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第五十二章 旧恨 ...
-
因为害怕城破后被屠城,洛州城的百姓几乎是跑了个干干净净,包括大牢里的囚犯。如今知府衙门的人口堪称稀少,男牢里是凤翔寨被俘的喽啰,女牢里只有关在最深处的一个骆贤。
因为对懿王尚有忌惮,狱卒们对俘虏十分客气,不但不严刑拷问,饮食也并不克扣。骆贤连着吃了几天稀饭馒头,心里却明白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她知道凤翔寨在洛州城的所作所为其实为官府所忌惮,只是时势所逼,不得不仰仗而已;如今长公子逃出生天,凤翔寨又是群龙无首,正是清算旧账收为己用的好时候,懿王一代人杰心狠手辣,绝不会抱妇人之仁。而那些喽啰对自己也不见得如何忠心,上山落草,不过是为了讨一碗饭吃罢了,倘若懿王以高官厚禄收买,有哪一个不会动心呢?
因为早早看透了局势,故此当平靖小侯爷领着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来的时候,骆贤并不惊慌,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那堆稻草上,垂头审视自己手脚上巨蛇一样蜿蜒盘踞的精钢镣铐。这是专门给江洋大盗准备的,几尺长的镣铐尽头用大铁环锁住,钉在墙角的桩子上,让她只能在那稻草上或倚或坐或蜷卧,连伸直了躺下都不能够。
小侯爷数年未见,唇上腮边留起了胡须,那条长长的伤疤就在胡须间若隐若现。他自狱卒手里接过火把,在角落里的骆贤身前照了照,冷笑一声:“骆十八!”
松明混合着油脂燃烧的气味呛得骆贤微微咳嗽,她低着头,并不去看小侯爷,也不做声。
小侯爷自随从手里接过条鞭子,劈头盖脸地抽向骆贤,同时骂道:“下贱!”
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骆贤。骆十八虽然恶名昭彰,也不过是怀王手下的一条狗罢了,可就是这条狗,让自己在天下人面前丢够了脸面!他以为骆贤早已葬身在悬崖下,故此放心地将顾三莲放在身边百般折磨,不意不过三个月,顾三莲便莫名其妙地自自己身边失了踪,而骆贤也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非但将自己私下积攒的那点江湖人脉杀得干干净净,在洛州城下还公然从他把守的西门破营而入,让他在主公面前颜面无光。
“懿王已经派人送了圣旨过来。”他打了一阵,见骆贤蜷在地上不言不动,上前用靴尖将骆贤的下巴挑起,迫使她抬起头来,“长公子甘愿让贤,少公子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诚王,世代镇守洛州,你们这些人不识时务,不过螳臂挡车之辈,实乃可怜可笑。听说你在洛州城内还胆敢威逼长公子,勒索士绅百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他长篇大论地嘲讽下去,期望看到骆贤恼怒惭愧,却不知道骆贤对他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她见多了志向远大满腹韬略的人物,觉得怀王、诚王、懿王等不过是一丘之貉,没有丝毫指望。她垂着眼睛,只打量小侯爷闪闪发亮的靴尖,貌似逆来顺受,实则不过是隐藏自己心里的轻蔑和杀意——她不敢抬头,只怕一抬头自己就忍不住要立时想法子将小侯爷弄死,这虽然不容易,但对骆贤而言并非全然做不到,只是眼下骆贤并没有脱身之策,还不宜轻举妄动。
她此刻是万分的不想死,顾三莲还活着,还在洛水对面等她,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立时仿佛燃了一把火,仿佛这阴暗寒冷的牢房都因那一点微小的希望亮堂起来了——她是要和顾三莲白头偕老地过日子的,怎么能随便死在这种地方?
小侯爷说了半晌,见她依旧是不言不动,看似卑微顺从,实则无动于衷,一脚踹在骆贤头上,把她蹬得一头撞在墙上,顺着额角淌下一缕鲜血:“你以为在这里还能逃出生天?告诉你,你如今已经是恶贯满盈,老天也要收你了!”他一脚又踹在骆贤身上,精钢镣铐叮当一响,“你小小年纪,杀了多少人?连西林禅寺,百年古刹你也胆敢一火焚之,静寂禅师被你钉死在墙上!若非他舍命在墙上留下些记号,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早下了十八层地狱了呢!”
骆贤仍是不开口,眼睛却有意无意瞟着小侯爷腰里的长剑——小侯爷话里杀气腾腾,倘若他此刻要对自己动手,那就只能拼得鱼死网破了!
小侯爷此时确实动了杀机。虽然长公子对骆贤等人怀恨在心,但懿王为了拉拢凤翔寨,此刻面上对骆贤依旧十分关切,使者往来,总要随口带上一句;而小诚王踌躇满志意在天下,见识了凤翔寨的强悍后,也对骆贤起了惜才之心,他深知长公子为人鄙陋吝啬,故此便不把长公子的那些话放在心上——骆贤再厉害,也不过是一把快刀,一条良犬而已,只要给足了高官厚禄,难道她还能翻了天么?因为这些缘故,小诚王并不采纳小侯爷苦口婆心的进谏,反而透出些相反的口风来,对此小侯爷十分气恼——他再不想办法杀了骆贤,就要和她一块同殿为臣了!
