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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枯井和引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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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暑气不退,仍有种郁郁的热,渝县向来没什么春秋,天气会一直热到国庆,热透了,热够了,再陡然跳崖式降温,一夜间进入冬季。
宋悠悠开着空调睡得正香,外头“啪”一声轻响,她睁开眼睛,捞起手机看了一眼,快八点了,踢踏着拖鞋出去查看,客厅里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
她走到阳台,地上一堆白瓷碎片,视线上移,龟背竹盆边上落了一片绒绒的灰紫色鸟羽。
原来是它惹的祸。
两个月前,周艳容跟她发了个小视频,说是阳台来了只鸟儿,连着好几天在她家的碗莲盆里喝水,喝完了再梳梳羽毛抖擞着翅膀飞走,于是特意放了个白瓷小碗,想起来的时候就盛了干净的水放在那儿供鸟儿常来享用。
宋悠悠把碎瓷片捡了,装进塑料袋用胶带缠裹好,又去接了些水来浇花。
上星期回来时还精神抖擞的一盆薄荷,这会儿叶子已经蔫了,茎秆垂头丧气的,宋悠悠摸了一把盆里的土,干巴巴的,怪不得呢。
狠狠浇透了水,走到叶片黄了一大半的文竹跟前,束手无策,索性又浇了些水,不放心去卧室拿了手机查了一下,有网友说让浇点白糖水。
她也不知道行不行,总之死马当活马医,当真泡了碗清甜的白糖水,尽数给浇上了。
“把你们买回来也是受罪!”
她嘟囔着,对着养得乱七八糟的几盆花摇摇头,捧着糖水碗出了阳台,又去客厅的画框上捻了一把,一层细薄的灰尘粒粘在指尖上,想了想,进了储物间,眼神落到角落地上的玻璃框上,上头是八个隶书大字“婵鬓重梳娥眉再扫”。
她记得,这内容是唐人写的《和离书》里的,在网络上很是火了一阵。还好,宋青云没无耻到写“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冷冷看了会儿,八个大字线条摇曳,有种波折流动的美感,不像宋青云平常的风格,看得出来,写的时候是用了心的。可又怎样呢?
捅人一刀,再给对方的伤口上打个漂亮的蝴蝶结装点一下,就能粉饰掉血淋淋的创痕吗?可不管她怎么反感,周艳容自己都接受了,她做女儿的还能怎样?
走过去,伸手用指尖摸了一把,呵,一尘不染,果然待遇不一样,兴许早上起来才擦过呢。
“嗤!”鼻腔里发出个不屑的音来,宋悠悠瞥一眼旁边一堆蒙尘的DIY创意手工,是她买来给周艳容解闷的,可惜都被打入了冷宫。更觉那幅字亮得刺眼,上手将那玻璃框转了个方向,写了字的一面朝向墙,才舒服了点。
转身走了几步,又撇撇嘴顿住步子,回头照原样重新摆好。
这幅字是她爸宋青云写的,送给前妻,也就是她妈周艳容的。最开始,这东西还在周艳容卧室里挂着,她看到后没说话只是冷笑,周艳容这才把它取了下来,拿去储物间,放在地上倒扣着。
宋青云是渝县有些头脸的书法家、文化名人,因为自矜身价,自己写的字极少往外送,对家里人也一样。
周艳容一共也就收过三回,第一回是宋青云求婚的时候,第二回是宋悠悠出生,第三回,便是这幅半年前离婚时送的字。
宋悠悠看着这东西,克制住把它扔掉的念头,周艳容已经把它从卧室挪到了储物间,她要是再干涉,只会让周艳容更加难堪。
又盯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客观一点无情一点,像是看跟她毫无关系的人写的字,不带一点情绪,最好有天路过能视若无睹。
还没到达境界,门“啪嗒”一声开了,周艳容拎着早点回来,转了一圈,在储物间找到她,见她正对着那幅字,干笑了一声,叫她,“吃饭吧。我看那字写得好看,就没收起来,你要是不喜欢,我把它包起来装箱子里。”
“没事,你想放这儿就放着。给你买的那些花,你花些心思打理,别一个个都照顾得蔫头耷脑的。你不是老讲缘分嘛,这些花进了咱家,你好歹对它们好一点。要是不懂怎么管,就问问秦阿姨。”
“你秦阿姨住院呢,我哪好意思为这点事儿打扰人家。”
“怎么了?”
“做了静脉曲张手术。”
“哦。”宋悠悠叹口气,又问,“你今年的体检做了没?”
