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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枉死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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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岳是一座城。
金玉镶嵌,美人如云。
而这城中的第一美人听说那个性格古怪,脾气暴躁,还好吃懒做的纪家二公子——纪慕人。
“好吃懒做”的纪慕人正蹲在水井边,双手搓洗盆中衣物,他抬头一看,阴阳岳白雾遮天,雪飘十里,厚重的云层中隐隐有一股墨色黑气缭绕其中。
纪慕人的手冻得发红,他放下水色衣物,手指一抬,指腹上晶莹水珠顺掌心滑向衣袖,莹莹指尖冲那天上一点,正对浓稠黑气。
“李嬷嬷,你看那天上,怎么有一团黑云,莫非那盘着什么吃人的妖怪?”
李嬷嬷双手一叉腰,没什么耐心地往天上一瞧,皮笑肉不笑道:“二公子,老奴知道您不想洗衣服,但您弄脏了夫人最珍爱的衣裙,也没有让别人来洗的道理,咱们夫人也是慈悲心肠,待您如亲子,这不怕您一个人做不利索,让老奴在这陪着您洗,那您就该一鼓作气卖点力,洗好了,老奴也好去干自己的事——”
李嬷嬷前后不搭地说了一通,二公子是一句没听进去,他就盯着那稠到化不开的黑气,发起呆来,不知怎地,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有种欲哭无泪之感。
那黑气在云层间胡乱急蹿,忽地像是被他盯得一哆嗦,竟“转身”俯冲下来。
纪慕人眉心微蹙,慢慢站起身,腰间一串红线捆绑的铜钱发出叮当响声,他眯眼一瞧,见黑云之后还跟着一道模糊影子。
是什么东西在追它?
纪慕人一抬手,不自觉道:“到这里来。”
“什么?二公子,您让谁过来?”
李嬷嬷跟着转头朝天上一望。
忽地雪风袭来,冷气从天而灌,一团裹挟雪屑的黑雾砸进院中水井,清澈冰凉的水猛溅几仗之远,那力量直接将李嬷嬷重重掼出,砸在立柱上摔落在地。
而另一边溅起的水花只轻轻落了纪慕人半身,就好像有人用什么力量将水往回收了大半。
纪慕人伸头往水井里看,如丝般飘撞的黑烟正往水井底部蹿,他盯着黑气,一阵莫名的感激油然而生。
突然间,脚下蓦然一震,地上冒出白烟,周身奇冷,纪慕人刚稳住身子,院中随即罡风四起,视物不能。
他的衣袍蹿进蚀骨雪风,冷气贴着他的身子游移,又从衣领涌出,纪慕人倒吸一口冷气,肩头墨发缠着发带打在脸上,眼睛吃痛地眯了起来,风雪中,一道黑影一闪,下一瞬迎面袭来,纪慕人心一惊,先低头看水井。
黑气还没有完全下去。
他身子往前倾,几乎要盖住井面:“快跑!”
袭来的黑影就停在他眼前,纪慕人一眨眼,狂躁的罡风就裂了一条缝,那细缝中隐隐现出一张唇来,那张嘴唇线诡异地好看,纪慕人平视着,想起祖母屋中里供着的神像。
神像是他出生时,一个落魄道士送来的,说是可以保纪家刚出生的孩子一生顺遂,但他爹爹纪丞常年经商,是阴阳岳最大的商户,拜的是财神爷,纪丞除了财神爷,谁也不信,于是挥手打发了道士。
后来不知怎地,这神像被祖母收下了,就放在自己屋中,每日念叨着保佑纪慕人平安长大。
纪慕人第一次见那神像,就觉得很美,特别是那张唇,每每望着都会盯上许久,就好像神像要开口说话了似的。
而那张唇,此刻就出现在他眼前。
纪慕人望呆了,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见那张唇翕张,随后又紧闭,就好像唇的主人在看见他时,愣了一下,下意识启口想要说什么,只是一瞬,又隐了回去。
纪慕人黑眸一动,在模糊间,瞧见对面一闪而逝的下颌角,似乎是那人转身走了,连带着差点掀飞纪家屋顶的破天罡风,一并消失,无迹可寻。
纪慕人的头发重新洒落肩处,他的眼睫也垂下来,井中已平静无波。
他松了口气,又忽然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救那黑东西......那张唇,又是谁?”
纪慕人抬头又瞧了瞧恢复如常的天,他伸手摸了摸腰腹,方才这里有一瞬暖流随冷气拂过,余温残留。
“二公子,二公子不好了!!”
