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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火树银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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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篾缠绕成兔子的骨架,蒙上一层透光的棉布,再用画笔沾上适量金色的颜料,细致地在兔子的腹部描上层层叠叠的祥云纹,而兔子的背部,又以绯红的团花纹进行装点。
云郁遥眼中闪动着异彩,出手接过那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
兔子灯摸约两尺长,小巧精致,上绘了各式各样的精巧纹样。
朱砂红,松石绿,还有密陀僧,就连纹样的配色也极为符合她的心意。
瞧着云郁遥爱不释手的模样,青棠脸上绽出一个温柔的笑。
与以往模样乖巧的兔子灯不同,她在绘制兔子的三瓣嘴时,给它画上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玄瑜看见兔子灯时,都仿佛看到了云郁遥平日里尖牙利齿的模样。
此时青棠又拿了另外一盏灯笼递给了玄瑜。
云郁遥眉梢一挑,侧身凑近去瞧他的灯。
赠予玄瑜的是一盏狐狸灯。
狐狸灯通体火红,一张小嘴抿成了一条直线,表现出的则是一个傲娇的表情。
“啊哈哈哈哈——这简直和你一模一样!”云郁遥笑得前仰后合,点点小狐狸的乌黑的鼻子,“总爱拉着张脸装腔作势。”
朏朏瞧见那二人都有了花灯,迈着细碎的猫步悄悄绕到了青棠的脚边,亲昵地蹭着她的腿,嘴里发出娇媚的叫声,毛茸茸的大尾巴卷成一团。
“自然也有你的份。”
青棠轻轻揉一揉这小兽浑圆的脑袋,将一盏小小的金鱼灯挂在了它的脖子上。
得了鱼灯的朏朏乐得嗷嗷直叫,在三人的脚边不停地窜来窜去。
外头忽而响起一道响亮的呼唤声:“青棠姑娘,那边唤你过去再次检查鳌山灯。”
“失陪了,”青棠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将桌上的漉梨汁递给云郁遥,“你们先去西街上逛会儿,待会儿鳌山灯快要点亮时,我过来寻你们。”
————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灯火辉煌。
长街的两侧摆满了高大的木质灯架,灯架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走马灯、纱灯、 挂灯、提灯,令人应接不暇。
灯笼上面绘着禽鸟走兽、植物花卉等各类图案,精巧绝伦,美不胜收。
着彩衣的幼童提着各式各样花灯在大街小巷间穿梭着,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更有许多年轻女子头戴花冠,身披华美的礼服,手挽着手,笑语盈盈地在长街流连着,每当从她们身侧经过时,就连身侧的空气都变得馨香起来。
云郁遥与玄瑜遮掩了原本的样貌,抱着化作“乌云盖雪”的朏朏在人流中艰难地前行着。
偏生朏朏对街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每当路过一个小摊,都要“嗷呜”一声示意二人停下。
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干,裹满金黄色糖浆的芝麻糖葫芦,甚至还有逗猫用的翎羽。
半个时辰内,二人为了给这小兽买东西,就足足被人群冲散了两次,此刻手中还拎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纸袋。
云郁遥面露无奈的神色,揉揉小肥猫的肚皮:“你若是再买,你就自己提。”
朏朏低头看看自己短小浑圆的爪子,它只好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翻着雪白的肚皮表示抗议。
玄瑜忽地从方才购置的物件里挑出一根带着铃铛的绛红色绸缎,将目光移向了云郁遥。
方才途经饰品铺时,朏朏看到这根绸缎上的铃铛,两只猫儿眼几乎要迸发出光芒来。
“你想干嘛?”云郁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甚至抱着朏朏往后退了两步,“光天化日之下竟想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行如此龌龊之事!”
