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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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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天刚蒙蒙亮。
沈意禾将十根发绳、五个织花挂坠仔细包进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里,又给阿穗换上最干净的一件小褂。
阿穗烧退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抓着沈意禾的衣角问:“阿姐,我们真的能卖掉吗?”
“能。”沈意禾把包袱系好,动作干脆利落。
她连着熬了几夜。
第一夜织那两根发绳是试手,后面两夜才是真正的赶工。
她改良了竹笼机的部分结构,效率提升了近一倍。
现在包袱里的十根发绳,有六根是素色的虹彩棉线款,四根是彩线提花款。
五个挂坠更费工夫,每个只有铜钱大小,却织出了梅、兰、竹、菊、莲五种不同的图案,用的是原主母亲笔记里记载的“微缩挑花法”。
“走吧。”
沈意禾牵着阿穗走出老宅,晨雾还没散,村落里静悄悄的,她特意绕了远路,从村后的小道走,避开那些早起挑水、洗衣的妇人。
邻村的市集在十里外的岔路口,每月逢三、八开集,沈意禾和阿穗到的时候,日头刚升起来,集市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卖菜的、卖肉的、卖针头线脑的摊子挤挤挨挨,吆喝声此起彼伏,沈意禾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旁边是个卖竹编筐篓的老汉。
她把粗布铺在地上,将发绳和挂坠一一摆开。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树荫下,让阿穗靠在自己身边。
有路过的大婶停下来看。
“这发绳怎么卖?”
“素色三文,彩色五文。”沈意禾声音平静。
“三文?抢钱呢!那边摊子上棉绳才一文钱!”大婶撇撇嘴走了。
接着又来了几个小姑娘,围着彩绳叽叽喳喳:“这个好看!看,会变颜色呢!”可一问价钱,都吐吐舌头跑开了。
阿穗有些着急,轻轻拽沈意禾的衣角,沈意禾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日头渐渐升高,集市上人越来越多,沈意禾的摊子前却始终冷清。
倒是旁边的竹编老汉卖出去两个筐,好心劝她:“闺女,价定太高了,这乡下地方,谁舍得花五文钱买根头绳?”
沈意禾只是笑笑,没说话。
五文钱,已经是压到最低的价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
一个穿着细棉布衫、戴着银簪的妇人走过来,看打扮像是镇上人家的。
她拿起一根彩绳,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忽然“咦”了一声:
“这捻法……”妇人抬头看沈意禾,“姑娘师从何人?”
沈意禾心头微动,她垂下眼:“家母教的粗浅手艺。”
妇人却不信,又拿起一个小挂坠,是那朵莲花的,只有铜钱大,却织出了三层花瓣,连莲蓬上的孔眼都清晰可辨。
“这可不是粗浅手艺。”妇人深深看她一眼,“素色的我都要了,彩绳要两根,挂坠……这个莲花的我要了。”
沈意禾算账:“素色六根十八文,彩绳两根十文,挂坠五文,一共三十三文。”
妇人爽快地数了钱,又压低声音:“姑娘若还有更好的东西,下个集我还来。”
这是开张的第一笔生意。
阿穗眼睛都亮了,小声道:“阿姐,我们有钱了!”
沈意禾摸摸他的头,去对面给他买了一碗馄饨,再把剩下的钱仔细收好。
又陆续卖出去两根彩绳、一个兰草挂坠。
日头偏西时,摊子上还剩两根彩绳、两个挂坠。
就在这时,集市那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匹高头大马缓缓行来,马上的人穿着统一的藏青色劲装,腰佩长刀。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年纪,一身月白色长衫,外罩鸦青色薄氅,明明是读书人的打扮,却骑着马,眉眼间有种不同于寻常书生的清冷锐气。
集市上的人纷纷避让,窃窃私语:
“是县衙的人!”
“为首那个是咱们新来的县丞大人!”
“这么年轻?看着不像官老爷啊……”
沈意禾心头一跳。
新县丞?她想起前几日村里人议论,说县里来了个年轻的官老爷,是京城来的,还是什么探花郎出身,她当时没在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马队在集市口停下,那年轻县丞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没带随从,独自走进集市,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旁的摊子,像是在巡视,又像是在找什么。
沈意禾低下头,将摊子上的东西往粗布里收了收,可那目光还是扫过来了。
陆景舒,新任陈州县丞,外放的第一站。
他其实已经注意到了那个树荫下的女子。
太显眼了。
不是因为她长得多么出众,而是她坐在那里的姿态,太静了。集市上所有人都或吆喝、或张望、或讨价还价,只有她,安静得像一尊雕像,连身边的孩童都比她活泼些。
他走过去,目光落在摊子上那几件剩下的货品上。
一根彩绳,两个小挂坠,竹与菊。
他拿起那根彩绳,入手的第一感觉是轻,轻得不像棉线制品,然后是对着光转动时,那种霞光般的色彩渐变,最后是手指捻过时,感受到的那种特殊的捻度,每寸三十捻,均匀得不可思议。
他抬眸,看向摊主。
女子低着头,只能看见一个消瘦的侧脸轮廓,和一段细白的脖颈。她的手指搭在膝上,指关节有些突出,指尖缠着布条,隐约透出淡淡的血渍。
“这捻线手法,”陆景舒开口,声音清冷平稳,“姑娘师从何人?”
