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风中念你

1、韩欣篇

　　秦军的进攻已经持续五个月，宜阳和城外的秦军一样疲惫，但秦军没有撤退的迹象，宜阳也只好撑下去。深秋的一个黄昏，我第一次走出将军府，踏上喋血的城墙，慰劳日复一日与秦军激战的士兵。
　　夕阳似乎因为见证了一天的残杀而变的血红，城道上挤满了伤兵，呻吟声不绝于耳，有人排着队把尸体运下城去，有人抢修已损毁的城墙，箭矢断刃遍地，浸在已凝固的血泊。我一阵眩晕恶心，直觉地想逃离这个修罗场，一转头，却看到了他。
　　在一处残破的城垛处，他一袭青衣，迎风而立，凝视血红的残阳。他的青衣像苍老的城墙般凝重，却疏离的仿佛不曾沾染任何尘世的悲哀。
　　我知道他，五个月前，秦军突然出现在宜阳城下，日夜强攻，二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三百秦军趁夜色攀上城头，守军猝不及防之下伤亡惨重，混乱中，他仗剑而起，挥袖间伤敌破敌，使宜阳逃过一劫。此后，经父亲极力挽留，他同意助韩守城。
　　一个月来，秦军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而他渐渐成了宜阳人心中不败的象征，人们在街头巷尾传着一句话，谢子在，宜阳生。谢子，是人们对他的尊称。
　　听过他太多的传闻，他成迷的身世，他超凡的谋略，他脱俗的仪表，他不败的名声，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使这个陌路人留在宜阳，困在无止尽的杀戮中。他谢绝了韩王的封赏，拒绝了父亲的馈赠，一人一剑守护着随时会被攻破的城池。他不像是游说天下的策士，他们朝秦暮楚，所为无非利禄二字，他更像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侠客，但接触过的人都称赞他的温文儒雅，实在不像是赳赳武夫。使他留下的是一句承诺，或是侠客一向所秉持的侠义？
　　我们呢？我们又是为了什么陷在这血雨腥风？宜阳八万守军，二十万居民，一夜之间站在了地狱边沿，无路可退。宜阳是韩国重镇，宜阳一失，三晋就门户大开，韩国首当其冲，也许离亡国不远了。父亲说，城破之日，就是他身亡之时。我问他，宜阳其他数十万人呢？父亲默然。
　　宜阳四面被围，粮道反复争夺，还在韩军手里，但想经此把所有人撤出是不可能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也许就是毫无退路的绝望和对未知将来的恐惧支撑着宜阳人吧，也许有一天秦军苦战不果，会自己退去。
　　脚下是一具秦军尸体，他很年轻，死亡前的恐惧还凝固在脸上，眼睛却已毫无光泽。又是什么使他远离母亲的庇护和温暖的家，来到修罗战场，早早结束还未开始的人生？人们说秦国是尚首功的虎狼之国，秦人为了封赏和爵位不以性命为念，可我看着这个殒命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生前的凶残和狂热。
　　在这个深秋的黄昏，我忽然觉得身处的世界是多么荒谬，攻城的人，守城的人，在他们身后远远支配的上位者，和我这个置身其中却无能为力的将军之女，甚至那无言的青山，血红的残阳。上天啊，你造出世间最神奇的生物，就是让他们互相杀伐征战的吗？为了人建起的一座城池，夺去无数人的生命。谢子，他又何尝不是荒谬的，他不是韩国人，不是宜阳人，却留在宜阳，让自己手上沾上本不必有且无可洗脱的血腥。
　　我远远看着他，胸臆间汹涌起伏，脑中一片混乱，想要大哭大喊大笑，却无法动弹一下，极力迈动一步，忽然身子一软，眼前一黑，栽倒在血泊中，侍从的惊呼似乎远在天边，很快什么都听不到了。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父亲疲惫而关切的脸现在眼前。“欣儿，你终于醒了。我不该让你上战场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唉……”父亲长叹一声，让人端来一碗清粥，亲自喂我吃了，又匆忙离去。他一身战衣上满是尘土和血迹，显见刚从战场下来不久，现在又要去了。
　　侍女说是谢子送我回来的，他抱我下城墙，自驾马车送到将军府。她说，小姐，你当时满脸满身都是血，真是吓死人，谢子身上也染了好多血。
　　我无言，想起那个苍老而疏离的身影，却总是很模糊。我不了解他，正如不了解我自己。我阻止侍女再说下去，父亲疼惜我，不让我再出府门，我却有些愧疚，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软弱，世代将门，我居然在战后的战场上晕倒，而又居然在他面前晕倒。
　　轻轻婆娑着宽大的衣袖，沾血的衣服自然早已换过，然而我仿佛还可以感觉到那种粘腻，那血沾在我身上，又沾到他身上，莫名的，心中有种奇特的感觉。

