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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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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窗前,与汝初见,幸得汝救,僵而未死。
那月往卫,得汝照拂,眼见汝裹,竟而无力。
那年立孙,汝被雄围,吾亦狡死,幸而复生。
殁于所言,雌皆雄戮,后雌复信,再无抬头。
挣开眼的时候,是满地兔死,是我没见过的兄弟姐妹,母亲说:“死掉吧,你们长在我身上,把你们的血、内脏和肉都吃掉,然后长在我的骨头上。”我也被咬了一囗,痛吗?痛的,身体越来越僵了,但又不该痛的,不过是将该还的都还了。好暖和的气味,有人抱我,她穿了一身叶子颜色的衣服,她将我捞起来,给我上了药,那药比我刚出来的那一瞬还凉。她把我抱在怀里,她说:“这世上最蠢的人也就是如此了,自身的筹码不多竟还想着换一批人去抢那只会越来越少的筹码。”我听不明白,只是紧紧抓住她的衣裳,我回去只能是化作一滩被晒干的血水,我想活。我听到有人问她:“公主,这兔子只怕是不干净怕会脏了公主的手,不若将它扔了吧?”我猜,她应当不喜欢会说话的东西,她让人将那人的舌头拔了,又将我的毛顺了顺,开口对宫人们道:“本君主此生最憎自身满身污秽却妄图言别个不干净而突自身之净的人,诸位,如还有人这般,这就是下场。”兔子的耳朵是极好使的,我长大一些便听见宫人们讲这位公主脾性古怪,倒是几个常在眼前的姐姐讲公主是这天下最好的人,要我说这位公主是极宽厚之人,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我这只小兔子,她甚至会给我道歉,说本该放我走的,如今却要和她在这个大圈圈里搓磨。可见,人类世界判定好坏的法子,不过是利益予否。我真想告诉她其实不止人类,就连兔子也不过是在圈圈里打转罢了,有的在家族圈圈里,有的在族群圈圈里,有的在自己的圈圈里,人类比兔子坏就坏在人类将另一个圈圈里的人贬或抬,仿佛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在自己身处这个圈圈里才能好活一些。公主叫子籁,她父亲好像还有许多子女,但其他人一点也不喜欢我,她们见了我都躲的远远的,说我眼睛很恐怖。可子籁还是喜欢带着我出去,他们说子籁喜欢我这般凶残之物,定然不似他们那般良善德正,子籁对他们说:“父亲将你们教成良善德正的样子,就是因为天下人都是欺善怕恶惧威不惧德的,若有来日,好让你们让人纠着欺负。可这兔子被人欺了尚会咬人,堂堂宋国皇子竟连兔子都不如。”他们不再说话,默默走开了,我就知道她最喜欢我了,连皇子都比不上我。子簌为我取名子筱,她说随她姓,往后她就再不是一个人了,我也再不是没有人喜欢的野兔子了。旁人皆言子簌是最聪慧的宋国公主,可在她身旁一载,我只觉得她是极孤单的极好的,她愿意用她在岁月里练成的刺去护住本该长出刺的我。