闻此话,玄瑜露出一个皮肉不笑的表情。
他径直走上前,一把捉起云郁遥的袖子,利落地将绸缎的一头绑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眼里带着明晃晃的嫌弃:“若是你再走丢一回,我可就懒得再来寻你。”
方才二人替朏朏买小鱼干之时,不幸被人流冲散了一回,云郁遥被推搡着走到另一条街上。
随即,玄瑜又将绸带的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云郁遥打量着这根绛色绸缎,一股怪异感油然而生,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她脸上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
玄瑜心底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她这人平日里满口胡话,时常语出惊人。
只见她狡黠一笑,像是只偷腥成功的猫儿:“我听闻凡间有些国家,新人拜堂成亲之时,二人会一起牵着一匹唤作‘牵巾’的红色绸缎步入礼堂,我们现在这幅模样,像不像要去拜堂成亲的夫妻?”
就连朏朏也从油炸小鱼干中探出个脑袋,好奇地去瞧玄瑜的脸色。
玄瑜的耳根骤然变成了艳丽的绯红色,红绸带此刻便像一块烫手山芋,烫得他的手无处安放。
他朝云郁遥抛去一记淬了冰的眼神:“你若是再胡说八道一句话,我现在就将你丢在这里。”
————
“灯山亮啦——”
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雄浑的吆喝声,街头上的行人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流动起来。
二人相隔着有些许距离,人头攒动中,不知是谁触碰到了连接二人的红绸缎,铃铛随着绸缎的断裂跌落在地。
他看到云郁遥的脸露出些慌张的神色,他赶忙伸出手想要将她拉住。
铃铛骨碌碌滑在地上滚动着,连同云郁遥的身影,一同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
云郁遥抱着朏朏漫无目踱步在河畔边。
已经在这附近转悠好几圈,却仍旧未寻到回去的方向。她泄气地坐在湖边的台阶上,打算等人群散去后,再慢慢摸索回灯笼铺。
“师兄——抬头看!”
耳畔忽然传来少女轻脆的呼叫声。
云郁遥不由自主地也随着这道声音抬起眼眸,朝着夜空的方向望去。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看到过的最美的景象——
这是一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画卷,漫天火光争先恐后地一齐朝着漆黑的夜幕涌去,在半空绽放,随即又倾泻而下,如同满天星辰同时坠落,却又要比清冷的星辰更加耀眼夺目。
若用四个字来描述眼前此景,那便只有——银河倾泻。
随着盛着铁水的花棒再次举起,火星再度升起,又再度落下,如此循环反复,震荡人心。
她好似身处在一个幻境,如痴如醉,沉溺其中。
云郁遥幼年之时,曾见过流淌的银河。
位于极北之地的幽都,有一条承载着亡灵记忆碎片的逝者河。
逝者河在星落谷跌落万丈深的山崖,形成一道气势磅礴的飞瀑。
瀑布每一滴溅起的水珠都闪烁熠熠闪烁的银光,如同纷纷扬扬的银屑,被历代幽族人称作“银河”。
而此时,她看见了另一道金色的银河。
“好美啊。”
云郁遥喃喃自语着,无数微光倒影在她的眼中,好似有一道星河在她的眼底流淌。
年幼时她时常窝在星衍宗的藏书阁中看师姐带回来的人间书籍,方寸大小的话本写尽人间爱恨情仇,总是有无限乐趣。
除此之外,她还会阅读一些诗集。
凡间有一位鼎鼎有名的诗人,唤作“李太白”。
他笔下诗句宏伟瑰丽,总是让人充满遐想。
有一日读到“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之时,她着实想象不了这是怎样的光景。
于是她吭哧吭哧地捧着诗集去水阁里寻师父。
师父拿着陈旧泛黄的书卷仔细为她解读:“这句诗描述的是人间在上元灯节打铁花的场景。”
“师父见过打铁花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期待着望着师父。
师父不好意思地揉揉她的脑袋:“为师也没见过。”
似是不忍看到她眼中的失望,师父破天荒地答应带他们下山,去人间的上元灯节瞧热闹。
当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人间的一个小镇时,在街上各处寻了好久,都未见所谓的“打铁花”。