小跟班阿午从拱门外一伸脑袋钻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和一张皱巴巴的纸。
纪慕人回过神,没有看阿午,他转向另一边,俯身扶起叫嚷不停的李嬷嬷。
“李嬷嬷,你可摔着哪了?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李嬷嬷扶着腰站起来,嘴里“哎呀哎呀”叫个不停,痛苦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公子,咱们的红绸出问题了,快闹出人命来了!”阿午慌手慌脚递出手里东西,全然不管院中一片狼藉,更不听那李嬷嬷嘶哑的叫唤,只对他家公子道:“今日严公子大婚,用了咱们的红绸,说是起了满身疹子,手臂上都是红斑,还发起高烧,吐了一天,人快不行了,严家嚷嚷着要纪家赔偿呢!”
纪慕人回过身,接过黄纸和账簿,一边翻着一边往外跑,跑至拱门前,他倏地止住脚步,回身对撞上来的阿午说:“快把李嬷嬷送回去,给她找个大夫,处理完了给我备轿......不,先给我备轿。”
阿午揉着额头,道:“二公子要去哪?”
“严公子府上。”
阿午精神一来,跳起来一拍掌道:“好啊!听说那严公子家宅附近都是好玩的地方,还新搭了一个戏台,请的是京城的戏班子!二公子您去找人,捎着阿午去听戏!”
阴阳岳的雪不见小,云都往一处聚集,看不见的晦暗正蠢蠢欲动。
纪慕人上了轿子,为赶时间,轿夫几乎一路小跑,纪慕人在左右摇晃中翻看着手中账簿,他手里捏着一小条红绸,左右细看。
“奇怪,这么多红绸为何全被严公子买了,难道全俯上下所有人的衣裳都要严公子承包?即是如此,又为何只有严公子一人出现不适?”纪慕人又展开那张揉皱的黄纸,黄纸中央只写了“谋财害命”四个字。
纪慕人皱起眉,这四个鲜红的字,是用血划出来的,只是歪歪捏捏,奇丑无比,看不出是谁的字迹。
他将纸凑到鼻尖,轻轻一闻,霎时睁大眼。
有毒——
纪慕人猛地咳嗽起来,他赶紧将黄纸捏成团,攥在掌心,抬手掀开侧帘,“阿午,快调头回去,让给李嬷嬷瞧身子的大夫来我这一趟,让他看看这毒是什么——”
后半句话还压在喉间,他就发现了不对。
原本颠簸的轿子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动静,连人走路的步子声都没了。
这么快就到地方了?阿午难道已经离开去看戏了?
纪慕人含笑摇了摇头。
但很快,又发现了不对劲。
这地方十分异常,仔细一看,方才大亮的天,此时漆黑一片,周围连风声都没有,倒是时不时能听到飘在耳边模模糊糊的泣涕,像女人,又像小孩。
纪慕人低头将红绸系在手腕间,又将带毒的血字黄纸揣好,而后躬身掀开轿帘,抱着账本走出去。
足尖落地,一声脆响。
低头一看,脚下是一根已经破碎的白骨,足尖踏落处,碎成齑粉。
他身子一顿,轻轻抬起脚,重新落在那白骨旁边。
刚站稳,身后传来一声压着嗓子的低吼:“你怎么还在这溜达,还不快去排队!”
纪慕人回身,迎面撞上一张毛茸茸的黑帘,有什么东西正正抵着自己喉咙。
纪慕人镇静地退了半步,低眸瞧见抵在喉咙处的东西是一块颇为精致的木牌,有点像祠堂里祭奠祖宗的梓木牌。
而拿着木牌的,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叫花子。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何一个人也没有?”纪慕人温声发问,又瞧了瞧被叫花子紧紧攥着的木牌。
叫花子撩开面上带着酸臭,结成块状的头发,眉头皱的夸张,仍然压着嗓音,低声道:“你有病吧,这怎么可能有人?谁带你下来的,这么不负责,人丢了都不知道??”
叫花子说着,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纪慕人,口中啧啧两声,嘀咕道:“这是哪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受了迫害,被勾下来了,真是可惜了。”
他可能觉得纪慕人老实,又见人生的干净,生了怜惜,不免愿意多几句嘴,于是指了指前方,“那边是望乡台,不是你这种......”叫花子琢磨半天,想不出干净的词,勉强道:“那是十恶不赦之徒才去的,你啊,应该往后走。”
叫花子个头不如纪慕人,他伸手勾着纪慕人肩背,把人转了个身,又将人压弯下来,手掌抵着纪慕人后脑,道:“看,那头亮着火光的看到没?”
