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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魔王,在烟灰色的树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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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在什么时候会是烟灰色?
像是祭祀用品在坟茔前烧尽、于空中飘飞的那种灰,正遍布视野。灰色的树冠,灰色的树干,灰色的小屋,和黑色的“人”。
魔王厄斯达有一对纯黑的鹿角,立在两只直立的狼耳侧后方,他裸露的皮肤布满灰鳞,合缝处渐变为黑,黄澄澄的圆瞳充满禽类特征,镶嵌在不规则附有少量黑鳞的脸上,此刻往突兀出现在屋前的红发少年投去玩味的目光。
此物非人。这是刻奥希的第一想法。
“他已经显出形体了……怎么回事,赫琉不会放他出来……发生了什么?”都朋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这种感觉很奇妙,刻奥希忍不住摸了摸耳朵。
厄斯达见状,脸上的鳞片微动。
“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他的声音使人联想到冰棱,刻奥希对这种感觉不陌生,但厄斯达的声音比刻里玛娅的多几分来自非人之物的怪异,“请便。”
魔王摇动一下巨大的蜥尾,让出一道紧闭的屋门。
“他发现我了。”都朋说。
“不用管他,去找赫琉,确认他的状态。”幽灵的话语罕见带几分不稳。
刻奥希在心里应:“赫琉……在屋子里面?”
回答他的却非都朋,而是魔王。厄斯达笑着:“当然,当然,要是你们把他拖出来就好了。他还挺有意思的,我见过的那么多穿越者里头,有趣程度能排前五。不算死了的,能排第一,你说是吧,小幽灵?”
小、小幽灵?他在说都朋??刻奥希一时愣住。
“唉……”一声长叹,既回应刻奥希也回应厄斯达,“好久不见。”
“果然是你,都朋。现在是多少年了?得27000后了吧?”
“大陆历124年。”
“噢……你们该不会把我死掉那年当这个大陆历的元年了吧?”
“……你死在大陆历前5年。”
“嗯,那也差不多了。能想到你们收拾完烂摊子,然后突发奇想做出新的纪年法的样子。”
刻奥希眉梢一跳。信息量太大,都朋和魔王厄斯达是老相识?而且这交谈内容……长生种讲话这么恐怖的吗,动辄算起纪年法?
“只是有过一次交流,关于灵魂层面的魔法。”感受到刻奥希的困惑,都朋解答道。
“他是幽灵,我是捏灵魂的,多少在灵魂上有点共同话题。虽然只是一次交流,但我印象很深呢,是吧,【不朽】?卜星台的家伙给你这个名号有没有考虑过这是否对你过于讽刺?”
“还有你怎么不亲身过来?你不是这小子的好好老师吗?还有那个精灵,凑一起多热闹。”厄斯达口中的“小子”指代赫琉。
“如果……我知道你会把我对灵魂的理解用于改造魔兽,我不会在那天……”
“都朋。”厄斯达打断刻奥希脑中的声音,“灵魂和灵魂之间有什么区别?人类有灵魂,魔兽也有灵魂,在我看来,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我只是在试图创造我的同伴。”
厄斯达是世间第一只魔物。
都朋沉默了很久,才在刻奥希脑海回道:“你走得太远了。”
“魔物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你的同伴。你们的灵魂介质过于特殊……”
“是的。我最后明白了,所以我选择了死亡。”厄斯达平静道,忽然又笑了出来,“但谁能想到你们还会给我带来新的惊喜,瞧啊,一个失了忆的同乡,活的!”
“你们找到他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吧。这种奇迹太少见了,少见到我一见到他,就想……摧毁他。”
刻奥希有点喘不过气来。一个魔王和远古幽灵的谈话过于超规格,无论是他们沉重的存在感还是压迫力,都让他迈不动步子。
但他们言语里隐藏的密辛仍被他牢记,静待时机成熟时揭露一切真相。刻奥希想到赫琉在鹰眼酒馆告诉他的事:神秘的未知文字体系,出现在赫琉梦中,被杀害亚拉伯罕的凶手使用。
而厄斯达说,穿越者,失忆的同乡。
最浅层的真相已然呼之欲出。刻奥希轻轻呼气,感到他的赫琉陷入某个阴暗到不该被揭露于世的泥淖。
“赫琉没事吧?”这话由他直面厄斯达说。
魔王饶有兴味地注视他,目光重点落在他的红发和眼睛上。还算胆大,够有种,赫琉的眼光还可以。
“我说过,他就在这屋子里。只要你能进去。”厄斯达朝屋门摊手。
门上遍布方正的神秘字体,刻奥希猜想那就是赫琉提到过的梦中文字。说起来,这场景也跟他提到的梦很像……
就是梦?