又一年春三月,我和子籁到了一个叫卫国的地方。那个被人们称作卫灵公的老者眼睛是极浑浊的,有宫人说她们不相配,子籁只是让笑笑,顺着我的毛也不知对谁说:“姻缘,左右都要作囚的,不如让自己好过一些。”子籁会制毒,如今知晓这一点的就只有我了,在宋国的姐姐们子籁出嫁以前将私钱给了她们,让她们出宫为自己谋来日,还说将来若是寂寞想嫁人,也须得有业可持。那她的业呢?也许从前没有,但卫国一定会有,她说卫国地势夹偏君王愚及太子蠢钝,卫国无有长久之相。成礼当夜,她将血钩沾在篦箕上,压在她身上的是卫国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姬元变得很听话,但这不该是男人一娶再娶却让女子一守再守的理由,更不该是六十娶十七的理由。子籁在阁中时便听闻宋家儿郎如美玉,家家女郎皆求嫁,她召宋朝相见,问他:“你说人人皆求欲,求到了的竟不许旁人再求,这是什么理由?”我见过宋朝许多次,每一次他都在暗处用我看美玉那般眼神看着子籁,我们都知道不能吃但也知道那是极好的东西。她问了宋朝许多宋国的事,她知晓了宋国粮布数质竟与卫国之人有关,她知道了那个人叫公叔戌,这个名字也是姬元心头的一根剌,她让宋朝将粮布差否之事大肆传言,自己将粮布来源之人换掉,又让宋朝慢慢默默将之产出,又将与来源之人的书烧毁。公叔戌似乎察觉了什么,在朝堂上指着她大喊:“女子当政,卫国当真是完了!”子籁为我顺了顺毛,平静地开口:“卫国去年国政只入了半釿,今三月已有四釿,那个贫穷的卫国确是完了。您如此讲,可是想让国主背上不愿民好之声吗?公叔戌,你是要发动叛乱吗?”姬元见时机已到,连同那个叫公叔戌的指了好些人让他们明日不必再来了。此事结束以后,宋朝竟来了,说了入款,子籁摆手让其离去,那是他第一次抬头正视子籁,他对她说:“他后宫一百二十人,妳多一个又如何?妳也是人不是吗?”那夜风沙融在了一起,万千的雨敲中了灵药,雨哭的撕心裂肺。秋日,我听到她说“你有没有想过,西有强大的晋国,南有称王的楚国,我们处四战之地,失去友邦孤立无援的,怎么办呢?”对面那个被称为太子的人不再说话,默了好一会,子籁只好说:“出去。”姬元的毒慢起了效,等到冬日的时候,听闻那个太子逃去了宋国,子籁的手上多了一道伤口,想来便是这般缘故,我有些抖,用毛去蹭伤口,试图减轻一些她的痛苦,她说:“不痛的,从前在宋国时比这过分的多的是,卫国人太蠢,以后也不会再这样了,妳别怕。”门外的树木抽了芽,她见了一个叫孔丘的人。我被放在笼子里啃草,只一眼我便知道了那个是孔丘,他的眼睛和子籁相反,若是子籁的眼睛是清澈的浑浊,他的眼睛便是万千浑浊的源头是一片清澈。子籁今日似乎把所有佩玉都戴上了,有些吵,孔丘给她行礼,她起身回行时将身子坠了坠,好吵,她问孔丘愿不愿意留下来,孔丘身上有腐木的味道,孔丘已经有了白发可他直道愿意愿意。她将卫国之政讲予他听,问他:“这个国家处处皆是腐朽青苔,斑黄青竹,参天愧树欲倒,夫子凭什么觉得你一人可挽?”孔丘抬头看着子籁,他缓缓开口道“如夫人这般,不畏天下唾骂,不怕笔墨肃杀,只欺自身便好。”子籁盯着我,说完“夫子,从前也许如此,可后来南子才明白这天下没有人是爱德恶势,怕善不怕恶的,夫子要试便试吧,这天下恨南子的人有千千万,可不该有你。”一月后,子籁她们出宫游行,再不见孔丘,子籁听了那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为我顺了顺毛,望着我的眼睛说:“等到来日,或许他的主张会成功却绝不是他希望的软而是如姬元那般的铁,世人看的并不是他怎样想怎样做,而是他站在那里拿了什么。”
第十二年春,姬元殁了,子籁本想着公子郢应是愿意上位的,可她没有过的东西自是料不到,这一家子是蠢了些,可蠢人间最好产生情感,公子郢幼时受其兄照拂颇多又是个被礼官教的极好的孩子,最是喜欢糊涂溺在父兄之情中。子籁搬出诏命,他却说:“郢和别的儿子不一样,颇受父兄之情,况且我一直伺候父君至他殁,如果有这话郢一定会听到,如果没有哪怎会轮到我?还有前太子蒯聩的儿子辄在那里,夫人不该先立长?我可不敢即太子位,被人扣上狼子野心之名!”