“做了。快些吃吧,馅饼沾了水汽该不脆了。”
“嗯。”
母女俩把馅饼、茶叶蛋和豆腐脑摆上桌,周艳容又去冰箱里拿了碗自己做的酱菜。
周艳容吃几口,勺子停在半空里,好一会儿,嘀咕了一声,“没滋没味的,不吃了。”
宋悠悠凉凉看她一眼,“给人家伺候月子有滋味,奶腥味、屎尿味应有尽有”,刻薄话哽在喉咙口,到底没开口。
半个月前,宋青云在外头的相好,也是现在的老婆苏芸芸,生了个小男孩儿,娘家人因为她执意跟宋青云在一起同她闹翻了,请的月嫂又临时请了假。苏芸芸想喝木瓜鲫鱼汤,宋青云不会煮,竟求到了前妻周艳容这儿。
起先还是电话指导,后来,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宋青云实在不上道,周艳容索性直接上门帮忙。
那天,宋悠悠刚好从平城回来看她,在屋里等了半天,才等回来带了一身油烟味的周艳容,一问才知道给人家炖汤去了,她气得摔门回了卧室,直到饿得实在受不住才出来吃了几口冷饭。
她气周艳容没骨气,用她外婆的话说,她妈被个男人蛊住了,一辈子由着人家搓圆捏扁。
宋青云有什么好?宋悠悠在心里问自己。
长得好看,是那种俊秀书生的模样,现在上了些年纪,身材和脸也没垮,倒是添了些沉稳儒雅的气质。专业上嘛,也说得过去,单是改换了宋家的门庭一项,在小城里就已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了。
实在是宋家往上数好多代,都没有过所谓的文化人,宋悠悠她爷爷宋明传是个厨师,原本想让宋青云子承父业,可宋青云不喜欢油烟味,也不愿意刷盘子洗碗,表示自己更想做个理发师。宋明传想了想,觉得也行,便同意了。
谁知道,上到初中,宋青云的一手硬笔字越写越好,受到当时的语文老师赏识,将他推荐给了平城一个颇有名气的教书法的朋友。
宋明传开始没同意,觉得自己的儿子除了长相上结合了他们老两口的长处,其他方面都平平无奇,耐不住宋青云缠着要去,父子俩最终还是挤着绿皮火车摁响了师父家的门铃。
自那以后,宋青云找到了人生新方向,周末就往平城跑听课学习,后来直接就在平城师父家里住了下来,帮人家打杂抵房租和伙食费,几年后慢慢学出了名堂,参加了平城电视台办的书法大奖赛,还得了一等奖,再回渝县时,已经近乎家喻户晓了。
想到这些陈年旧事,宋悠悠哂笑起来,手里的勺子无意识把碗底剩下的豆腐脑搅成了碎渣,周艳容靠在椅背上发愣,整个人像阳台那盆薄荷一样蔫头耷脑。
“妈。”宋悠悠喊了一声。
“嗯?”
“最近有认识新的朋友没?”宋悠悠弯唇笑笑,心里盼着她能说点什么。
“再说吧,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周艳容眼神有些躲闪。
“我上次说的老年大学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想去。”周艳容答得干脆。
宋悠悠心里烦躁,又是这副逃避的态度,离婚已经大半年了,还有半年才五十岁的周艳容一直都失了魂一样,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她实在不放心,这才每星期都从平城回来一趟看她,找些事给她做。
“我卧室那个门门板变形好久了,每回关门都很费劲,你找个师傅上门给我修一下吧。”
“行,我知道了,房子老了,问题越来越多。”不提她的私事,周艳容自在了很多,一口应下,抬头环顾了一圈。
这房子还是结婚时宋青云买的,自打十年前他们一家换了新房,这里已经有十年没住人了。周艳容离婚时,想着自己一个人住,女儿也只偶尔回来,宋青云还有一家子,于是很识大体地要了这套老房子。
宋悠悠知道时离婚协议已经签好了,也只能接受了,她想过重新装修,既可以改善周艳容的居住条件,也给她找点事做,周艳容却说没必要,再住几年再说。
她也不勉强,毕竟装修也不是小事,她自己不想出钱,周艳容本来就是无薪主妇,现下没了丈夫,只剩下离婚分的钱,大概没了安全感,把钱攥得紧得很,轻易不愿意往外花。
装修的事也就这么搁置了。
“还有,我有个衣服你帮我改一下。”她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条米色的侘寂风连衣长裙,在身上比划了一下,问周艳容,“妈,你看出问题没?”
“是不是太肥了,能装两个你,腰身给你改小一点,行吧?”
“对,是这个意思,不要收腰线,改成稍微宽松的直筒就行。”宋悠悠把衣服叠起来,递给周艳容。这件衣服是几年前买的,那会儿流行人在衣中晃,现在把腰身改小点,做成小直筒,还能继续穿。
“妈,你要不要开个裁缝店,帮人改改衣服,也给自己找点事做。”
宋悠悠直愣愣看着周艳容,等她反应,她却好一会儿没说话。
周艳容十九岁时在一家经营文房四宝的老字号店铺里卖东西,遇到宋青云,二十一岁跟他结婚,二十二岁,两人生了宋悠悠。那之后,她就一心相夫教女,再没上过班。
不过,时过境迁,人总要改变。
四十九岁的周艳容没了丈夫,女儿也长大了,一个人在平城工作,身边两个最亲的人都不需要她了,她从妻子和母亲的身份里解脱出来,一时间无所适从。
宋悠悠理解她的心态,可已经大半年了,还萎靡不振,老实说,她有些不耐烦了,婚离了就离了,另一边知天命之年还在庆祝新生儿的诞生,这边也没道理守着丧一天天郁郁寡欢吧。
“我想想,想好了你帮我谋划谋划。”
“行。”
宋悠悠心里松了口气,她对周艳容的感情很复杂,上了大学尤其工作以后两人联系并不算多,要不是出了离婚的事,她还真做不来每周回家、三天两头打电话的大孝女。
周艳容这段日子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进无望昏暗的枯井里,若是没有外力干涉,可能真就委顿了。作为女儿,宋悠悠没得选择,必须做那条将人拽出枯井的引绳。
还好,这事总算有点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