“这是赫琉父母去世的地方。”都朋轻轻说,“照他说的做,我们得先找到赫琉。”
“明智之举,小幽灵!”
说完这话厄斯达已然在屋子外盘腿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一副不打算动弹的样子。
他看起来完全不想阻止他们,也可能是阻止不了,毕竟就算是魔王,如今也只是一缕残魂。
*
刻奥希黔驴技穷了。
赫琉的梦里,他用不了魔法,所有能试着去闯入那个小屋的方法他都试过一遍,最后只能瘫坐在地上望着烟灰色的树林发呆。
都朋也陷入了沉默。
“喂,魔王,赫琉和你是什么关系?”他向厄斯达搭话。
“老乡哦。”厄斯达看样子很愿意回答刻奥希。
“哪里的老乡?都说你来自魔界,可魔界和女神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吧。”
“地球。”这两个字格外薄凉。
那是什么地方?地……大地,大地的球?
刻奥希思考着。大陆是一个有弧度的近平面,大陆边缘的海洋没人成功探索过,总是到了一个界限就被浓得骇人的魔力挡住,跟他们的天空一样。
理论魔法师们根据海洋与天空的魔力场形态指出,世界被一个很薄的半球形超浓度魔力场笼罩,球面上缀着人们熟知的“星”,也就是超浓度魔力簇,平面上的魔力浓度比边界低很多,构成智慧生物生活的大陆。他们说,世界的边界即是魔力。
显然,“地球”这个地方不是这么一回事。
刻奥希接着说:“你其实不打算杀了赫琉吧。”
厄斯达眯起眼来,黄澄澄的眼瞳对上刻奥希的:“我有什么理由不那么做?”
刻奥希很冷静:“你说,是你自己选择了死亡。那么复活这种事,或许并非你所愿。”
他也许可以获得厄斯达的帮助。就厄斯达与都朋的谈话中,他获得了一个信息:厄斯达比自己更清楚赫琉的人际关系。
他知道都朋是赫琉的老师,而非校长,还提到一个似乎同样和赫琉关系密切的精灵。结合赫琉的灵魂正被献祭给厄斯达,他想,厄斯达极可能获知部分赫琉的记忆。
魔王可能知道为什么这个屋子无法进入。
“哈哈哈!”厄斯达忽然大笑,“或许,或许,你有没有想过,魔王征伐世界就是因为他想活呢?”
“等我复活……”厄斯达压低声音,一股躁戾的嗜血腥气从眉目射出,“万年前发生的事,我会将它复现。我的造物会踏平大陆已建的和正建的文明,不论你们这124年又鼓捣出什么,一旦我复活……孩子们悲鸣,大人们绝望,这个世界都将为它的冷酷付出代价,跪伏于魔物们更原始的渴望下。”
“我很久没听过鲜血流淌的乐声,有些怀念。”魔王站了起来,走近刻奥希。
那种压迫感如有实质。
刻奥希反而更镇定了。厄斯达在错误归因,他曾经征伐大陆并不能说明他现在想活,也不能解释由他自己讲出的“选择了死亡”。假设自己复活,然后描述魔王复活后的惨剧,试图以此来吓退自己……
哇哦,他居然需要吓退我。刻奥希在心里挑眉。
他对自己的猜测更有信心了。
年轻的红发魔法师缓缓说:“魔物永远成不了你的同类,赫琉才是你的同类。吞噬他的灵魂对你没有好处,因为一旦你借他的灵魂复活,等待你的是和大陆历前5年时相似的处境:这世上再无你活着的同乡。”
他知道荣礼旦血案的凶手或许也是赫琉与魔王的同乡,他在赌厄斯达没有接收赫琉的全部记忆。
“你很敢猜。”厄斯达失去了笑容。
魔王记得自己照着自己的灵魂捏出的第一个魔物的样子。那是只楚楚可怜的幼鹿,腕足被厄斯达提住,倒挂在空中。
他原本打算借它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只是穿越后三个月、记忆混乱而孑然一身的巨大孤独邪恶地操控了他的举动。
幼鹿变成一滩插着四肢和五官的肉泥,清澈的眼睛倒映着厄斯达丑陋怪异的形貌。
厄斯达不记得自己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只记得滔天的痛苦,和模糊而密集的嘶鸣。他曾意识不清地走过一条激荡着魔力的大河,来到一个他觉得有点熟悉的村民面前,对她说:【你好……你能帮帮我吗?】
村妇的尖叫和众人的驱打让厄斯达不知所措。他一脸茫然地被五花大绑,丢进了来时走过的河水,失重时看到的人类面庞,是清一色的嫌恨。
他自然活了下来。也是那时,厄斯达意识到自己体内含有某种极浓的力量。
那力量既是他混乱记忆的始作俑者,也是令他活下来的恩人。它是魔力。
厄斯达开始对这股力量进行探寻,在那期间,他踏入了灵魂的领域,遇到一个和他类似的彷徨于世的幽灵。
“你、也喜欢魔法?”