沈意禾心跳漏了一拍。
她缓缓抬头,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
这男子生得极好,眉目疏朗,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但他的眼神太深不可测,让她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光学仪器,冷静、准确。
“家母所教,粗浅手艺。”她重复刚才的回答,声音刻意放得低柔。
陆景舒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几乎看不见。
“璇玑断纬法的变式。”他捻着那根彩绳,慢条斯理地说,“若这是粗浅手艺,那江南三大织造局的师傅们,都该回家种田了。”
沈意禾的后背瞬间绷紧,原主母亲信中提到过在大梁朝,知道这个名称的人不超过百人。
她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更轻了:“大人说笑了,民女听不懂。”
陆景舒没再追问,他又拿起那个竹叶挂坠,只有铜钱大,却织出了竹节、竹叶,甚至叶脉的纹理,在某个角度下,那些叶脉会泛出极淡的金色。
“这些我都要了。”他说。
沈意禾算账:“彩绳五文,挂坠每个五文,一共十五文。”
陆景舒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银,约莫有半钱重:“不用找了。”他将东西收进袖中,目光却依然落在沈意禾脸上,“三日后此时,姑娘可否再带些新样来?我想订一批特别的物件。”
沈意禾心头警铃大作,她深吸一口气,低眉顺眼道:“大人厚爱,但民女手艺粗陋,怕耽误了大人的事。”
“我看不粗陋。”陆景舒的声音很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三日后,我在此等你。若你的新样合我心意,价格好商量。”
说罢,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意禾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集市,翻身上马,带着那一队人马绝尘而去,手心已经沁出冷汗。
“阿姐……”阿穗小声叫她,“那个大人好吓人。”
沈意禾回过神,摸了摸弟弟的头:“没事。”
她快速收拾好摊子,拉着阿穗离开集市。
路过米铺时,她买了五斤糙米、一小罐盐,又去布庄扯了最便宜的粗布,阿穗的裤子膝盖破了,得补,最后还剩二十文钱,她咬牙买了半斤猪肉,用荷叶包好。
回程的路上,阿穗抱着米袋,小脸上满是雀跃:“阿姐,我们有肉吃了!”
沈意禾“嗯”了一声,心思却全在刚才那个县丞身上。
璇玑断纬法他为什么会知道?还有他给的银子,半钱银子,抵五十文钱,远远超出她货物的价值。
回到老宅时,天色已经擦黑。
沈意禾生火做饭,糙米粥煮得稠稠的,切了几片薄薄的肉放进去,又撒了点盐,粥香混着肉香飘出来,阿穗扒在灶台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
“阿姐,好香!”
沈意禾盛了一大碗给他,自己只盛了小半碗,阿穗吃得狼吞虎咽,她也慢慢吃着,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那个县丞陆景舒。
她想起前几日去当铺时,隐约听见有人说,新来的县丞是京城陆家的公子,探花及第,本该留在翰林院清贵之地,却自请外放,来了这穷乡僻壤的陈州县。
还有他看那根彩绳的眼神,那不是普通的欣赏,而是专业的审视,他捻线的动作,分明是懂行的人才会有的手势。
一碗粥吃完,阿穗已经困得东倒西歪,沈意禾把他抱到草铺上盖好,自己则坐在织机前,点燃了一小截蜡烛。
沈意禾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目前看来,这个陆景舒对她没有明显的恶意,她最好静观其变。
她站起身,从墙角找出那本空白的账册,是前几日用秀娘给的定金买的,当时想用来记录收支,现在,她翻到第一页,提起笔。
墨是劣质的炭墨,笔是秃了毛的旧笔,她写完,吹干墨迹,将账册合上。
沈意禾走到织机前坐下,想起白日集市上,那个买走她大部分货品的妇人,还有旁边卖竹编的老汉,好心提醒她降价,甚至那些嫌贵走开的小姑娘,眼里流露出的喜爱也是真实的。
她深吸一口气,踩下踏板。
沈意禾全神贯注,手指翻飞,眼神专注,月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也照在窗外,那里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陆景舒站在老宅的院墙外,隔着破败的窗棂,静静看着屋里织机前的女子。
他今夜本是来附近村子暗访一桩田亩纠纷,回程时鬼使神差地绕到了这里,然后,他听见了织机声。
透过窗缝看去,只见那女子背脊挺直地坐在织机前,手脚配合娴熟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女子,更让他心惊的是她织的那块布,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种经纬交织的韵律,那种若隐若现的光泽变化都让他很熟悉。
江南织造局里,能掌握这种技法的师傅不超过十人,每一个都是年过半百、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匠人。
可她现在,就在这破屋里,用一架老旧得随时可能散架的竹笼机,织出了隐纹。
陆景舒的眸色深了深。
他想起三日前在县衙档案库里翻到的那卷泛黄案宗,江宁织造局舞弊案。
主犯沈怀山,沈家织锦第七代传人,因私制“璇玑星月锦”被问罪,家产抄没,本人病逝于狱中,其女沈云织,携残谱与织机不知所踪。
案卷的最后一页,有一行朱笔小字:“璇玑锦或与星图有关,待查。”
他抬眼看向屋内,她竟是沈云织的女儿,当年沈云织带着璇玑织谱和那架惹祸的织机,隐姓埋名,看来后来还是回到了这祖宅。
陆景舒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根彩绳。
今日在集市上,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那种捻法,和案卷里描述的锦纬线处理手法一模一样,所以他才会上前试探,他想看看,这个沈意禾,到底掌握了多少。
屋内的织机声停了。
沈意禾剪断线头,举起那块织好的隐纹织片,对着月光仔细查看,陆景舒无声地后退,隐入夜色。
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朝着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陆景舒想起离京前,恩师对他说的那句话:“景舒,此去陈州,你要找的不是贪官污吏的证据,而是能让这个腐朽的江南织造裂开一道缝的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