他眼睛盯着骆贤,狰狞一笑,手指方触到剑柄,牢房通道尽头突然又下来一伙人,为首的正是擒获骆贤的黑衣女子,快步赶到小侯爷面前,面若冰霜地询问:“小侯爷此来,是奉了王爷钧令?”
小侯爷知道这人并不好相与,那作势握剑的手就收了回去,换出一副如沐春风的做派来:“我来见一见故人,别无他意;许姑娘此来是——”
“我奉王爷令问骆十八的话,”女子并不理会她,只冷冷道,“闲杂人等回避!”
小侯爷压住满腹气恼懊悔,领着人走了。骆贤不动声色地将提起的一口真气放下,照旧坐在稻草上闭目养神。
女子叹了口气,招手唤过个婆子替骆贤裹伤敷药,又拿出两件干净衣服让婆子给骆贤更换。婆子把骆贤收拾整洁干净便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只剩下女子和骆贤二人相对。女子看着骆贤,不由自主地又叹了口气:“晓晨,你,想起我来了吗?”
骆贤装聋作哑。
“你不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们俩,谁都不是曾阿牛,也都不是张无忌,谁都不喜欢周芷若,也都不喜欢赵敏,苏晓晨只喜欢许欢,许欢也只喜欢苏晓晨!”
骆贤依旧装聋作哑,只是暗地里微微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彼此的角度,因为知道惯例的柔情过后,那一日一次的折磨就又来了。
果然许欢见她不应,立时便翻了脸,恨铁不成钢地抽出了皮鞭。“她有什么好?”她气势汹汹地道,“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就因为她像我,相貌,声音,举动,都像!我为你吃尽了苦头,苦熬了几百年,十三世!十三次转世,我都没忘了你,没变了心,可你呢?才一次,就把我忘了!忘了!”
按照许欢的功力,活活把骆贤鞭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然而,她此时的鞭子却很有分寸,每次鞭梢只在骆贤身上卷下一小片皮肉,只让她疼,不伤要害——几百年的孤独煎熬,让她此刻恨极怨极了苏晓晨,也爱极了苏晓晨,不能不恨不怨,因为彼此海誓山盟,眼前人却已变心,也不能不爱,不然这几百年就成了笑话、泡影!
骆贤照例不做声,也不反抗,因为知道自己的功力与许欢相差甚远。她那小脸上一派木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着自己视线,仿佛许欢的鞭子并不是打在自己身上。而许欢看着骆贤,心里便是一阵爱恨交加——她记得清清楚楚,苏晓晨的睫毛也很长,遇到不开心的时候,也是这么垂着眼睛,看似平静,偶尔咬一咬嘴唇,才能泄露出一丝满心的抗拒来。骆贤的相貌声音,确实是与苏晓晨全然不同,但那动作言语细微之处,与苏晓晨是一摸一样,不消什么暗号标记,她只是一眼,一眼就把骆贤从人群里认了出来,可骆贤如今,却连她是谁都不耐烦搭理了。
“晓晨,我知道你不高兴,不想见我。”她放下鞭子,一只手看似亲热实则戒备地按住了骆贤的脉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抚了抚骆贤的头发,“这几百年,我把咱们重逢的情况想了千万遍,我以为我什么都料到了,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对我摆出这样的脸色。”
骆贤看了她一眼,觉得无话可说。因为幼年的经历,让她觉得苏晓晨的记忆只是些不必要的负担累赘,此刻就更是满心抗拒,对许欢也生不出一丝怜惜同情。苏晓晨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她喜欢过什么,做过什么,和她骆贤又有什么关系?许欢对苏晓晨念念不忘,大可以去把苏晓晨挖坟掘墓拜祭招魂,纠缠着她做什么?
因为知道许欢一意孤行,也不想再遭一场毒打,故此骆贤只是不开口,但许欢的手指落在她身上,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戒备紧绷起来。许欢觉察出来,只得微微苦笑,那空着的一只手小心翼翼揭下骆贤背上几条散碎的衣服碎片,另一只手依旧丝毫不放松地紧扣骆贤脉门:“放心,我不做什么,我替你敷药。”
她不再向骆贤倾诉自己心底的思念和感情,因为已经近乎绝望,可每次见到骆贤,她又总会忍不住燃起一丝希望,直到骆贤又用当头的一盆盆冷水把她这点希望打灭。这样的日子她并没有厌倦,因为几百年来已经习惯了失望。
“晓晨,”骆贤刚上身的一套衣服又被她抽得零落散碎,许欢自身后篮子里抽出一件新衣,一只手替骆贤更换,目光在骆贤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打量了许久,突然在骆贤脸上轻轻落下一吻,轻而小心,仿佛在亲吻自己的一个梦境,“告诉我,你怎么才能重新喜欢上我?”
骆贤这一次终于正眼看她:“别缠着我,放我走。”
“放你走?”许欢突然厉声大笑起来,一只手掐住了骆贤的咽喉,作势用力,声音无限怨毒,“我找了你几百年,等了你几百年,如今要我放你走?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手里,要我把你送回那个赝品那里,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