　　再见他是在一个月后的晚宴，几天来秦军攻势稍缓，依稀有些犹豫不决，父亲说要感谢他那天送我回家，终于有机会可以喘息片刻举行一次宴会。
　　除了当晚值勤的将领，其他各级军官都来了，数月以来，这是第一次聚会，饭菜简陋，酒也不可以多喝，人们还是很高兴，纷纷举爵向父亲和谢子祝酒。有传言说秦国宫廷里很多重臣向秦王进言，停止进攻宜阳，还有人要求处罚出师不利的秦军统帅甘茂，看了这几日秦军的情形，传言似乎是真的。那么也许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宴会上的众人像宜阳的所有人一样也在议论这件事情。
　　我出场为大家敬了一杯酒，又单独敬了谢子一杯。我走到他的案几前，微微倾身道：“谢谢子救命之恩。”他站起身，举起杯来，说道：“愧不敢当。”我抬眼，正对上他的眼睛，那一双静如深潭、寥若晨星的眼，我的心猛地一颤，飞快地低下头，微微波动的酒仿佛我的心弦。他因疲惫而苍老，因寂寞而疏离，这个人，本该在深山大泽，朝读诗书暮行歌，却羁绊在不属于他的万丈红尘。

　　初冬的月苍白而冷清，周边缀着几颗孤星，一阵风卷着枯草，打着旋过去，我紧了紧披风，还是彻骨的寒。夜风送来夜枭的低号，不经意还以为是小儿的哭泣，现在的宜阳城里是有无数的小孩子在哭吧，他们腹中饥饿，衣不蔽体，他们的父兄也许已经命丧黄泉，他们的母亲愁云满面，为能否活过明天而提心吊胆。这样悲惨的人世，还等着他们一一体验，如果注定受苦，他们从未出生是否更好些？
　　我想起我的母亲，她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我这个一出生就背负罪孽的人，生来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我是男儿，我会提剑上战场，陪在父亲身边，直到最后一息，可是我只是个见血都会晕倒的女儿家，无法为最爱我的人做一点事情。母亲，你在天有灵，请保佑宜阳平安，因为宜阳的平安就是父亲的平安。
　　心中闪过他的影子，母亲，如果你听得到我的乞求，也请保佑谢子平安。他把我从血泊中抱起，他是宜阳不破的希望，他是父亲最为赏识的人，不，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我为他心痛。那样沧桑而悲悯的眼神，沉静而疲惫，在上苍制造的这个荒谬而血腥的游戏里，有人求生存，有人求功业，他无所求却不得脱，用自己的剑守护着一些人，同时杀戮着另一些人。母亲，请保佑他平安。
　　疏落的树阴中传来咳嗽声，我凝神看去，手扶枯木的那个孤峭伶仃的身影，不是他是谁？我急上前几步，问道：“谢子，你没事吧？”他回过头来，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是韩欣小姐。我没事，被冷风呛了一口。”自觉表现太关切了些，脸不由得有些发热，还好月色朦胧，想来他也看不见。我停步不动，只讪讪说道：“今晚风大，是挺冷的。”
　　他没有接我的话，过了片刻，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说道：“夜寒风重，你在园子里做什么？”月光流泻，让他一身寂寞沧桑也变的柔和。我的心忽然越跳越快，低头摆弄着衣带，努力使声音显得平静，说道：“我在想一些人和事。”“哦？”他低低应了一声。
　　“我在祈求我母亲保佑宜阳平安。”我抬眼看着他，又郑重重复一遍，“真的，我在想我的母亲，我从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她一定是个既温柔又美丽的女子。我很想她，很想见见她，她也一定很想我。她会保佑我们的。”我越说越是语无伦次。
　　他静静看着我，眼中有很多我不懂的情绪，然后他微微一笑：“我也相信。她一定在某颗星辰后面静静守护着你。”我有些着迷的望着他的笑，那笑意仿佛冰雪初融，又像春风拂面，把他身上孤久的寂寞和疏离一并带走。然而这微笑一闪而逝，好像完成安抚人心的任务就烟消云散，换上平素那种淡淡的疏离。“我送你回去。”他的声音还残留方才那一笑的暖意，在刺骨的夜风中显得弥足珍贵。
　　我点点头，默默向园外走去，他跟在我身后。我听着脚下枯枝的嚓嚓声，忽然觉得这冬夜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凄清。秦军如果很快退兵，战争结束后，所有的创伤都会慢慢愈合，噩梦会被忘却，孩子会渐渐长大，只要有人，只要有阳光，希望始终是存在的。
　　将到园门口时，我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他。“谢子，人们都说秦军就要撤退了，是真的吗？”他沉吟道：“韩王派了很多使者去秦国游说，现在很多秦国重臣都劝秦王退兵，而秦军伤亡惨重，也的确坚持不了多久了。”
　　“可是你还在担心。”
　　“我和甘茂有过交往，他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
　　我多么想抹去他眉间亘古不化的倦意，却只能一笑：“他再坚持也要听秦王的命令呀。”他也对我一笑：“希望如此。”