“是,我喜欢。”不,我恨魔法。
“灵魂是很奇妙的东西……你的灵魂很特殊……我曾在几个、很奇怪的人身上看到,但他们很快死去了……”
那是我的同乡。“我也在研究我的灵魂,它的样子应该很滑稽吧……我的记忆有些混乱,或许对我灵魂的研究能帮我想起我的亲人。”
“啊……这可真是可怜。我想这些对灵魂的基本概念,额,还有我个人的一些理解,能够帮到你……”
幽灵只是遇上一个同样被众人排斥的异类,就迫不及待地展示他的善意。他同样孤独,但厄斯达知道,这种孤独和他相距甚远。
他们不是一类人。
后来,源源不断的魔物被缔造出来,可没有一个让慢慢恢复记忆的厄斯达满意。那些魔物野性、嗜血,被扭曲的兽性本能压倒厄斯达希望见到的人性,却一个个对他俯首称臣,称呼他为王。其中偶现有知性的9个魔物,他也短暂地把他们当做过亲人。
可很快厄斯达就明白,他错了。
当魔物们涌动着,摆弄起和他一样丑陋异形的肢体来到他面前,请求向外扩张,获取属于魔物的生存权利时,厄斯达只在那一双双眼里看到疯狂、扭曲的对杀戮的渴望。
为什么我捏出来的灵魂会是这样?厄斯达充满迷茫。直到他视为家人的9个魔物发出同样的诉求,厄斯达才大彻大悟。
他点燃了火,却无法熄灭它。
一切像是巨型机械里的齿轮,魔王也不过是其中稍大的一个。
再后来,最后被逼到莫尼斯大河沿岸的时候……也不能说是被逼,那其实是将领们商量好的瓮中捉鳖。联军死了生,生了死,在最近才总算出现几个能抗大旗的法圣【无名】、【哀霜】,可就算如此,他们的作为在年岁比他们长太多的厄斯达看来,也如同家家酒一样。
他在灵魂层面的造诣已经登峰造极,远非理论魔法师们猜测的“灵魂工匠”,他已经是“灵魂君王”。
将领们与厄斯达说,最近反抗的力量过于嚣张了,得给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王,你来帮我们做一个局吧,在那群妄自尊大的魔法师以为自己要接近胜利时,把他们推入万死不复的深渊。等到他们都聚集在一起时,您再律动起我们的灵魂……不会有人能逃离死亡。
这些把戏只有魔王军内部知道吗?当然不,因为厄斯达看到对立的军队里,有个飘忽不定的灵魂。啊哈,曾经和他交流过灵魂的家伙,现在是……嗯,工匠。你怎么比我弱些呢?这些年去干什么乱七八糟的去了?
联军陷入被猫捉老鼠的处境,只有【无名】还在奋头冲锋。
魔王看向他的“同伴”,各个杀红了眼,嬉笑着,逗弄着。魔王看向他的“敌人”,各个奄奄一息,眼里充满对生和希望的渴望。
年轻的洛贝多头发被扯下来半块,血污糊了满脸,步步蹒跚朝他走来,他毅然决然走向死亡,誓死战到最后一刻。将领们等着看他的笑话,王会不留余地地虐杀他。
可厄斯达,忽然感到空前的孤独和绝望。
他走了这么远,这么远,久到不记得曾经世界的亲人模样跟名字,久到也忘了和这个世界的经历相比,短暂到不值一提的前生。到底何处为家?这一切究竟值得吗?
他错了吗?他对了吗?
众魔惊骇的目光中,厄斯达放任洛贝多的断剑插入自己的胸膛。魔王看到【无名】自己的眼里都充满不可置信。
他笑了笑,放弃了对魔物们的灵魂律动,自退几步,仰头躺进莫尼斯的河水。他曾经最疼爱的将领伏露尔跟着跳了进来。
唉……为何呢,明明她最擅长逃跑,可以活下来的。
几万年寿命的走马灯,真经历下来却发现也没什么东西。毕竟,“厄斯达”不过是个恶贯满盈的魔王罢了,既无真正的亲人,也无可以把酒言欢的朋友。
他其实一无所有。
现在正尝试复活他的,没感应错的话,是伏露尔吧……她还是没怎么长大。
叹了口气,厄斯达一步步靠近刻奥希,尖利的爪放在刻奥希的脖子。刻奥希动弹不得。
都朋:“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