好吧,看来宫中传的皆是假的,这位一点也不糊涂,他这是打算将先兄之子推上,再诱子籁杀之,如此一来子籁便在满堂官员之中便是活不久了,那他若是成了便是结束乱局的一代贤王,若是不成也可落个孝顺守礼的声名。可他大抵没料到,子籁真的拥着辄上位了,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想错了一件事,嫁到卫国子籁是不愿意的,除掉蒯聩子籁是不愿意的,就连他,也不过是子籁不在意乱指的,女子们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事向来皆是让事随法走的,而不是如他与蒯聩一般硬要踩着这些事说自己是干净的。人刚出生的时候和兔子是一样的,不过后来有的兔子在母吃群夺下学得什么东西都要咬一咬,哪怕不是自己的,有的兔子很早就明白在族群里是夺不到东西的,便只能从别处那里乞到,可是只有两种情况都经历了的兔子,才有可能划出自己的青草地。后来我成了老兔,那天很暖和,她说要带我走,卫国她呆厌了,她要带我去一个只有我和她知道的地方,卫国夫人南子殁了,我的子籁活了。在马车上时,有人见她从卫国来便问她卫国那个妖妇如何了,她只说被蒯聩杀了,那人为此高兴甚至将这个消息诉予路人,可他甚至连南子的面也没见过,只知道传闻中的那个妖后死了所以高兴。中途有人看清了我是兔子,有些孩子见了我甚至想将我踢死,不为什么,子籁昔日掌权时民间说兔子是福星,如今南子已死曾经的福星便成了该清除的祸星,好在子籁护我护得紧,我们便这样回了宋国。
最后,我们在宋国支了书信摊度日,一屋两田一人一兔,日子是从前不敢想的平稳日子。屋子隔壁是个老妇带着孙女,小女孩的络子打得很好,她很喜欢子籁,常常将摘到的花吃到的美食带给子籁一些,慢慢地子籁和她亲近起来。一日,她们带着我去私塾外头支推,生意不太好,两人便支着头去听私塾里讲了些什么,讲礼义典范男的,讲高堂国主男的,讲民间好样男的,小丫头都快睡过去时才听到那夫人说:“女子倒是有一人,名唤南子,可她除奸臣是因夫主她的党羽也被长子除去,就连她本人都因不贞死于长子之手。”我忽地想起子籁讲过一句话:“人们总喜欢踩着别人对他人说自己站的高。”原来在人类世界里,人也分雌雄且雄自命高沉,原来人类竟不如我们兔子,我们小雌兔一直都不缺为自己图谋的雌兔前辈。见小丫头有些气恼,子籁说“来日便会无人理踩此言,哪怕后世的女子被蒙骗的再深,终有一日,她们会明白许多做不到的事,前面已经有人做给她们看了,如此,不怕她们走不远。”小丫头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没有人知道那位南子终究如何,之所以把她讲成那样,无非是想让男子学会记住与报复想让女子守着别人的忠贞,如此一传再传,那里会达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回去以后,我自知时日无多,只是拍了拍子籁的手,她笑着对我讲:“我知道,妳不会死,只是被一个绯衣人带到天上去做个伴,绯衣仙人一定会对妳说,天上造了座白玉楼,楼后面有一大片青草地。正等妳去过妳该过的一生呢,到了天上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妳本就不属于人间,是我强留妳陪了我这么久,妳好好的去那吧。”我看着眼前的子籁越来越年轻,我看着她在卫国一定也不开心,我看着她的衣裳又变成了叶子的颜色,我看着母亲咬的伤口出现,我听见有人说卫国南子不贞善谋,我听见有人宋国公主聪慧古怪,我听见她说她没有后悔过还说感谢我陪了她这么久。最后我听见我自己说:“子籁,妳幸苦了,我们来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