　　之后几天，秦军停止了攻击，虽然还没有退去，但所有人都相信那一天不远了，甘茂被招回咸阳，他的副将暂时带兵，显然他进攻的欲望远不如他的前任强烈。
　　宜阳一片欢腾，欢笑声中是未解的愁容，围城半年，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伤亡，失去亲人的固然痛哭失声，身受重伤的更是难以度日，父亲早已打开府库抚恤伤亡的军人和民众，但对于他们的生活只是杯水车薪。
　　我再三向父亲请求，他终于答应我再次走出府门。我走过每条街道，安慰无助的母亲和孩子，探望受伤的人们，他们有的热情的欢迎我，有的则冷淡的接待，每一家有不同的苦难，我只能旁观。我见到一家三代仅存的三岁幼孩，见到拖着好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寡妇，见到胸腹受伤奄奄一息的男子，见到年愈古稀仍不得不挑起家中重担的老人。这一切比战场上遍地的鲜血还要令人绝望。
　　战争，我痛恨战争。在我十六年的生命里，充满了父亲的关爱，充满了阳光雨露，充满了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父亲把我当男孩子来养，他告诉我很多很多，惟独没有告诉我战争是这样残忍而可怕。
　　又见夕阳，又见他。他从城东一个院落走出，金色的余辉洒满肩头，看起来很温暖。他看到我，似乎很意外，然后扬眉微笑，让西边的晚霞也黯然失色：“韩欣小姐，真是好巧。”也许是阳光，也许是他的微笑，让我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不要叫我小姐好吗？谢子是宜阳的英雄，又是家父的朋友，叫我韩欣吧。”他微微一怔，点头道：“好。”随即笑道，“那么你也不要叫我谢子，我叫谢迟。”夕阳很美，他的笑容更美，那一刻，仿佛一生。
　　“你住在这里，”我有些好奇地问，“是你的家吗？”
　　“不，是我一个朋友的。”他的神色黯淡下来，“我受他所托来看望他的家人，可惜……”
　　我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白衣，心揪在了一起。“他的家人……”
　　“都死了。”他截口道，“他的孩子几个月前受伤不治而死，前几天他的妻子也因悲伤过度……”
　　“你的朋友知道吗？”
　　“他在我来宜阳之前就死了。”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为什么秦军要来攻打宜阳，我们从来没有招惹他们。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受伤，为什么会有战争？”
　　我大声哭喊，把数月来的压抑和痛楚都倾泄出来。恍惚间，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我，仿佛这动荡而荒谬的尘世唯一一点真实。我贴住他的胸膛，泪水奔涌。他久久没有说话，终于只是低低长叹一声。

　　那天回家，父亲一个人在喝酒。我很奇怪，自从秦军攻城，父亲就不再喝酒，他说统帅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唯一一次破例是那次宴会，他也不过饮了三爵。可现在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神情有些愉悦，又有些忧伤。
　　“欣儿，来这边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不再喝酒，只是定定看着我，我的心又乱跳起来，这样复杂矛盾深不可测的眼神，父亲从来没有过，至少没有在我面前有过，我一时无措，一时委屈，却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爹，你怎么又喝酒了？”我试探着问，“是不是想我娘了？”
　　父亲的目光渐渐转而忧伤，但其中的疼爱是我所熟悉的。“爹，等秦军退去，我们回新郑看娘吧。”我拉起父亲的手，贴在自己面上。父亲的手宽大而粗砺，有着多年征战留下的抹不去的伤痕，这是一双将军的手，但对我而言，只是一双父亲的手，在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握住他的手，汲取温暖、关爱和力量。忽然又想起谢子，不，他叫谢迟，父亲像山，用无边的爱包容着我，他却像是夕阳，温暖而美好，却又像是随时就会消逝，让人想付出一切去挽留。心里想着，嘴角不觉微微上翘，谢迟啊。
　　父亲的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头，摸着我的头发，几不可闻叹息一声。“欣儿，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娘想必会很欢喜。”我心中一酸，又觉得温暖，却听父亲接着说道，“也该是出嫁的时候了。”
　　我一惊而起，惊诧中带些羞涩，张口结舌道：“爹……”
　　父亲又倒满一爵酒，仰头一饮而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去年你已及笄，如果不是爹舍不得你，现在就应该在新郑某个宅邸，而不是陪爹守在这个危城。”父亲露出一丝笑容，我却总觉得他眼中有某些决绝的意味。“欣儿，明天你先回新郑，爹等秦军退兵，把这里的事情安顿好再回。”
　　我依依不舍离开了宜阳，心里却充满了希望，虽然没有时间向他告别，但父亲说战争结束后有功人员都会到国都新郑接受大王的接见，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再见到父亲，还有他。
　　走出一段路程，我在马车里向后望去，宜阳沐浴在晨光中，庄严而肃穆。

作者有话说

　　重新开始填坑，修改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