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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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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九月总裹着一层黏腻的热。白砚辞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江城六中校门口时,梧桐叶正被风卷着打旋,落在"省重点高中"的烫金牌匾下,像枚被遗忘的书签。
他的校服是母亲林慧连夜改的,袖口收得有些紧,勒得手腕内侧泛起红痕。指尖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分班表,高一(3)班的字样被指腹反复摩挲,几乎要洇开墨迹。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家长们的叮嘱、新生的笑闹、志愿者举着指示牌的吆喝,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白砚辞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把行李箱的拉杆又拔高了两寸——这样能挡住更多视线。
报到处设在教学楼大厅,穿红色马甲的学姐递给他胸牌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
"同学,高一(3)班在三楼左转,最后一个教室。"学姐的指甲涂着粉色的指甲油,晃得他眼睛发花。
白砚辞没抬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胸牌被他捏在手心,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上面的照片是中考前拍的,头发有点长,遮住了额头,眼神有点怯生生的。和现在的他,好像是两个人。
三楼的走廊弥漫着新刷的油漆味。
高一(3)班的门敞着,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白砚辞站在门口停顿了两秒,目光快速扫过教室——靠窗的位置只剩最后一排那个座位,旁边堆着扫帚和垃圾桶,显然是被嫌弃的角落。
他拖着行李箱走过去,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好几道目光唰地投过来,像细小的针,扎在他背上。
他把书包里的东西塞进桌肚,动作轻的像怕惊扰了。
书包里的东西不多:一本翻卷了角的《数学公式大全》,一支快没墨的中性笔,还有两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冷馒头——那是今天的午饭。
最底下压着个旧笔记本,封面是褪色的星空图,翻开第一页,是林慧昨天晚上写的字:"砚辞,六中是新开始,好好照顾自己。"字迹被眼泪晕开了一点,像片模糊的云。
"同学,你也是(3)班的?"
斜前方的男生转过来搭话,脸上带着自来熟的笑,"我叫张超,家住附近。"
"你叫什么名字啊?"
白砚辞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头把笔记本塞进桌肚最深处。张超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转了回去,跟同桌小声嘀咕:"这人真拽。"
他听见了,却没什么反应。
从父母离婚那天起,"拽""孤僻""不合群"这些词就跟着他了,林慧总说"别在意别人怎么说。"
可她不知道,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还有偶尔从门缝里听见的"跟他爸一个德性"的抱怨,像灰尘一样天天落下来,人是会本能地把自己裹起来的。
早读课的铃声尖锐地响起,班主任老李拿着点名册走进来。
男人大概五十多岁,头发稀疏,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
"都安静!"他把点名册往讲台上一拍,粉笔灰腾起一小团,"我姓李,教数学,是你们未来三年的班主任。现在点名,喊到的站起来说句'到',让大家认识认识。"
"王萌!"
"到!"前排的女生站起来,声音甜得发腻。
"刘宇轩!"
"到!"一个高个子男生应声,还故意挺了挺胸。
名字一个个念过去,白砚辞低着头,盯着桌角那块掉漆的地方。那里有个细小的划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白砚辞!"
老李的声音顿了顿,显然是被这个名字绊了一下。
白砚辞慢慢站起来,后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着黑板,没看任何人。"到。"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
教室里安静了两秒,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笑。
他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大概是觉得"砚辞"这两个字,跟他这副样子太不搭了,像株长在阴沟里的草,偏要叫"砚辞"。
老李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他两眼:"嗯,坐下吧。"
等所有人都点完名,老李清了清嗓子:"六中是重点高中,能进来的都是尖子生,但别以为进了这里就稳了——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谁松懈谁掉队。"
他的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白砚辞身上,停留了两秒,"尤其是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更得争气,别让别人看笑话。"
白砚辞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校服下摆。布料上还留着昨天洗的时候,林慧不小心蹭上的肥皂味,淡淡的,像母亲身上总带着的那股疲惫的温柔。
他告诉自己别在意,可老李的话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小心翼翼裹着的伪装,露出底下那点可怜的自尊。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李在黑板上写函数题,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
白砚辞听得很认真,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
小学六年级时的数学老师总说他"对数字有种天生的敏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做数学题的时候,不用想父亲的决绝离别,不用看林慧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数字不会骗人,公式不会伤人,比人可靠多了。
下课铃响时,老李把一叠卷子拍在讲台上:"今天的作业,晚自习前交上来。"
他走的时候,特意在白砚辞的座位旁停了停,敲了敲他的桌子:"刚才那道题,辅助线画得不错,思路挺清奇。"
白砚辞愣了一下,抬头时,老李已经走出了教室,只留下个宽厚的背影。
周围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讨论着新老师和暑假的见闻。
张超又转过来,手里拿着包薯片:"同学,吃点?"白砚辞摇摇头,把卷子塞进书包。他想趁着课间去趟厕所,顺便熟悉下校园,刚站起来,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欢呼。
声音是从操场那边传来的。白砚辞走到走廊上,靠着栏杆往下看——篮球场被围得水泄不通,一群穿着高二校服的男生正在打球。
其中一个穿白色球衣的男生特别显眼,身形挺拔,运球的动作流畅得像跳舞,阳光落在他扬起的侧脸上,连汗珠都闪着光。
他的身高比白砚辞还要高。
"那是贺望舒!高二的学神!"旁边有女生小声尖叫,"听说他中考是全市第一,篮球还打得这么好!"
