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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二 章 顽童与捕头 ...

  •   晨雾散尽,日头渐高,栖霞镇外东边的小河潺潺流过一片平坦的草地,这里被镇上的孩子们称作“演武场”,也是王同五和张清秀最常来的地方。
      河边的垂柳已抽出嫩绿的新条,在微风里轻轻摇曳。草地上零星开着些不知名的野花,空气里混杂着青草、泥土和水汽的清新气息。两个少年正手持竹竿,像模像样地比划着。
      王同五今年刚满十二,身形虽还单薄,但眉目间已见俊朗,透着一股山村少年郎的质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裤脚还沾着清晨帮厨时留下的面粉渍。手中的竹竿削得光滑,抬手间正是花捕头前日刚教的“花郎棍法”里的起手式——“霸王定军式”。虽只是架子,却步法沉稳,腰背挺直,一板一眼间竟有几分军伍中的肃杀之气。
      与他对练的张清秀,小名二胖,是镇上张篾匠的次子。人如其名,圆滚滚的身材将粗布衫撑得紧绷,此刻正挥舞着一根稍粗的竹竿,毫无章法地呼呼乱抡,全凭一身蛮力。他一边挥舞,一边嘴里还自带音效:“看俺老张的狂风棍法!嘿哈!吃我一记力劈华山!”
      竹竿破空,声势倒是吓人。
      同五微微一笑,并不硬接。他记得花捕头说过,花郎棍法源自军阵,重“巧”不重“力”。眼见二胖一棍斜劈而来,他手腕微转,竹竿轻巧地一搭一引,用的是“顺水推舟”的招式,精准地搭在二胖竹竿发力最弱的三分之一处,轻轻一带。
      “哎哟!”二胖只觉得一股柔劲扯着自己的竹竿往前带去,脚下收势不住,圆滚滚的身子滴溜溜转了个圈,险些摔倒。他站稳后,摸着后脑勺憨笑:“小五,你这招真滑溜,跟泥鳅似的。我喜欢,你教教我”
      同五收势,笑道:“花师父说了,棍如流水,遇石则绕,遇堤则蓄。你看这样一带反手一震,是不是省劲的很。”
      二胖挠了挠头:“有点意思!”说着便跟同五继续比划起来。
      两人竹竿再次相交,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同五并未用力,更多是在陪二胖嬉闹,同时默默回味着花捕头教导的要诀,脚下步法随着二胖的攻势自然移动,忽左忽右。然而,若是细心之人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同五的呼吸远比二胖绵长均匀,脚步移动时,重心稳得不像个少年,每一步都如老树盘根,又似柔韧的青竹,看似随风摆动,实则根基深植于大地。这是他夜间跟随刘愈先生修习那无名调息法门后,身体不知不觉发生的变化。
      “王同五!又在耍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呢?”
      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打破了河边的轻松气氛。只见三个年纪稍长的少年从河堤上走来,为首一人约莫十四五岁,身材在同龄人中算得上高大壮实,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色劲装,与他身后两个跟班的粗布衣服形成鲜明对比。他肩上扛着一根油光水滑、弹性极佳的白蜡杆,正是镇上捕头花盛的另一个徒弟,副捕头周朝宗的弟弟——周占魁,因其在家中行二,镇上孩子都叫他二魁。
      二魁天赋不错,又因着哥哥的关系早早拜了花盛为师,平日里在镇上孩子中间很是跋扈。他走到近前,目光扫过同五和二胖手中的普通竹竿,嘴角一撇,那鄙夷之色毫不掩饰。
      二胖一见是他,胖脸一垮,没好气地说:“二魁,我们玩我们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二魁压根没理二胖,目光如钉子般落在同五身上,特别是他手中那根略显寒酸的竹竿上,嗤笑道:“王同五,花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拿个破竹竿,在这里丢人现眼?我们习武之人,兵器便是手足的延伸,你这玩意,怕是连只野狗都打不跑吧?”他边说边故意将肩上的白蜡杆舞了个棍花,那白蜡杆在他手中嗡嗡作响,显是材质上乘。
      同五握了握手中的竹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眉头微皱。他能感觉到二胖在他身后气得呼哧喘气。他不想生事,尤其是知道二魁的性子,越是理会他越是来劲,便压下心头一丝不快,语气平静地回道:“二魁师兄,我们只是玩玩,比不得师兄你的家伙好。”
      “玩玩?”二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前一步,用白蜡杆的杆尖几乎要点到同五的鼻梁,“平日里花师父总夸你悟性好,根骨佳,我倒想看看,你这悟性根骨,能不能挡得住我这白蜡杆一击!”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看棍!”