最后询问了路人才知,他们来的十分不凑巧,往年负责打铁花的师傅身体抱恙,今年的打铁花没了着落。
见几个小萝卜头闷闷不乐地模样,师父带着他们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用饭。
整整十二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整齐地摆放在红木圆桌上。
蟹粉丸子入口即化,两熟紫苏鱼麻辣鲜香,金丝肚羹别有风味、麻腐鸡皮脆嫩爽滑……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美味,平日里在山上,要么是吃师父做的露水拌鲜花,要么就是师兄用他那还尚未成熟的手艺做出的各类糕点。
吃饱喝足后,她又嚷嚷着师父带他们去逛闹市。
师父把小师弟放置在肩膀上,师兄师姐一左一右地牵着她的手,一行人在灯火辉煌的长街上漫步着。
冰雪冷圆子、生淹水木瓜、漉梨浆、甘草冰雪凉水……不到一刻钟,每个人的手中又拎满了各色解腻小食。
回到鹿台山之时,她趴在师兄的肩头昏昏欲睡,师姐将她送回房时,她还揪着师父的衣袖嚷嚷着下回一定还要去看打铁花。
她只记得那晚有硕大的月亮挂在山间上,盈盈的月光下,师姐眉眼弯弯,袖子上有栀子花的幽香萦绕,师兄温柔将她嘴角的糖渍擦净,低低地笑着。
师父故作头疼,夸张地把手往脸上一抚。
她分明都瞧见师父在笑,明明他也很喜欢今夜的饭菜和小食。
直到师父无奈地答应她:“以后我们每年都去。”
她才放心地入梦了。
但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们都没有下过山。
她对此不甚在意,只要大家还在一起,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他们总会有足够的时间一同去遨游。
不知过去了多久,漫天飞舞的火星遂渐黯淡下去了,打铁花逐渐进入尾声,像是山林间奔腾的岚烟,待到太阳出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空唯余一片冷寂,无边的黑暗如同一只狰狞的怪物,张牙爪舞地张开血盆大口,一下便将人吞吃入腹。
一滴滚烫的泪水不知何时从脸上划过,云郁遥慢慢半蹲下来,把脑袋深埋在臂弯之间。
小兽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它只能察觉道云郁遥现在的情绪似乎低落到了低谷,它将毛茸茸的大尾巴递给云郁遥,圆滚滚的爪子轻轻拍在她的露出的额头上以示安抚,不料这一举动却使她哭得更加剧烈了。
滚烫的泪水从脸上一滴滴滑落,像是冲破闸门的洪水,波涛汹涌,奔流不息。
“你别哭了。”
忽有一道清凌凌声音从背后传来,云郁遥觉得似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抬头看见了一个高挑的俊美少年。
少年瞧着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袭玄色骑装,长身玉立,清隽挺拔。
但怪异的是,他似乎有点单薄。
这种单薄并非是指他劲瘦的腰身或是过分纤细脖颈,而是他整个人看起来给人一种飘渺之感,好似下一秒他就会化作一堆灰烬消失在眼前。
“你居然看得见我?”
少年意识到云郁遥似乎能够后,他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别扭的神色。
“我为什么会看不见你?”
云郁遥惊诧了片刻,歪着头反问他。
“没为什么。”
那个玄衣少年低低笑了一下。
“喏,这个给你。”少年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了云郁遥,朝她拱手作了个揖,“有缘再会。我要去寻我的阿弟,他还在等我呢。”
他走路的姿势,就像是有气无力地飘荡。
云郁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捞起怀中的朏朏,狠狠掐了一把它的肥肉,朏朏吃痛,不满地朝她嗷呜一声。
“看来我没在做梦啊。”
她拿着手中的那方雪白手帕,喃喃地反问自己:“方才我是不是遇到鬼了?”
长街上的观灯的游人逐渐散去,已有几分冷清之意,云郁遥慢慢起身,努力回忆着返程的路线。
待到她途经主街时,只见一辆疾驰的马车朝着路面中间的小男童飞驰而去。
那个小男童似乎完全没有意思到近在咫尺的危险。
只是呆呆地站在路中央看着愈来愈近的马车。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