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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死生之地 ...

  •   左湖看着纸条上的字迹,内心的满足感满溢,以致生出了些许愧疚,别再骗他了,他告诫自己。泥菩萨尚有三分脾气,何况是提惯了刀枪的卫含章呢。高筑的债台哪日倾覆,储蓄多时的水会淹死人。

      “风禾,你省那半张纸做什么?”说笑着,左湖看了眼空了大半的置宝阁,他刚才砸的物件儿,换来的草纸,少说一个人十年用不完。

      卫含章撇开了脸,不理会左湖的揶揄。

      左湖的心情相当不错,还倒转了圈毛笔,用笔头戳了下跟个木头一样杵在旁边的卫含章一下。

      “我就是喜欢缘木求鱼,抱薪救火。”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卫含章不敢说自己聪明。

      “风禾,有些路本来是通顺的,只是无端有些岔路口迷人眼罢了。”左湖在仰头冲他笑,风禾,回来吧,及行迷未远,朕既往不咎。

      卫含章知道昭定帝在暗示什么,他掐了下右手心,按下心头的火气,这个人怎么不想想他自己在干什么?

      衣袖中仍有不轻的重量,他伸手进去准备清理些东西扔了减轻负担,然后摸中了个硌手之物。

      半块虎符。

      即使现在调军需要朝廷加印的调兵令,但这玩意儿的价值也不可估量。

      谋国不可缺玉玺,调军不可无虎符。

      虎身上有错金铭文,他手上这块和别处的略有不同。比如东北孟峥手里那一块,篆刻之字为: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浴。凡兴士披甲,用兵百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说,右半块符留存于君王处,左半块符存于浴水之地的最高将领手中,凡要调动军队人马超过百人之数的,浴水之地的左符就要与君王的右符会合,才能行军令。

      而他手上这块,错金书熠熠生辉: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卫。凡兴士披甲,用兵千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燔燧之事,虽毋会符,行也。

      只说兵符属卫,未归属具体地名,所以哪怕卫含章只挂帅西北,但理论上四境之兵他到哪儿可调哪儿。千余人的兵甲之士已经可以打出相当可观的仗了,这还只是普通披甲人,若换成轻骑,乃至重骑,割据一方完全不成问题。
      更别说,最后一行,——遇有紧急情况,不必等着与君王的右符会合。

      这便是他能在无右符,无调军令的情形下,与三千轻骑回京,还一路顺畅的又一原因。

      他永远是左湖手里最顺手的兵刃是一码事,君王的信任又是另一码事。

      当然,现在圣旨通宣了天下,卫侯突发恶疾不幸薨逝。伴随着的就是,卫侯一应符节的失效。

      “陛下,您还把这个揣回臣身上做什么?”这半块符,又一次被卫含章推给了左湖。

      “你拿着......”昭定帝突然想到什么,卫含章现在再拿这块符,确实有些不合适了。一是,君无戏言,不管圣旨上的东西有多荒谬,配套流程都该走完,此后,越国便不该再有卫侯;二是,大局未定,卫含章之心系于谁身难以定论,他不能去赌。这半块兵符,确实该收回来了。

      “以后再给你做一块。”

      这一小块东西,卫含章几乎只要在两人相隔时间稍微一长再会面时,每见昭定帝一次,就会上交一次。直到如今,或许是他最势弱、最需要什么外物做倚仗之时,终于脱手。

      卫含章低头笑了笑,“不必了,御医不知道多久来,陛下您不如陪我出去逛逛?”他没忘宋岩还在床底下,昭定帝的武艺亦不错,再不想办法让寝殿里的人都散出去,皇帝早晚会发现屋中多一重的呼吸声。

      左湖看了眼面前不知堆积了几日的奏折,再看了眼卫含章现在还垂着半边不知道用不用的了的手,然后用手指向自己沾了飞雪的大氅。
      示意卫含章,现在这个天气,这个情况,真不适合在外面闲逛。

      全都不无道理。
      殿内地龙烧的旺,他都没感觉到冷,但刚才那一阵咳嗽,还差点要了他的命去。但卫侯做事,常常不考虑成本。

      “不去算了。”卫含章知道该如何激左湖的将,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转头就走。

      左湖无奈,“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急躁?走。”

      搁笔合上奏折,昭定帝示意王德拿来狐裘暖炉,“来,穿上,别冻着了。”左湖突然发现了什么乐子,抖了两抖手中的裘衣,示意卫含章上前,自己给他披上。

      “臣不敢劳陛下尊驾。”

      左湖笑着点了点头,“行。”然后把东西递给卫含章,等他自己穿戴好后,再说,“那你来侍候朕吧。”

      卫含章那个混账站在原地,开始解领口的系带,“陛下的奏折还多,臣惶恐惊动圣驾,悔愧难当,决意立即悔过。”我们别去了。

      这一回,左湖真得被他气笑了,“你过来。”

      卫含章站在原地不动。

      生气之余,昭定帝下意识还觉得不可思议,“卫含章,你没毛病吧?”他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要给自己讲小姑娘那一套,装骄矜贞淑?亦或者,为谁守节呢?

      此般想法在脑海里一萌生,发疯的念头就完全充斥左湖的脑海,理智的缰绳捆束不住他内里的烦燥,“行,朕成全你。”

      “王德,去相府把那个姓卫的小女孩儿,带进宫来。卫侯忽逝,朕忧思甚重,念及故人,意欲封故人之女为长踦公主,养于朕膝下,即刻入宫。”
      前一句皇帝在表示他对卫含章的不满,后一句是告知天下的圣意。

      他知道卫含章倚仗的是什么,不是自己不敢动他,而是这人觉得他自己活不活的,也没什么要紧了。所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卫家是没什么人了,但他绝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是全然没有在乎的人了,不是吗?