      话音未落,二魁手腕猛地一抖,那白蜡杆如同毒蛇昂首,带着一股尖锐的风声,一招标准的“毒蛇出洞”便朝同五当胸疾点而来!这一下速度极快,更是用了实劲,杆尖凝聚着力道,若被点中胸口膻中穴,绝非嬉闹那么简单,少说也要疼上半天,甚至可能伤及肺腑。
      同五心头一凛,没想到二魁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如此狠辣。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脚下步伐一错,身形微侧,险之又险地让杆尖贴着胸前衣衫掠过。同时,他手中竹竿下意识地抬起,再次用出“顺水推舟”,竹竿头精准地搭在二魁白蜡杆的发力点上,内息自然而然微吐,一股微弱却极为精纯柔韧的劲力顺着竹竿透出,轻轻一引一带。
      二魁只觉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仿佛戳在了滑不留手的青苔上,力道被引偏,不由自主地向前蹿了小半步,重心微失,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转而涨得通红。在跟班面前失了面子,让他恼羞成怒。
      “好你个王同五!敢耍滑头!”二魁怒喝一声,彻底忘了“切磋”的界限,双臂运足力气,白蜡杆抡圆了,带着“呼”的恶风,使出一招势大力沉的“力劈华山”,不再针对同五本人,而是恶狠狠地朝着同五手中那根碍眼的竹竿中部猛砸而下!他打定主意,要先毁了对的兵器,再好好教训这个让自己出丑的家伙。
      “小五小心!”二胖在一旁看得真切,惊呼出声,圆脸上满是焦急。他知道二魁这一棍的力道,寻常竹竿绝对承受不住。
      电光火石之间,同五脑海中闪过两个念头:一是立刻撤步弃竿,可少年心性,又被对方接连逼迫,一股无名火气也升腾起来;二是昨夜刘先生讲解“劲发千钧,凝于一点,亦可如春风化雨,散于无形”时,那玄之又玄的运劲法门。他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想试试!
      心念一动,气息已转。他暗吸一口气,体内那股修炼已久的、暖洋洋的气息仿佛被唤醒,自然而然地沉入丹田,随即如溪流般灌注双臂,并非刚猛对抗,而是一种柔韧包裹的意念。他双手握紧竹竿,不闪不避,竟是向上迎去!只是在双棍即将接触的刹那,他的手腕以肉眼难辨的幅度高速微震,竹竿并非硬碰硬地格挡,而是带着一个极细微的、向上再向侧的圆弧,试图用巧劲化解这刚猛一击。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同五手中那根普通的青竹竿,终究无法完全化解白蜡杆携带的沛然力道,应声从中断裂,上半截“嗖”地飞了出去,落在几步外的草地上。
      二魁见状,志得意满,收回白蜡杆,发出夸张的大笑:“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不堪一击!就你这破竹竿,也配练武?”
      同五握着剩下的半截竹竿,站在原地,虎口处传来一阵明显的酸麻感,体内气血也微微翻涌。但他心下却是一片清明,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刚才那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暖流在碰撞瞬间急速涌动,大部分冲击力竟被这暖流引导着散入了四肢百骸,最终只是手掌发麻。若非如此,按照二魁这一棍的力道,他这双手少说也要肿上几天。这感觉……和他夜里按照刘先生教导的方法调息行功时的感觉同出一源,只是更加主动,更加清晰。
      “二魁!你仗着手里的家伙好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跟小五空手打!”二胖气得满脸通红,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理论。
      “住手!”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呵斥传来,如同闷雷在河边炸响。众人只觉得耳膜一震,纷纷回头。只见捕头花盛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场中每一个人,最终停留在同五断裂的竹竿和二魁手中的白蜡杆上。
      他今日未着公服,只是一身藏青色的棉布劲装,腰束皮带,更显得肩宽背厚,腰杆挺直如松。他缓步走来,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带着一股公门中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二魁一见师父,脸上的嚣张气焰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缩着脖子,垂下手中的白蜡杆,嗫嚅道:“师……师父。”他身后的两个跟班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花盛没理会他,先是目光落在同五身上,仔细看了看他握着半截竹竿的手——虎口有些发红,但手臂稳定,神色也还算平静,并无痛苦或惊惶之色。他又瞥了一眼地上断成两截的竹竿,断裂处参差不齐,显是承受了巨大的瞬间冲击力。最后,他才将视线转向二魁,语气严厉,不带丝毫感情:“怎么回事?”
      同五率先躬身行礼,语气平稳:“花师父。没什么,和二魁师兄切磋了一下,是我学艺不精。”
      花盛不置可否,又看向二魁,目光锐利如刀:“切磋?我方才看得清楚,你‘毒蛇出洞’直取中宫,已是失了分寸;后续‘力劈华山’,力道用老,更无收回之余地,已失切磋之本分!持强械击断他人竹竿,非但无君子之风,更显你浅薄无知!习武之人,首重武德,心术不正,恃强凌弱,乃取祸之道,是大忌!”
      一番话如同鞭子,抽在二魁脸上,火辣辣的。他低着头,不敢辩驳,连声称是:“弟子知错,弟子再也不敢了。”
      花盛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让二魁打了个寒颤:“今日原定功课,加练两个时辰马步!日落前我若见你偷懒,以后就不必再来见我了!现在就去!”
