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岁多乐

72、夜飞鹊

　　在刘有禄被强行关起来的这些日子里，与他亲近的沈得福频频活动起来。毕竟是盘踞在此了这么多年了，刘有禄和沈得福早就在锦衣卫和东西厂培植了一大批心腹，眼下刘有禄出了事，这些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从前刘有禄曾与太子联手杀掉户部尚书宋先广，那个时候两个人因为有共同要对付的人，所以关系自然亲近些。
　　可是到后来——太后有意拉拢刘有禄，甚至能对刘有禄杀掉宋先广的事情不以为意，不计前嫌不计前嫌的放下身段主动给刘有禄体面，于是刘有禄也逐渐变得亲近太后起来。

　　谢萧烨忙着讨好先帝，再加上他原本心中其实是看不起阉人的，所以难免疏远了刘有禄。就这么长此以往，刘有禄完全断了和谢萧烨的联系。

　　如今谢萧烨还未登基，就先拿刘有禄祭了路。先帝殡天之后，他先以“宦官误国”将刘有禄拿下，然后衣不解带守在皇帝旁边守孝，这些举动叫文人都写文章赞扬新帝的孝心。
　　如今他确确实实站在了有理的一方，这点天下人都无可指责，可是有得必有失，此举却也真正将锦衣卫和西厂推向了敌对面。

　　现在谢萧烨虽然为了稳住人心暂时只将刘有禄关进了大牢，但是其余的那些宦官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如何不知等到谢萧烨真的站稳脚跟之后，首先要对付的就是他们了，所以不可能不为了自己拼死一搏。

　　刘有禄手下的那帮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谢回舟知道这点，于是明知这几日锦衣卫不太平却还是故意放任不管。

　　如今新帝刚刚继位，丹阳的羌芜人还没完全解决，先帝死后留下了一大摊问题还亟待收拾，新臣旧臣之间也要协调，新法之类的也要推行，总之一切都还乱糟糟的。若是这时候朝廷里面再出了什么乱子，那天耀一定会岌岌可危。

　　但是这些谢回舟才不在乎，哪怕是到最后大家全都头破血流，整个天耀也千疮百孔他也不在乎。他只想让刘有禄做自己手里的一把能刺伤谢萧烨的刀。
　　天耀乱就乱了，只要能解决掉谢萧烨这个最大的绊子，等他继位之后一切都好说，他知道太后总会有办法解决，周兰亭也会辅佐他，而等他继位就好了。

　　等他继位之后就好了。

　　等他继位之后，朝廷有太后和周兰亭把控，他只需要坐在那个位置上花天酒地就行，这个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打扰他，再也没有人能管他。
　　太后已经许诺给他全天下最好的美酒和美人，他不需要忧心一点朝廷上那些叫人听着焦头烂额的事，这些事全交给太后和大臣们就好，他只需要扮演好一个皇帝，每日就可以随心所欲纵情享乐，这时候全天下再也不会有人管着他，再也没有人能管着他了。

　　谢回舟连做梦都梦见了自己当上皇帝之后的场景，在梦里他有数不尽的美人环绕美酒在手，他每日都荒淫嬉戏，大臣再也不能拿那些长篇大道理劝他，因为他已经是皇帝，只要不开心就可以随便杀掉那些聒噪的人。

　　他还梦见天耀在周兰亭和太后的把持下越来越好，但是文人们算起功劳来还不忘给他算上一份，虽然他什么也没做，成日花天酒地，但后世的人们也会祭拜他，他会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梦里的景象太好了，以至于每每谢回舟醒来之后看着和以前并无二致宫殿都会觉得怅然若失。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太久了，他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坐在那个位置上，开始他奢靡糜烂的一生。

　　等谢萧烨将要紧的几样事情暂时料理清楚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解决宦官好能一劳永逸。

　　内阁的大臣对谢萧烨这一做法自然是无比支持，自从先帝病危谢萧烨将要继位之后，阁臣和宦官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从前是宦官独得盛宠阁臣失势，可是如今在谢萧烨的有意为之下，宦官面对阁臣时竟还要退避三舍了。

