执哀诏,将这天地翻覆的大事传往天下州县。
庆嘉六年初冬,光武帝丰曦驾崩,封丰晟为皇太子,满月后即位。丞相裴然为太子少傅,恭王丰澈为辅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