      “是,师父!”二魁如蒙大赦,又带着几分不甘,狠狠剜了同五一眼,这才悻悻然地扛着白蜡杆,领着跟班,灰溜溜地朝镇内武场跑去。
      打发走二魁,河边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流水潺潺和风吹柳叶的沙沙声。花盛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王同五,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疑惑。
      当初收同五为徒,一来是觉得这孩子根骨清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筋骨柔韧,悟性也高;二来是同五性子沉静,不似二魁那般浮躁,平日里勤奋刻苦,尊师重道,因此他心里是颇为喜爱的,指点自然也多了些。这大概也是二魁处处看同五不顺眼,心生嫉妒的缘由。
      然而,刚才那一幕,却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涟漪。他看得分明,同五在格挡二魁第一招“毒蛇出洞”时,那侧身避让的步法灵动自然,尤其是那竹竿一搭一引的手法,看似是花郎棍法中的“顺水推舟”,但劲力运转的方式却颇为古怪,含而不发,柔中带韧,竟能将二魁势在必得的一击轻巧引偏,这绝非仅仅依靠招式熟练就能做到。
      更让他心惊的是最后那一下硬碰。二魁那一记“力劈华山”含怒而发,力道刚猛,别说一根普通竹竿,就是手腕粗的木棍也可能被砸断。同五选择硬接,在他看来是少年意气,不明智之举。但结果呢?竹竿虽断,同五本人却只是虎口发麻,身形晃都未晃一下,脸上甚至连吃痛的表情都只是一闪而逝。这绝不是一个仅学过几天外家拳脚、打熬筋骨的少年该有的表现!那瞬间展现出的沉稳下盘,那化解巨大冲击的方式……倒像是身体本能地运用了某种极为高明的内家卸力法门,将大部分力道导引分散了。
      花盛自己习练的是家传的霸王枪法和与之配套的外家硬功,走的是刚猛霸道的路子,对于内家功夫的了解,多源于江湖传闻和典籍记载,知其玄妙,却从未真正得见。据传内家高手能“蝇虫不能落,一羽不能加”,劲力圆转,遍布周身,可于无声处化解雷霆攻击。这王同五,一个福六记包子铺家的普通孩子,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寻常百姓,他是从何处学来这等疑似内家功夫的本领?难道这看似平静的栖霞镇,除了自己这个带着任务而来的捕头,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武林高人?
      种种念头在花盛脑中电闪而过。他面上不动声色,语气甚至比刚才缓和了些,但那股探究的意味却如蛛丝般悄然弥漫开来:“同五,”
      同五心头微微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依旧恭敬地站着:“花师父。”
      “你方才那一下,”花盛目光如炬,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身形很稳,脚下生根,不像个初学乍练的。除了我平日教的花郎棍,打熬力气……可还跟着哪位先生,私下习练些养气、调息的静功法门?”
      同五心里咯噔一下,刘愈先生那张严肃的脸和再三的叮嘱——“同五,我教你强身健体之法,乃祖上所传,不足为外人道也,切记切记!”——瞬间浮现脑海。他强行压下加速的心跳,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刻意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恭敬地回答:“回花师父,没有的。就是平日在家,帮爹娘砍柴、挑水、揉面,干的粗活多,可能力气比二胖他们大些,下盘稳些。刚才……刚才也是运气好,没摔着,让师父见笑了。”他刻意将原因归结到日常劳作上,这是最合理,也最不易引人怀疑的解释。
      花盛盯着同五的眼睛,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带着少年人的坦诚,看不出丝毫撒谎的迹象。他沉吟片刻,心想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毕竟,那般高深的内家功夫,修炼艰难,非有明师指点、常年累月苦修不可得,岂是一个小镇少年能轻易接触到的?或许真如他所说,只是常年劳作,筋骨强健,加之天赋异禀,反应敏捷些罢了。
      “嗯。”花盛不再追问,只是将那丝疑虑暂时压在心底,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严肃,“习武强身是好事,但切记戒骄戒躁,根基未稳之前,更莫要争强斗狠,徒惹是非。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回去吧。”
      “是,花师父。”同五和二胖齐声应道,弯腰拾起地上断掉的竹竿,转身快步离开了河边。
      走出老远,二胖才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吓死俺了,花师父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接着他又愤愤不平起来,“二魁那孙子,仗着他哥和花师父,越来越嚣张了!还有他那根破棍子,嘚瑟什么!等俺以后找了更好的木头,做根更粗的,非把他那白蜡杆敲断不可!”
      同五听着二胖的嘀咕,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有些发麻的虎口,心中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刚才体内那股自发运转的暖流,以及花捕头那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的询问,都让他隐隐感觉到,刘先生教他的,恐怕不仅仅是“强身健体”那么简单。这平静的栖霞镇,似乎也并非他从小熟悉的那个单纯世界。
      花盛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两个少年消失在镇口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虽然暂时用合理的解释说服了自己,但王同五身上那份与他年龄、出身不符的沉稳气度,以及刚才那惊鸿一瞥、疑似“内劲”的痕迹,却像一根细小的尖刺,留在了这位心思缜密、背负着秘密任务的捕头心里。
      河风拂过,带来阵阵凉意。花盛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略偏西。这栖霞镇看似平静和谐的水面下,似乎正藏着一些他尚未看清的涟漪。而王同五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会不会就是搅动这潭深水的那颗石子?
      他转身,迈着依旧沉稳的步伐向镇内走去,只是那背影,在春日暖阳下,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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