　　沈得福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谢萧烨来处理掉自己，所以在谢萧烨动手之前，沈得福先领着锦衣卫造了反。

　　神卫军和锦衣卫就在皇宫之内打了起来，谢萧烨手上有庄羽乔的军队作保，虽然庄羽乔自谢萧烨登基之后便已经回了自己的封地，但只要谢萧烨一声令下，他们可以名正言顺的来绞杀“造反者”。

　　沈得福自然也明白他们是处在劣势之中，于情于理都不占优势，所以他们的想的也办法也狠厉——擒贼先擒王，只要他们能杀掉或者是活捉谢萧烨，那么自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然后叫谢回舟继位。
　　他们知道谢回舟是太后的傀儡，只要谢回舟继位了，太后定会保他们宦官无忧。这时所有的道理就由他们来写，当中所有的理由都可以重新编造的合情合理，这样即便他们是没理也成了有理的一面。

　　可是沈得福没想到的是，他们想到的谢萧烨早就已经有所预料。

　　或者说，是顾知谏早有预料。

　　当初他之所以让谢萧烨只抓住刘有禄，防止关键时刻锦衣卫出乱子是一方面原因，但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想以刘有禄做诱饵，好以此来诱导其他人踩进陷阱里来。

　　他早就做好了这场局，现在就等着猎物上钩。而沈得福也不负所望，真的中了顾知谏的计。

　　但顾知谏想借机除掉的显然不止沈得福一个。事发的那日谢萧烨邀了好些人来宫中说话，因为还在孝期，所以宴席音乐全都免了，大家只在御花园内说说话。主要就是谢萧烨口头上赞扬一下最近出了力气的人，然后简单分派一下接下来的事务。

　　这次不仅周兰亭来了，就连谢景明和刘初意都来了。

　　谢景明是跟着周兰亭来的，而刘初意是跟着谢景明来的。谢萧烨下口谕时，谢景明正好在周兰亭家中，而刘初意因为找谢景明也刚好来了，所以最后一人行就变成了三人行。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林林总总的来了其他一些旧臣。

　　但阁臣只来了一个，这还是个即将致仕的老头。

　　一行人在后花园里说话的时候，沈得福就带着一众锦衣卫从外面一路杀进了御花园。

　　今日跟着周兰亭来的是杨子明和蔚星言，两个人不能进来，便只守在园外。而在御花园内的这些人早已被搜过身，身上不曾带一点武器。若是外面的沈得福的闯进来，那这些人简直和砧板上手无缚鸡之力的鱼没什么区别。

　　这时候，好几个大臣已经惊慌的看向皇帝，期盼皇帝能救下他们的小命。谢萧烨脸上不曾有半分慌乱。
　　正混乱之际，忽然从一座假山后面来了一对显然是早早就准备好的人马，为首的是神卫军的首领，此刻亮起长刀横在谢萧烨前面护着他，同时朝身后的神卫军大声呼喝：“沈得福造反了，大家快过来护驾！”

　　说着大半神卫军护送着谢萧烨往后撤，这些六神无主的大臣下意识就要跟着谢萧烨的方向走，却正好被留下的少部分神卫军挡住了去路。

　　谢景明和周兰亭几乎同时看向谢萧烨，就见后者同样将目光转过来对准两人，他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嘴唇开开合合，对着谢景明做了一个口型。

　　谢景明看出来了，他说的是——

　　是我赢了。

　　这句无声的话说完，谢萧烨就被神卫军团团围住往后退去，很快谢景明难以在人群里再找到他那张脸了。

　　在人头攒动无比混乱的时候，除了谢萧烨被训练有素的神卫军护着离开，竟是没有一个人能走脱。

　　在惊呼声，慌乱声，嘈杂声中间，谢景明微微皱着眉头对身侧的周兰亭说：“糟了，中计了！我刚刚还疑惑为什么谢萧烨只邀请了这些旧臣，他的心腹才只来了一个，还是个老的牙齿快掉干净了的老头子。如今看来他对沈得福造反一事早有预料，现在是想趁机让我们做沈得福的刀下亡魂！这样他不仅能一举解决掉先帝手底下那帮旧臣，还能把沈得福的罪名给按实了！”

