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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鱼肉 ...

  •   大魏,景初五年,腊冬。
      漫天的大雪模糊了魏国与匈奴的边界,所见只一片清静的素白。蜿蜒在远山中的长城随着距离的拉远愈显清瘦,像是卧伏于天地之间的脊骨。
      萧启楚勒马回首,凝望着在肆虐的风雪中影影绰绰的城墙,似是失神,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该离开了。”
      风雪愈发猖狂,似要将远行人吞没在这片荒凉之地。一片粗砺的雪花撞上萧启楚长而密的鸦睫,迅速融化,滴入浅色的眸子。
      彻骨的冰冷刺激着眼球。萧启楚回了神,闭上眼,抬起纤细的手拭去眼角的雪水,吃痛地眨了眨眼睛。
      “栩今怎的失神了?”身旁的梁蘅之在马上侧过身子,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汗巾递给他,“这块汗巾是我用的,但赶路之前已经洗过了,很干净。”
      “多谢景芜。”
      萧启楚接过那方素白的汗巾擦了擦眼睛。汗巾有些粗糙,他的皮肤白皙,不小心在眼尾留下一片红。待到好受些后,他欲要还与梁蘅之。
      梁蘅之却摆了摆手,直把那汗巾往萧启楚的袖子里塞,装作义正词严道:“这汗巾我送你了,你可要好生收着。日后你回了京城,估计三年五载难得与我见一面。但你看了这汗巾,就会想起我,不会把我忘了!”
      他今日仍旧穿着一身寒光流溢的铁衣,神色却是明媚张扬的,说着说着越发得意,不自觉地扬起头,弯起了嘴角,像是等待着被人夸奖的孩子。
      身后跟着的林熙别过脸,神色复杂。
      昨夜梁蘅之拉着他商量了许久该送萧启楚什么物件作为念想。他家将军的思维实在太过奇葩,想出的物件都非常人能所接受,只有汗巾这一样勉强正常。
      可送汗巾其实也不太正常。在魏国,男子通常女子汗巾表达爱慕,至于男子送男子汗巾……林熙不知道正不正常。
      所幸萧启楚对梁蘅之知根知底,容忍他率直的性子,不会多心梁蘅之送礼的缘由。
      瞧着眼前人俊秀的脸上露出的憨厚神色,萧启楚无奈地整理好汗巾收入袖中,拱手道:“我与景芜同心抗敌,许为至交,岂谈相忘?”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孩子气,梁蘅之面露羞色,慌忙解释道:“我自然相信栩今情深义重,只是不舍得栩今离开……”
      说着,他眼神不自然地飘到了萧启楚的衣袖上。
      萧启楚自是知晓,这位年轻的将军是想要自己送件随身的物件作念想。他利落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玉骨扇,递给了梁蘅之。
      “来不及置办礼物,不知这把折扇是否合你心意?”萧启楚略带歉意道。
      梁蘅之旋即打开了折扇,眼眸熠熠生辉。这折扇的扇骨是如冰似玉的冬青色,扇面是白色的宣纸,上龙飞凤舞五个大字“人间第一流”,笔力遒劲而潇洒飘逸,正是出自当今书法大家郑珣——萧启楚的恩师。
      这折扇极其贵重,意义非凡。梁蘅之不好意思收下,抬眸望了望萧启楚。
      “景芜以真心待我,我自竭诚以待。此折扇乃我偶然所得,伴我许久,虽脱胎于凡俗,但非俗物,勉强配得上景芜的风骨。”萧启楚直视着梁蘅之明亮的双眸,语气柔和了许多,带着点儿诱哄的意味,“景芜不喜欢吗?”