"何止啊,他家超有钱的,我上次看见他爸开着宾利来接他!"
"还有还有,他妈妈是钢琴家呢,气质特别好!"
"那是六中多少女生心中的完美相亲对象啊"!
这时又一个女生接话了"他简直就是我男神!我要去找他告白!"
"姐妹,加油!"
议论声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钻进耳朵。
白砚辞看着那个叫贺望舒的男生——他刚投进一个三分球,转身时对着观众席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眼弯得像月牙,整个人像团燃烧的光,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一块钱两个的馒头要省着吃,穿旧的校服要改了又改,连笑一下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人说"不合时宜"吧。
白砚辞收回目光,转身想走,却看见贺望舒朝他这边看过来,眼神像有穿透力,精准地撞上他的视线。
他心里咯噔一下,像被抓住了不该有的窥探欲,慌忙低下头,快步往楼梯口走。
身后的欢呼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女生们的尖叫,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敲得太阳穴发疼。
中午的食堂挤满了人,空气里飘着红烧肉和番茄炒蛋的香味。
白砚辞没进去,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两个冷馒头,走到教学楼后面的梧桐树下。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坐在树根上,慢慢啃着馒头。
干硬的面粉在嘴里摩擦,刺得喉咙发疼。他就着自带的凉白开喝了一口,水是早上从家里灌的,带着点自来水的消毒味。
不远处的操场传来一阵骚动,大概是贺望舒他们打完球了。
白砚辞抬起头,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被一群人簇拥着往食堂走,阳光落在他蓬松的头发上,像撒了把金粉。
他低下头,加快了咀嚼的速度。馒头渣掉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子上,他用手指捻起来,放进嘴里——林慧总说"浪费粮食要遭天谴"。
吃完一个馒头,他把剩下的那个放回塑料袋,准备留着晚上吃。刚要起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同学,这里有人吗?"
白砚辞猛地回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贺望舒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额头上还挂着汗珠,白色球衣被汗水浸得有些透明,隐约能看见少年流畅的肩线。
他的笑容比在球场上更清晰,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跳跃的光斑像星星。
"没、没人。"白砚辞的声音有点发紧,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想给对方腾位置。
贺望舒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他拧开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高一的?"他侧过头问,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刚才操场上的阳光。
"嗯。"白砚辞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哪个班的?"
"(3)班。"
"哦——"贺望舒拖长了声音,"老李的班啊,他的数学课可有意思了,就是作业有点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白砚辞放在腿上的塑料袋上,"你午饭就吃这个?"
白砚辞的脸唰地红了,像被人当众扒下了遮羞布。
他慌忙把塑料袋往身后藏,嘴里含糊地说:"不、不是,还有别的......"
话没说完,贺望舒站起来,把手里没喝完的矿泉水塞给他:"这个给你,我不渴了。"
然后转身就往食堂跑,留下白砚辞愣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瓶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水,瓶身上凝着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冰凉的,却像烫在了皮肤上。
他看着贺望舒跑远的背影,白色的球衣在人群里一闪一闪,像朵飘忽的云。
手里的矿泉水瓶上印着陌生的商标,是他从没喝过的牌子,但他清楚的知道这瓶矿泉水的价格不菲。瓶身上还有贺望舒的指纹,清晰得像某种印记。
风忽然大了起来,梧桐叶哗哗作响,落在他脚边。
白砚辞低头看着那瓶水,又看了看塑料袋里剩下的那个冷馒头,突然觉得,这个九月,好像和他预想的有点不一样了。
笔记本第一页那句"是新开始,也是终点"的后面,不知何时,被他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小小的、模糊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