　　周兰亭显然也早已经想到：“神卫军得了他的授意，想必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等到时候和沈得福打起来，我们死在沈得福手上这件事显然是天衣无缝，任谁都不会起疑……殿下，现在还有机会，你快些离开。你顺着咱们脚底下这条路一直往里走，走到尽头是再拐进左边的草地里，往前走两里就能看见草垛，草垛后面有个洞，可以直接通往宫外……”

　　说着，周兰亭的声音认真起来：“殿下，你还有机会。出去之后立刻找张文元张先生，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谢景明看着周兰亭，一字一顿的说：“我不会丢下你的。我要带你一起走。”

　　说着就要拽着周兰亭的袖子往他说的地方走，可是那一下竟然没拽动，他匆忙的回头看，就见周兰亭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眼神注视着他。

　　谢景明被他那眼神看的喉咙发涩，周兰亭温和但坚定的把谢景明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下来。
　　他说：“我大概是躲不过的，殿下。与其咱们全部死在这里，不如你一个人先逃出去，过后再仔细料理这件事。殿下，你冷静些，听我说。我不一定就真的死在这里了，来之前我便料到总有这么一天的，所以也做了些准备，虽然不一定能真的有用……等你活着出去之后，这件事或许对你来说是件转机……”

　　谢景明心中头一次因为周兰亭的话“腾”的冒起火来，在最后的时候，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周兰亭想的并不是如何脱身，而是这件事情或许会对谢景明更加有利。

　　他果然印证了谢景明对他的看法——周兰亭毫不在意生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能打动他的，只有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否有利，是否能帮他达到自己的目标。如果真的有利的话，他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毫不顾惜。

　　谢景明看着周兰亭的眼睛，声音已经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恼怒：“我才不管这些。周兰亭，若是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那咱们今日便一起死在这里算了。既然你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那我也可以不在乎。”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疾言厉色喊周兰亭的名字会是在这么一个时刻，这样一个仓皇混乱的时刻。

　　往日谢景明看见话本子上写有危机时候，一对爱人难舍难分，一个人叫另一个人赶紧离开时，另一个还百般不愿，因此耽搁了时间，两个人皆命丧黄泉。
　　之前他还不大理解，觉得若是换作是自己的话，必定不会叫这样的事情发生，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死了，另一个活下去好歹还能为死的那个报仇，还能做点什么切实有益的事情。可若是两个都死了，那就是什么也没了。

　　可是今日真的轮到他自己了，他却发现自己连放开周兰亭的手都不愿意，更别说抛下周兰亭自己一个人去逃命了。

　　——他甚至觉得死在一起也好。

　　因为他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若是真放任周兰亭一个人在这里死去了，那往后的时光他该怎么熬下去。所以这个时候他觉得，就算是和周兰亭一起死在这里也比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儿更能接受些。

　　周兰亭挣脱了一下谢景明的手，发现挣脱不开之后，才抬头看了看谢景明，谢景明正安静的注视着他，虽然他还在生气，但是手指却丝毫没有放松，一直紧紧的抓着周兰亭。

　　谢景明在气成这样的情况下，依旧不愿意放开他的手。

　　周兰亭咳嗽两声，他看着眼前人坚定的眼睛，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他的想法了，但他却不觉得恼怒，反而是不知为何他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周兰亭沉默片刻后终于说：“好，那咱们便一起留下……我打听到谢萧烨邀请的人时便察觉到不对，所以在进宫之前就已经做了准备，我和太后约定好，在进宫之后半个时辰内若是没有派人去找她，那便是我这边出了事，她会派人过来看看情况。如今这里声势浩大，想必太后那边也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咱们只需要挨过这段时间等到太后的救兵来了就行。”

　　谢景明用身体挡在周兰亭前面，他眼睛紧紧盯着御花园大门的方向，那边已经传来了打斗厮杀的声音，他听着周兰亭的话，嘴里只是慢慢重复着周兰亭最后一句：“……只需要挨过这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