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金陵》苏季白

3、1920年 春

　　自那之后，我同祝瑾昕便成了朋友。她得空了就往戏班跑，坐在台下听我唱戏，为我鼓掌。

　　后来我如愿成了戏班的台柱子，我登台的戏经常一座难求，甚至还能立自己的规矩，于是我的第一个规矩就是，只要我登台，兰心戏院二楼的雅间就必须空出来一间给祝瑾昕。

　　久而久之，金陵城内传出了“祝家大小姐一掷千金只为博名旦一笑”的谣言，甚至很多人表面上尊她敬她，背地里却用诸如“不守妇道”、“不正经”之类的词来嚼舌根。

　　纵使我们两袖清白也抵不过这世道的愚昧。

　　我一介下九流的戏子没什么，她却是清清白白的名门闺秀，整日与我混在一处，难免污了她的名声，于是此后她再来寻我时，我便让点翠帮我推脱。原以为她会因此放弃，不曾想她却在某日散场后到化妆室堵我。

　　“你在躲着我？”

　　她着一身干练的裤装，衣上依旧别着那枚胸针，蓝宝石在化妆室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祝小姐，你是清白人家的大小姐，本就不该与男子有过多的来往，更何况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戏子。”

　　闻言她也不恼，神色淡淡的坐在椅子上。

　　“清者自清。越是躲着避嫌，他们越是说的起劲。”

　　“我明白这个道理，但女子最在乎名声，不能因为我坏了你的名声。”

　　“你也觉得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名节吗？”

　　这回我看清了，她眼中有厌恶和哀伤，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我慌了神，想跟她解释：

　　“不是，只是这里的人终究不比洋人，他们的唾沫能淹死人的。”

　　“我明白了。”

　　祝瑾昕起身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难掩心中落寞。现实终究不比戏文，我不敢剖白心事，说相思。

　　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祝瑾昕，可流言蜚语并未因此消停，而是更加变本加厉，她说对了，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无论女子怎么做，总是要拿她们来当做口诛笔伐的靶子的。

　　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然换了个身份——祝家掌权人。

　　她20岁生日刚过便失去了父亲，祝老先生膝下无子，只有祝瑾昕一个女儿，所以家业的重担就落在了她身上。

　　祝老先生的丧事遵从他的意愿一切从简，金陵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却都自发前来吊唁，有些人是出于道义情分，但有些人却是来看笑话的，想看看祝家大小姐一介女流怎么扛起家业，怎么斗过老谋深算的叔父。

　　我担心她，遂借此机会也跟了去，我以为看到的她会是脆弱，崩溃的，可那日我发现，我也是个活在迂腐的世界中，用恶毒的眼光看待女子的人。

　　那日祝家祠堂里飘着龙涎香，祝瑾昕跪在父亲的灵位前，众人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抹着眼泪，同她说节哀顺变，她就这么跪着，平静地跪着，没有哭喊也没有眼泪，她的叔父祝宗年却站在一旁哭得不能自已：

　　“大哥啊，你就这么撒手走了，日后祝家可怎么办呢？”

　　猫哭耗子，假慈悲。

　　祝瑾昕同我提过，她叔父祝宗年老谋深算，对外是兄友弟恭的做派，对内却没少给自己的亲侄女使绊子。

　　有一次祝家父女吵架，险些被他挑拨，祝老先生知道后碍于面子也没有追责，这事就不了了之。可祝瑾昕委屈，自她回国后她的这位好叔父就没好好待过她，暗地里打祝家家业的算盘比谁都响。

　　在场的人哪个看不明白高门大户的那些事，于是目光纷纷落在了祝瑾昕身上——他祝宗年在外求名声，在内争家产，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所以才更要看看这个20岁的姑娘要如何应对。

　　“瑾昕还未出嫁，她的婚事也没个着落，你怎么忍心就这样走了？”

　　见祝瑾昕没有动作，祝宗年开始变本加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告诉所有人祝瑾昕是个女子，她终究是要嫁人的，所以家业绝对不能交到她手上。

　　“劳烦叔父替我操心了，不过堂哥比我还年长几岁，至今也没见嫂子过门，应当比我更着急吧？”

　　“你！”

　　祝宗年被祝瑾昕的话噎地涨红了脸，金陵城里谁人不知他的儿子是个半身不遂，又痴又傻的残废，哪个愿意把自己姑娘嫁过去受罪？

　　“叔父要不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吧，趁着还没上年纪再添个小堂弟，日后接你的班。”

　　祝瑾昕专往祝宗年的痛处上戳，祝宗年气的吹胡子瞪眼，碍着逝者为大的关系众人也只能憋着笑。

　　“感谢诸位今日能来祭奠家父，诸位情深义重，想必家父有在天之灵定会倍感欣慰。虽然家父已去，但作为他唯一的孩子，日后我会扛起祝家的担子，也请大家多担待。”

　　她没有预想的脆弱和不知所措，而是不卑不亢的面对向她投来的目光。

　　经此一事，本想看热闹的人都知道了祝家这位大小姐是个伶牙俐齿，不顾情分，不好惹的主，祝瑾昕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祝家的新掌权人。她同那颗蓝宝石一般，在这个晦暗的时代闪着别样璀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