      梁蘅之连连摇头,慌乱的眸子对上萧启楚意外温柔的神色。眼尾的那抹红色淡了,像是晕开的胭脂,柔和了本来冷清的眸子,成为这雪中唯一的艳色,宛若零落的一点梅花。
      “喜欢。”梁蘅之下意识地答道,两颊有些发烫,“栩今送我的,自然是好东西。”
      他小心地将折扇收好,交给身后的林熙,不舍地朝萧启楚拱手道:“我就送到这了。来日方长,祝栩今长乐未央。”
      “祝景芜万事酬愿,长乐未央。”
      萧启楚拱手回礼,随即背身扬鞭,带着五名侍从策马离去。
      梁蘅之驻足在原地,直到萧启楚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才带着随行的将士回营。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风雪毫不留情地加紧攻势,压折了枝桠,覆没了草地,万物融为一炉的碎玉乱琼,直叫最老练的兵也糊涂了回京的路。
      “禀告大人,不远处有一座破庙,可供休憩。”负责探查的许瓷安向萧启楚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萧启楚点头,让许瓷安带路。
      一路的风雪猛烈依旧,待到赶到那破庙,一行人的衣衫已被雪水浸湿了大半。
      许瓷安点起火把,照亮了破庙的内部。中央立着一座残缺不堪的青铜佛像,右臂不见踪影,脸部的五官全然磨平,锈迹遍布全身。周围除却胡乱堆叠的蛛网与冰冷的石板,空无一物。所幸破庙的四壁和屋顶虽然残破但比较完整,勉强挡得住风雪。
      侍从将马栓在佛像左侧,迅速地整理干净地面,燃起了篝火。萧启楚则细细地打量着中央那座佛像。
      目光从脸部移到垂下的袖口,却见这座佛像虽布满锈迹,隐在袖子下的手部却毫无生锈的迹象。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副紧致轻薄的手套,戴上后弯下腰,敲击了下佛像的手部,其声响完全不同于青铜,应是石英。于是一点点地摸索着佛像的手部,在手腕附近的部分找到了一条很细的缝隙。
      五位侍从立于他身侧,皆按住了剑柄。
      萧启楚轻松地转动了下佛像的手部,直起身子退后了一步。不过眨眼,那佛像便轰然向右挪移,露出另一方天地。
      佛像背后的墙深深地凹陷进去,留出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只容得下一个中等体型的成年男子,现在立于其间的,是一个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微微蜷缩着,身上紧紧地裹着一张破旧的狼皮,但小腿和小臂只挂着些零碎的褐色布快,冻得发紫的皮肤和狰狞的伤痕都清晰可见。凌乱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少年大半的面孔,只露出嘴唇和下巴。
      萧启楚最先注意到的是少年嘴里咬着的东西。猩红的液体包裹着他的嘴唇与举起的手,他手上捧着一条血肉模糊的鱼,只有隐约露出的脊骨是完整的。牙齿紧紧地咬住鱼的背部,本要将鱼肉扯下,此时因为有人发现被吓得停住。
      那条鱼似乎还有一口气,部分的鱼肉不时地抽搐着,两腮软绵绵地鼓了几下。
      少年身旁的地上,还有几条小鱼在扑腾着,雪亮的鱼鳞如刀。
      五位侍从同时拔剑对准了少年。
      少年将鱼丢在地上,随意地将沾满血液的手在狼皮上蹭了几下,抬起头迎着寒光凛凛的剑锋,问道:“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少年的声音细微而沙哑。长发向两侧散去,露出整张面孔。凝固的血块、杂乱的疤痕、新鲜的血液在脸上层层叠加,触目惊心。只一双乌黑的眼睛尚且干净,但没有光彩,呆滞地望着萧启楚。
      萧启楚看到了少年眼底的疑惑。他抬手示意侍从收好剑,平淡道:“不是。我们迷路了,想找一个人带路,你可以吗?”
      少年依旧紧绷着身体:“你们是什么人,要到哪去?”
      “你知道如今的尚书令萧启楚吗?”
