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摧琴抚柱与君饮——贺水无月生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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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末初秋，天亮得稍晚了些。
秦大娘起床，梳洗，理床铺。取出胭脂盒看看却又放下，只沾了桂花油把头发抹得一丝不乱。
推窗看，湖光秀丽，远山绵延。澄澈天空下，翠碧如洗。
遂把手中活计全拿到院子里去。这个是鸳鸯戏水抱枕，那个是暗八仙福寿图罩衫，还有百合宝瓶暗花纹子门帘……
喻意好，情义长，都是别人付钱来讨的绣品。
她把丝线头放唇边一抿，仔仔细细穿针引线。穿过去，自针眼另一侧拉出长长丝线，再折回去，看着够长了就用剪子把它绞断。
远远地，过路村人朝她喊：“秦大娘，有京城来的客人找你。”
她抬头，见有个黑衣客人正在过桥，似朝她家走过来。
京城，京城。
怎会是京城？
她一时恍忽，食指被针尖刺出绚烂红花。顾不得疼，连忙把客人的料子放至一边。
京城，京城。
丝线易绞，锦帛易裂。怎么前尘往事，不可一刀两断？
2、
来客是名中年男子，拱首揖礼，眼睛里透着和善。
“大娘京城的故人，惦记您琴艺精湛，特托在下四处寻访，代他捧一曲。”
故人？呵。
她低头，把活计全收进篮子。
京城的旧识，当是会行酒令的小子，当是抚着古琴唱淫词的琴妓，当是罗衫半敞媚眼如丝的娇娘。那些饮酒作乐夜夜笙歌的公子哥儿，只能算客人。
凡尘糜烂，过客如云，哪里有什么故人。
她笑，眼角唇边略有皱纹：“莫是记错了？我不擅抚琴。”
琴有九德，琴通人心。
她不过打滚于红尘勾栏，无情无义，无德无心。自然，也不擅琴。
男子见她立时要起身回屋，却也笑了，不急不徐：“早前，我原见过您的。京城，岳四爷园子里。”
岳四爷……
这名号太过生疏，惹她精神恍忽。脚下一个踉跄，指端鲜血终究染在了鸳鸯抱枕上。
可惜。
3、
那时四月京城，她还被人唤作绿绮。
湖畔杨柳下，眼角斜飞，眉梢轻吊，才子佳人十指交握，颈项交缠，演足了柔情蜜意的戏码。
戏，到底只是戏。戏文词藻华丽美艳动人，说来说去却只是名妓与名流，注定了的开始和结局。
无甚新奇。
4、
结果，秦大娘还是自屋内取来古琴。调弦，试音，神情专注。刹那间时光回转，抚琴者不是鬓角泛霜的乡村老妪，而是亭台舞榭之上的纤纤弱质。眉柳争绿，面桃竞红。
抬手，指若削玉，轻拢慢捻，漫不经心铺排了半天才揉出一个音来，颤得人骨酥筋软。
四爷打身后凑近，嘴唇贴住她耳廓，每说一字都在撩拨着她的心境。
“这琴音真是勾人。”
“勾着你什么了？”
“不是勾我使坏么？”
他索性一把揽过她，把按在琴上的玉臂也捉拢来放在胸前。她假意含羞，欲拒还迎，由着他把自己抱起来。
春风解罗裳，温存缠绵。
……
青天白日，竟回想起这些往事，叹气。斜眼，见黑衣男子仍是静坐一旁候着，也不言语。
于是静了下心，问：
“你家主人，差你来听哪一曲？”
“哦，随意。”
5、
琴谱虽旧，却是极厚的合订本。整本书翻至成灰，也找不出一首曲子名叫“随意”。
琴谱里的字，普通读书人不认识，那是抚琴者的秘密。
譬如，入字盖着个白字儿，是入拍，表接下来的调子有拍可循。
岳家蒙难，原本光鲜浪荡的四爷一夜落魄，只好终日待在她房里。由她当了金丝攒花八宝簪，卖了五彩玉坠金步摇。
妈妈一旁冷眼看着，也未曾阻拦，只笑说这婊子养男人倒像是出老戏。
戏名，《焚香记》。
再如，瞧着似个草字头的，是散音，要弹奏空弦的。
