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叩天工鉴》王胤陟

181、对话的开端

　　那团被同律方舟笨拙地推来的、温和的认知云团，如同宇宙中最小也最珍贵的礼物，缓缓飘向地球的认知屏障。

　　废品站中心，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何回应这跨越了敌意与悲怆的第一次尝试，至关重要。任何过度的热情或细微的失误，都可能吓退这个刚刚开始尝试解除武装的迷失巨人。

　　“轻柔地接住它，”阚舜禹的声音通过九鼎网络，传递给每一个节点的操作者，“像接住一片雪花，或者一只受惊的小鸟。不要分析，不要定义，先…感受它。”

　　地球的认知屏障如同温暖的水面，极其轻柔地包裹住那团云团。没有吞噬，没有解析，只是提供一个安全、包容的“场”，让这团代表了索林文明初步尝试的认知产物得以安然存在。

　　云团在屏障的温暖包裹下，似乎微微放松了些许，其内部那些刚刚开始尝试协作的认知碎片，流动得更加自然了一些。

　　接下来，是回应。

　　同样不能是复杂的信息。对方刚刚从绝对秩序的茧房中探出触须，任何过于丰富的刺激都可能让它再次缩回。

　　圆圆再次成为了关键。她没有使用任何语言或符号，只是通过情感镜，将她感受到的那份对云团的珍视、对尝试的鼓励、以及一份安静的等待，凝聚成一道纯粹的情感光束，轻柔地回馈向同律方舟。

　　没有要求，没有追问，只有：“我收到了，我看到了，我在这里等待。”

　　同律方舟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攻击性的压迫感，而是像在在小心翼翼地消化这份陌生的、温和的回应。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

　　终于，又一道新的认知信息从方舟发出。这一次，它不再是系统出错的废料，而是一段极其简洁、结构清晰却依旧透着冰冷质感的“询问”。

　　这段信息直接指向了九鼎系统核心，指向了阚舜禹之前感知到的、那与它们同源的鼎纹结构。

　　“识别：相似核心结构。疑问：为何你们的‘律’允许‘噪’的存在？‘噪’不会导致‘混沌复燃’吗？”

　　“噪”，显然指的是人类文明中那些无法被绝对秩序定义的、多样的、看似“混乱”的认知和现象。

　　这是一个基于它们逻辑框架的、最根本的疑问，也是它们走向极端的原初恐惧所在。

　　如何回答？用复杂的理论去论证多样性的价值？对方目前的认知结构可能根本无法理解。

　　阚舜禹沉思片刻，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通过九鼎系统，将一段简单的影像传递了过去。

　　影像中，是一位地球上的园丁在照料一片花园。他没有将所有的花修剪成一模一样的高度和形状，而是根据每株花的特性，有的稍微扶正，有的适当修剪枯枝，有的则任其自由生长。花园看起来并非绝对整齐，却生机勃勃，不同的花朵争奇斗艳，相互映衬。

　　影像传递的信息很简单：调和（律）并非强制统一，而是根据各自特性予以适当的引导和包容，整体的生机（防混沌）源于个体的多样与和谐共存。

　　同律方舟再次沉默，似乎在处理这个与它们认知截然不同的范例。

　　过了许久，它再次传来询问，这次的认知波动中，那丝金色的暖意似乎又明显了一点点：

　　“实例理解。但规模扩大至文明级别，‘噪’的变量指数增长，‘律’的调和效率如何保障？风险如何控制？”

　　它们开始思考了！开始尝试在自身的逻辑框架内，理解另一种可能性！

　　接下来的“对话”，就在这种极其缓慢、一问一答的模式中展开。

　　人类方通过具体的实例、比喻和有限的抽象概念，向索林展示多样性可控、和谐共存的可能性。

　　索林方则基于其高度发达的逻辑和计算能力，不断提出质疑和推演，试图找出其中的漏洞和风险。

　　过程绝非一帆风顺。索林的思维模式依旧僵硬，常常陷入非此即彼的极端推演，无法理解“适度”、“平衡”、“灰度”这些概念。多次对话险些再次触发它们的防御机制，认为地球文明在隐藏风险。

　　每当这时，圆圆的情感镜和临界之子们的纯净认知就成为关键的润滑剂，能 subtly 安抚对方因“理解困难”而产生的焦躁和警惕。

　　而谷擎苍则带领团队，紧张地监控着每一次数据交换，防止索林无意识中夹带任何具有同化性的认知代码。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耗尽心力的认知拉锯战。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一场小心翼翼的、帮助一个冰冻已久的思维重新学习如何弯曲、如何感受的复健过程。

　　渐渐地，变化开始显现。

　　同律方舟发出的询问，不再那么绝对和冰冷，开始出现“如果…那么…”、“在某些条件下…”等表示假设和条件的逻辑结构。

　　它甚至开始偶尔反馈一些它自身的、基于新输入信息的计算推演结果，虽然这些结果往往依旧偏向悲观和保守，但已不再是铁板一块。

　　最令人振奋的是，它核心处那点金色的光芒，搏动的频率和强度都在缓慢而稳定地增加。

　　废品站中心的人们轮班休息，但核心成员几乎不眠不休。阚舜禹更是长时间维持着与九鼎的连接，脸色苍白，却目光炯炯。

　　他知道，他们正在创造的，是一个奇迹。

　　直到某一次，在解答了索林又一个关于“创造性不可预测性风险”的质疑后，同律方舟没有立刻提出新的问题。

　　在一段较长的沉默后，它传来了一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信息。

　　那不再是冰冷的疑问或推演，而是一段…极其模糊、残缺不全的…影像碎片。

　　影像中，似乎是一片辉煌灿烂的星空殿堂，无数光流和谐交织（疑似其原初文明景象），但紧接着便是可怕的崩塌、燃烧和扭曲（灾难的片段），最后定格在一张巨大的、充满无尽悲恸和恐惧的…面孔（或许是它们集体意识的象征）上。

　　这段碎片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情感冲击——那是被漫长岁月封印的、源自灾难时刻的原始恐惧和绝望。

　　它似乎在尝试分享…它们的伤痛根源。

　　虽然只是碎片，虽然立刻就被它们自身的系统强行中断并重新封锁，但这一举动本身，意味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的萌芽。

　　它们开始尝试让对方理解自己为何成为现在这样。

　　接收到这段碎片的瞬间，尤其是感受到其中那磅礴的悲恸与恐惧，地球这一边，所有通过九鼎网络感知到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那不再是面对可怕敌人的恐惧之泪，而是面对一个承受了无尽痛苦的迷失同胞的…悲悯之泪。

　　“我们…看到了。”阚舜禹凝聚起所有的意念，将这份沉重的理解与悲悯，化作一道稳定而温暖的光，缓缓送回，“很…痛苦。但…已经过去了。现在…安全。”

　　这一次，同律方舟的回应不再是漫长的沉默。

　　在那片冰冷的几何结构深处，一点金色的光芒猛地亮起，然后…

　　一滴仿佛由凝固的光和泪构成的、巨大的、金色的液体，从方舟的核心缓缓渗出，漂浮到了太空之中。

　　那滴金色的泪，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中，静静地闪烁着。

　　仿佛一个永恒的誓言，终于开始融化。

　　对话，终于超越了逻辑与质疑。

　　走入了情感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