纪慕人从来没听过阴阳岳附近有叫望乡台的地方,或许是他常年忙于家中生意,孤陋寡闻了,他顺着对方手指望过去,点了点头,“那处又是哪?”
“当然是枉死城啊。”
纪慕人眉心一紧,心道:“才这么会儿功夫怎么就出城了,难道那严公子家住在这枉死城?枉死城......这名字取得实在不妙。”
纪慕人从小是泡在银钱里长大的,还不识字的时候,手里抱着的就是账簿,刚开始学说话,他就能打算盘,活了十九年,学的都是生意场上的斤斤两两,至于阴曹地府什么哪,里面有些什么,他都不曾听闻。
纪慕人摇摇头,抬步冲着火光处去:“算了,找到严公子要紧。”
腰间铜钱配饰响了不大一会儿,纪慕人就站在“枉死城”的牌匾之下。
牌匾是寻常牌匾,只是这城中走动的......熙熙攘攘里没一个寻常的。
纪慕人双手抱着账簿,脚还没踏过牌匾之界,就见一个独臂男子与他擦身,嘴里大叫着:“啊啊啊啊,我冤枉的,冤死了,还请崔大人重新审过啊!!!我这只手臂就是被那恶霸砍断的,明明是他欺行霸市,挑拨是非,为何入地狱的是我!!不公啊,不公啊!!!”
喊叫之人被左右两个戴青鬼面具的人架着往后拖行,半分不得抵抗。
纪慕人朝后退了半步,避让开来。
他低下头,见被仰面拖行之人双眼布满血丝,神情惊恐又呆滞,忽地又闻见一股酥脆焦香的味道,移眸一瞧,竟见那人一只腿断了半截,血肉冒着烟,大片油星子噼里啪啦乱炸。
纪慕人胃里排山倒海,差点呕出来,伸手捂住嘴。
没想到这一动作,被其中一个鬼面看见,那鬼面转过头盯着纪慕人,两双眼睛一对,那鬼面腰间别着的木牌竟突然有了异动,鬼面一惊,指着纪慕人道:“他,他也是逃出来的,一并带走!!”
一旁不知道从哪突然跑出两个鬼面,粗鲁地架着他。
纪慕人被夹着往前,平静道:“你们认错人了,我刚来这个地方,不是从哪逃出来的。我是阴阳岳纪家的——”
说到阴阳岳纪家,算是天下无人不知。纪家绸缎,玉器,香料,首饰,远销内外,举国闻名,连皇后都爱用纪家香料。
“什么纪家,进了枉死城,入了阎王殿,哪还有什么身份,乖乖进地狱吧!”
鬼面说话不清楚,带着奇怪的尾音,时而尖细,时而低沉,变幻无常,听的纪慕人浑身不舒服,他用力挣扎,盯着掉在地上的账簿,喊道:“我的账本,别踩我的账本!”
东西南北的,没人关注他,更没人关注他的账本,大家都在各喊各的冤。
纪慕人挣扎不得,已经被拖进了一片深黑的林子,这林子没有树,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血色花海,一声巨响,纪慕人回头,见一道玄铁巨门缓缓而动,启了条缝。
若是寻常人家的门开了这么一条缝,最多只能飞进一只苍蝇,但在这,这条缝足以容三人并肩同行。
鬼面拉着他停了下来,不知在等什么。
纪慕人定定瞧着,从缝隙中能看见飘荡的浓雾,雾中隐约飘荡着几盏荧灯,那荧灯下有什么在晃动,那东西越来越近,晃动幅度越来越大,竟从门缝中跑了出来,仔细一瞧,竟是一个怪物,那怪物四手四脚在地上爬,全身冒着烟。
“别挖我眼睛,别油炸我,我不该下地狱的,娘!!!”
那怪物说话了......
纪慕人心一惊,见那“怪物”跑着跑着,在全身油星子的炸裂中,彻底熔碎,只剩一堆白骨落在红色花海中。
......
纪慕人转身要跑。
那两个鬼面一时疏忽,竟真叫他给跑了。
纪慕人头也不回,喘着气踏在花海中,没方向地跑了一会儿,腿上没了力气,几次险些摔倒,直到脚下松软的感觉没了,才发现已经出了花海,纪慕人弯腰缓了口气。
耳边撞入流水的汩汩声,他抬起头看见前方有座石桥,桥上有个影子,他正细瞧着,后面追来听不清的喊叫,似乎是鬼面追来了......
纪慕人一股脑上了桥,额前就撞上了什么,重心不稳,向后要摔。
他伸手胡乱抓了一把,反叫什么人先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