      长踦,即蟏蛸,又名解忧。

      他真感谢卫含章爱心泛滥,要养这么个小孩儿。这不恰好来解朕之忧了吗?

      我不愿意,不忍心,不舍得对你下手,但对别的东西,难道还有那么多顾虑吗?

      “陛下,臣帮您更衣吧?”卫含章露了个极度难看的笑出来。

      晏安的事,是皇帝的软刀子,而点名草芽,就是真刀真枪。

      左湖自己披衣起身,“晚了,十八。”
      勉强来的东西和自愿给的,意头完全不一样。所以,这么点,显然分量不够。

      我渴求一些东西许久了,总不至于,手段百出,机关算尽之后还得不到。

      在皇宫里,要如何对付一个孩子,简直是再简单不过,而这一点,跟着左湖从锦贵妃手里熬出来的卫含章无比清楚。今日草芽进宫,明日昭定帝就有办法,让她因为过于忧心思念卫侯而自然高烧不止,后日她就可以到地下去找“卫侯”了。

      被人拿捏住七寸的日子,可真难熬啊。

      自从昭定帝登基以来,卫含章一路扶摇直上,或有艰难之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便是朝廷内外,几乎没有人不给卫侯好脸色。致使卫侯和油滑的官场之人相比,总显得名不副实,他几乎不看人的脸色,不管人非议,更遑论仰人鼻息。

      遗留下的历史后果,让卫含章现在跌了个大跟头,如果他稍微看些昭定帝的脸色,就该知道适可而止,而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疾怒攻心。

      一瞬之间,卫含章甚至想对左湖动手,但也仅限于想。
      帝王的袍服,仿佛有一层结界,让他丧失了攻击的能力。

      怒气被生生遏制,紧随其后的便是发懵,他的脑袋在瞬息之间拿不出最优解,卫含章缺少处理这样事的经验。对敌,当勇而速,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敢威胁自己,打服他就是了,例如萨迪克,例如王俱全;对友,一般人对于他的威胁,大半带有玩笑的性质,例如俞寒和周浵说伺候不了他这位大爷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对不甚相干之人,那就当一阵耳旁风,过去,就是了,不必多去浪费时间精力。实在惹自己心烦了,大不了也威胁回去,例如宁济州,晏故等人。

      但昭定帝显然非敌非友,也不能作为不相干的人来对待。

      他威胁我?他拿别人的命来威胁我?

      莫大的悲哀之意在卫含章心中泛起,生死不由己的感受凝为实质,手握权柄的重要性此刻才体现。

      一时退让,只会助纣为虐,让人知道你可以一退再退。

      越国的土地在卫侯的刀锋铁骑之下,不曾让过寸许,而对于自身,卫含章步步退让。
      直到他已经退到了悬崖边上,身后早没了可以下脚之地。再妥协,迎接他的便是万丈深渊。此后,再无回头之路。
      但左湖想要什么,他能不给吗?

      能威胁他的东西太多了,草芽只是第一个,还有宁危,缚云,俞寒,甚至老师,随他返京的人马……

      想到江老先生,卫含章猛地抬头看向左湖,“你故意让老师跪在雪地里的?”以此让我妥协退让,让我做那个不识好歹的人。

      “风禾,老师是为你求情。”左湖高明的多,持重冷静,他知卫含章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拒不承认。

      卫含章也没想过让皇帝认错。

      皇帝却愈加愤怒,“王德。你还站在哪儿做什么?没听到朕的命令吗!”

      王德跪拜在地,已经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仍被昭定帝注意到。
      他知道,自己拖到这个时候就是极限了,再拖下去,他的九族会先一步去地里报道。

      “是,奴婢这就去。”王德连忙回复。

      其实他手上过过的魂魄不知凡几,背上的人命也不差草芽这一个,只要过掉这一次,昭定帝就会知道,威胁对自己来说,没那么好使。往后就好办多了。

      但,倘或他不生贪恋之心,不渴慕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在旁边闹腾着,让自己这一滩死水稍微有些生机,草芽那孩子未尝不会过平顺快乐的一生。

      卫含章退到屏风横断处,右手后伸借力稳了把身形,“陛下,臣愿意今夜侍寝。”
      古往今来,佞幸者不少,不妨多他一个卫含章。

      “风禾。”仿佛早春之光提前到了左湖身上,他有一腔用不完的柔情蜜意。

      而卫含章只知道那人还没有收回成命,于是他将那浑不知耻的话,又换了个说法,“三哥,您愿意我今夜侍候您吗?”

      左湖灿然一笑,向卫含章伸出了手,“来,十八,给你准备了套婚服,想去看看吗?”

      “我想去看雪。”这寝殿装潢的不好,低矮逼仄,不如外面的风雪寒冻。

      “好。”

      左湖朝王德招了手,示意他把暖手炉递来,“去让人准备汤池热水,别冷着我家风禾了。”

      皇帝没有撤回命令,但王德知道自己不用再去相府跑一趟了,他状若个只知道听话行事的应声虫一样,领命即走。
      别说自己,皇帝全程都没有提过一次宁怀沙的名讳,棍棒与甜枣对着的对象只有卫含章,那不是皇帝的大度宽容,那是最深刻的轻蔑。除却卫含章,没有人有资格坐到那张桌上,与帝王议价,哪怕是做倾家荡产的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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