她终于还是劝四爷离开了。他身后箱子里装着她积攒的盘缠，还有她亲手做的干粮。
她也离开，费尽心机。四爷不是王魁，她也不是敫桂英，哪需要痴情等候，哪需要打神告庙，哪需要记惦人负心与否。
不曾演戏，不晓《焚香记》。只会抚琴，只知《秋夜长》、《湘妃怨》。
还有，这大字盖着个自字儿，是大息，长长的停歇。
这日子，平静如门前湖水，无甚波澜。
前欢杳杳，后会无期。
往后，琴谱就残了。
那一页大息之后，再无文字，再无琴音。
那个字不是停歇，而是终结。
6、
琴声毕，一片空白。娇滴滴绿绮姑娘，又变回了秦大娘。
来客轻轻击掌，道：“好琴。”
好琴。
那时她年轻气盛，常为些莺莺燕燕生闷气。四爷端起碧玉杯，赔着笑送至唇边。
她欲饮而未饮，眼里瞅着他，舌尖在杯沿舔过一转，仍是轻哼一声转过头。
“端给那些姑娘们去！”
他又把酒杯抬了抬，硬举到她面前。“饮了这杯，爷有东西送你。”
斜睨一眼，仍在赌气。“谁要你那些没意思的！”
四爷嘿嘿笑，自个儿含着杯子把酒吞了，极得意地掀开桌上绸布。
她一惊，再也挪不开眼。
好琴。
琴面桐木，琴底梓木。上阳下阴，阳松阴紧。琴漆不是惯常见的瓦灰，而是铜末、鹿角霜混合，杂以碧玉之屑。
当真好琴，岳家祖传的东西。
即使最艰难的时日，她也没动过卖琴的心思。
却不料……
她眉眼稍动，低言道：
“原来你不是听琴的，而是要琴的。”
大抵上，再无可留的东西。该人的，总得还人。若留不住了，好歹还有个决绝的姿态。
“无甚可惜，你且拿去。”
来人慢条斯理饮茶：
“我家主人要的，不只是琴。”
不只是琴，
还要人。
7、
远远地，有炊烟从简陋的农家升起。烟雾中，青山欲隐。
秦大娘叹气，怔怔忡忡。半晌，才下了决心：
“我在这儿住惯了，断不会离开，也断不会去见他。”
来人仍是浅浅地笑：
“虽说是要人，却也不必离开。我家主人，也不想见面”
她一惊，指尖伤口又硬生生在琴弦上割破，疼至心里。心下立时辗转万千，全都绞做一团。
开口，每一字都似牙齿缝里逼出来的。
“莫非，他对我动了杀机？”
来人笑意未减，端坐着，连姿势也不曾变，浑身上下散着寒意。他没说话，却已经答了——
不错，不错，他就是要你死！
要你死！！
8、
来人刹那起身，贴近，刀峰划过脖颈。
她未及反抗，也无从反抗，连叫也叫不出。眼看着鲜血喷薄而出，映红山日，溅射四方。低头，重重倒下，湖水、炊烟、远山都慢慢远去。
身边打翻的篮子里，是村里人来讨的活计。鸳鸯戏水抱枕，暗八仙福寿图罩衫，百合宝瓶暗花纹子门帘……喻意琴瑟合鸣，福寿安康，平安如意。
真是人生美景。
曾奢想，
今生已过也，愿结来生缘。
可惜，今生也过不了。他不肯让她过下去，不肯让人知道当今的红人儿，落魄时曾由一名娼妓养着。哪怕她躲到这人烟不见的乡下，哪怕她变做针线大娘，他也要着人不远千里万里的来寻。
只要她绿绮还活着，就是一只尖锐的爪子。时时抓他、挠他、刺他，让他做起血淋淋的噩梦。
她已不是温婉娇柔的佳人，只是挡住前路的厉鬼，不除不行。
9、
黑衣客把琴放回琴盒里，又饮了一盅茶，看着秦大娘断了气才上路。沿着来时的路，过桥，涉河，远去。
她躺在自家院落里，圆睁双目。
此时应当落雪，雪絮如飞寒气袭人方可诉人心伤。却偏偏没有，连雨也不见下。
老天从不遂她愿，由她自个儿待着，似是回想。
回想那好一段水乳交融的情事，好一曲悱恻缠绵的琴音，好一杯情浓意深的美酒。
摧琴抚柱与君饮。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摧琴抚柱与君饮——贺水无月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