      少年的瞳孔陡然放大,同时他狠狠地点头,道:“知道。”
      “我们现下要去燕京,你能带路吗?”萧启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少年脏污的面容,描摹他稚嫩的眉眼,“我们会给你可观的报酬,保暖的衣物、干净的水,以及烧熟的食物。”
      篝火愈燃愈旺,驱散了庙内的寒意。少年的眼眸映照着温暖的火焰,余光瞥了下地上的鱼,咽喉滚动。
      “当然,你可以跟着一起回京,甚至可以在我的门下做事。”萧启楚慢慢地抛出诱人的条件,露出颇为可亲的笑容。
      少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里有了光彩,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他自那狭窄的空间走出,弯腰向萧启楚恭敬地拱手,礼数丝毫不差。
      “谢大人给草民一条生路,草民愿为大人带路。”
      萧启楚偏过头向许瓷安打趣道:“这孩子倒是比京城的世家子弟懂事。”
      少年举起的手握紧了几分。
      “殷涣,将我的那件斗篷和外袍给他。”
      一名瘦高清秀的青年旋即上前,手里捧着两件玄色衣物。
      许瓷安却是先一步下手,拿出一块很长的沾湿的布将少年的脸与手擦干净,待到完工时布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是被浸入墨缸染了一遭。
      少年乖巧地展开双臂,任人摆布,身体僵直。
      殷涣利落地剥去陈旧的狼皮,将玄色的外袍贴着身体裹在他身上,临了不知从哪拿出一条红绸带缠了一圈腰,紧了衣服。接着将玄色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帮他系紧了脖颈前的绸带。
      殷涣从下到上打量了一遍少年,目及头发时不禁摇摇头。他用手迅速地在少年的头上反复抓了几下,勉强理顺少年的头发,又拿出一条红绸带替少年束了发,这才满意地到萧启楚面前复命。
      少年拱手道谢,隐在碎发下的耳根红了一片。
      殷涣的手白皙且细嫩,让他想起昔日见过的娇美女子的手也是这般。那双手在他的发间抚摸,在他的身上游走,即使只是几次短暂的无意触碰,也让他心神不宁。
      那件外袍不重,但保暖的效果极好,外加披着的那件斗篷,身上顿时不冷了。少年摸索着衣服上银线绣的仙鹤纹样,斗篷领口与帽子的绒毛遮住了他的脖子和一半的视线。
      殷涣对萧启楚耳语道:“禀告大人,按骨像此子应年方十五,会武功,且武功与卑职不相上下。”
      萧启楚点点头,戴着手套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少年猛然抬起了头。脸上的污渍去除了大半,脸部轮廓与五官清晰起来,是少见的绝色姿容。最惹眼的是右眼眼尾下的一粒泪痣,明明该是悲伤的、哀婉的,却在这副美丽的皮囊上显出些妩媚的韵味。
      “你似乎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萧启楚意味深长地说着,将少年带到篝火旁。
      少年犹豫了,半晌没有吭声,在篝火旁盘腿坐下,耐不住周围人灼灼的目光,吞吞吐吐道:“我……我的名字……不,他们一般叫我……叫我,阿漱。”
      “勉强算个可供呼唤的名字。”许瓷安浅笑道。
      他用剑托着干粮和阿漱扔下的鱼在火上烘烤,一边照看着烧着雪水的锅。阿漱想过去帮忙,被萧启楚抬手拦下。
      “阿漱,你在京城可有故人?”萧启楚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漱斟酌下词句,答道:“算是有吧。”
      末了,他扛不住萧启楚审视的目光,垂下了头,假装自己在看篝火。火焰的温暖让他的身体舒服起来,与萧启楚的每次对话却时时折磨着他的精神。
      萧启楚一定是看出了他身上藏着的东西,但不点破,要人去猜他话中的门道。偏偏碍于实力与地位的差距,他又不能公然质问萧启楚到底知道些什么。
      好看的眉眼顿时阴沉下来,阿漱貌若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主动迎上萧启楚的目光,问道:“敢问大人是否会遵守承诺?回京后予草民何种职务?能否保草民平安?”
      阿漱比萧启楚整整矮了一个头,要抬头才能直视萧启楚的眼睛,配上他此刻坚决的表情,颇有些好笑的悲壮感。
      “我自然信守承诺,回京后你会和许瓷安他们一同做事。”萧启楚依旧风轻云淡,“至于保你平安,我没承诺给你,这全要靠你自己的本事。”
      “多谢大人,草民明白了。”阿漱拱手道。
      “大人,食物热好了。”
      许瓷安将热好的干粮放在一方帕子里呈给萧启楚,把烧熟的两条鱼丢给了阿漱,才和殷涣一起用餐。剩下的三个侍从站在他们身后未有动作。
      阿漱慌忙地伸手去接那两条鱼,却被烫得缩回了手,眼巴巴望着鱼掉到了地上,连忙去捡,又被烫到,吹了许久被烫红的手。天气冷,食物凉得快,不一会儿阿漱就捡起了那两条温热的鱼。
      鱼只是被烤熟,没有加任何佐料,实在称不上什么美味。但阿漱视其若山珍海味,连着皮骨狼吞虎咽——这是他今年入冬以来第一次吃到熟食。
      雪白的鱼肉不消多时就被阿漱吃完。许瓷安和殷涣凑过去硬要把自己的干粮往阿漱的嘴里塞,弄得阿漱手足无措,不知向哪个方向摇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小孩子要多吃点儿。”许瓷安一边说一边拍了拍他的背。
      “早些睡,明日要起早赶路。”萧启楚递给许瓷安帕子,目光投向阿漱,“明日你与许瓷安同乘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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