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步·淵》林初四

14、拾叁

　　愣愣地看着面前那张离婚协议书，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什么。

　　十天前，我才在教堂里，对渊说过我愿意。为什么十天后的今天，渊却要姚阿姨，将这样一张协议，连同一枝笔，放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略去那些复杂的感受，我只用三个字，将我的疑问，向渊概括。

　　“纯，离开我吧。去找你的男朋友，或者，随便什么人。不管是谁，都好过我做你的丈夫。纯，别再问我为什么。”渊的眼睛，不安地躲闪着，不敢看我。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纯，别再问了。我们离婚吧，我对不起你。”渊仍是不敢看我。

　　“我问你为什么！你当我是什么？你说结婚就结婚，你说离婚就离婚吗？或者，一开始你就是不情愿的，一开始就是我在逼你？我不要什么对不起，我要听你的理由。告诉我。”若不是渊空荡的双肩，在我眼里依然单薄得可怜，我会用狠狠的一拳，将我的愤怒，全都丢给他。

　　“纯，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再浪费你的人生。早一天离开我，你会早一天解脱。”渊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

　　什么叫……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渊，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不要吓我！”所有的愤怒，在渊的一句话前崩塌融化，融化成一地，我措手不及的害怕。

　　“纯，我得了胃癌。晚期了。对不起，不能再当你的丈夫了……”渊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我几乎无法分辨，“我不该让你嫁给我。纯，把离婚协议签了吧。现在离开我，还来得及，我不想让你等到变成寡妇……”

　　“你骗我。”我对渊说完这三个字，然后踏着僵硬的脚步离开他的房间。

　　“骗我骗我骗我骗我骗我骗我……”我对着窗外，喊了整整一百遍。

　　因为听说，说了一百遍的谎言，就会成真。

　　我已经，说了一百遍，我的谎言，就可以成真了吧？

　　对，他在骗我。

　　左边是胃癌晚期的诊断书，右边是离婚协议书，于是我用浓浓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这样，我就什么也看不见……

　　“前几天渊觉得胃不舒服，我就打电话请了医生来家里帮他看看。医生看过之后，却要我带他到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今天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我去取结果。没想到……”姚阿姨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却看不清她的脸。只有她遥远的陈述，在我的耳边，一圈一圈，绕到我晕眩。“渊那孩子，一听到自己得了这样的病，第一句话，就是求我去帮他领一张离婚协议书。他是真心为了你好，你就签了，成全他吧。”

　　“不。”我听见自己倔强的声音，对着姚阿姨，说不。

　　“迟渊，你给我听着。我，纯，虽然很自私，但还不至于是那种会在最艰难的时候抛下自己的丈夫去求解脱的人。我不管你想什么，不管你做什么，但我一定会陪你到最后……纯，绝不会丢下渊的。绝不！”我在渊的门前大声地喊完这几句，然后攥过桌上那一张诊断书，匆匆地离开。

　　不管身后有谁，在一遍一遍地问我去哪里。

　　为什么要这样对渊……失去四肢，还不够痛，不够苦吗……为什么还要让他得这样的病……

　　渊这个大傻瓜……胃不舒服，已经很久了吧……为什么要一直忍着……为什么要到来不及的时候才说出来……我们不是夫妻吗……

　　姚阿姨也和渊一样失去理智了吗……为什么带渊去看病都不告诉我……还说什么离婚，说什么为我好……我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我不要……不要让渊就这样离开……好不容易才让他学会勇敢，好不容易才真正地彼此拥有，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用尽一切办法，我也要尽可能地把渊留下……

　　我奔跑着，向着手中的诊断书上印有的那家医院的方向。即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即使我无法冷静的心里同样一片黑暗。我不会放弃，只要渊还活着，只要渊还在呼吸，我会为了他奔跑，跑到天边，我也要为他找到最后一个拯救他的方法……

　　可是当我终于找到那家医院，值班的护士却告诉我，根据医院的记录，他们没有接待过这样一个叫迟渊的人。

　　连同诊断书上主任医师的签名，也一并是虚构的。

　　如果说，找不到接待渊的记录是因为记错了日期，那么医师签名呢？也是写错了吗？

　　我不想知道，这一句“查无此人”，证明了什么。

　　不想知道自己原来真的是一个傻瓜，所有的人都喜欢欺骗我，就连姚阿姨，都可以帮着渊骗我。

　　“渊那孩子，一听到自己得了这样的病，第一句话，就是求我去帮他领一张离婚协议书。他是真心为了你好，你就签了，成全他吧。”

　　她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她说这句话时候很认真，不是吗？

　　可是她是骗我的，不——是——吗——！

　　渊……为什么？

　　还以为你已经能够面对自己，面对我，还以为你已经相信了我。可是你，还是处心积虑地想要赶我走……

　　竟然，还是用这种方法。

　　很好玩吗？让我为你担心害怕，很好玩吗？你就不怕，我会为你殉情自杀吗？

　　就是想离婚，是么？好。

　　就是想让我走，是么？很好。

　　渊，我现在就回去，签了你的离婚协议。

　　我，还你自由。

　　回到家的时候，我是面带微笑的。

　　微笑着拥抱不安的渊，微笑着拥抱紧张的姚阿姨。

　　微笑着问，“我会走。这样，你们快乐吗？”

　　他们没有回答。只是一齐用愧疚的目光看我。

　　可是我不需要这种愧疚。

　　“渊，你要离婚，是么？”我回头，看了一眼渊，然后飞快地在依然躺在桌面上的离婚协议上签下我的名字。

　　没有颤抖。

　　但它们看起来，还是很忧伤。

　　“渊，你满意了吗？”我走向渊，将协议轻轻地放在他的面前。

　　“纯，你，都知道了？”渊的声音，慌乱而无措。

　　如同他的表情。

　　——我猜的。

　　如果说，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我误会，是我弄错，那渊的话，说明了什么，渊的逃避，又说明了什么？

　　既然已经做了，为什么还要逃避，为什么还要害怕？

　　“你说呢？”我看着自己停留在半空中的手，眼眶红肿而干燥。

　　再没有眼泪，可以为渊而流。因为那些眼泪，都已经在被渊欺骗的时候，流干了。

　　再没有多余的话，想对渊说。因为那些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在渊每一次退缩的时候，说完了。

　　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拥抱着我。

　　原来，我终究，无法改变什么。

　　我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心，我以为就算有再多的不舍，我也不会，再回头。

　　但事实是，我在那个午夜闯进渊的房间，将那张签有我名字的协议，撕得粉碎。

　　然后我听见渊悲痛而干涩的声音，说，“如果你不和我离婚，我就自杀。”

　　“是么？”我嘲笑般地反问了一句。

　　然后奔向厨房，取过锋利的刀子，丢在渊的面前。

　　“自杀啊。”我这样对他说。

　　因为我和渊一样清楚，自杀，他永远做不到。

　　我在黑暗中与他对峙着，一秒钟，一分钟，一刻钟。

　　那个午夜，我们的目光，像猫一样雪亮。

　　我还是放弃了。既然渊认为，和我在一起生活，比死还要可怕。

　　虽然渊，没有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