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番外·路过一千万个梦后,我成为了人(下) ...
-
3.走到生活中去
??
??
梅莉一清早就离开了府邸。她的行李很薄,我看了看,里面只有一些洗漱日常用品和几条裙子以及几本书。我现在不能偷懒让梅莉带着我一起走了,我得紧紧地在身后跟住她的步伐,急促的呼吸。我说,我现在的身体变得很沉重,梅莉说,人的身体本来就是沉重的。我说,才不是,明明你走的就很轻盈又很快速。于是梅莉把脚步放缓下来,并且把行李换到另一只手,右手伸向我,示意我牵住她,我犹豫了一会,说这样会很奇怪的,别人又看不见我,我就像是一团空气,你也许会被当成疯子或者怪人的。梅莉没收回去,人不能牵着空气走路吗?而且你又不是空气,别人看不看的见,能不能理解,她思考了一会,其实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恩德洛武,我之所以能走得这样快,是因为我刚一出生时就带着人类沉重的身体了,因而我不觉得它沉重,我已经行走了很多年,而你,你则刚刚开始,所以这没有什么好纳闷的,现在,我们继续走吧。
于是我握住梅莉的手,她的手指很长,紧紧包裹住我的手,我全部的重心以梅莉和我自己的双腿作为依靠,跌跌撞撞地走在林间小路上。我问梅莉,我们要去到哪里呢,你要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吗。而梅莉看了看天空,答非所问地说,今天的天气很晴朗,没有下雨。我抬头看了看,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我们周围没有人,有的只是树和一条崎岖的小路,梅莉今天头上戴了一顶柔软的帽子,上面的蝴蝶结丝带是紫色的。我看见古老的树木延伸,枝干上生出嫩芽,当我抬头时,我看到的明亮的天空和我无法直视的刺眼的太阳,当我平视前方时,我能看见梅莉手上拿的行李箱,我能看见她的手臂,当我低下头时,我看到地上僵硬的泥土,梅莉摆动的衣裙和植物清新的味道。我向身后看去,发现自己居然有了模模糊糊的影子,最后,我向我们离开的方向看,我看见弗雷德里克独自一人站在门外。
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言,一路无话地走着。直到后来,我越走越困,我的步伐越来越迟钝,滞缓,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我感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片温暖而黑暗的泥浆之中,我慢慢地,慢慢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我陷入了沉睡之中,然而,在现实中的人们却仍然还得继续行走,前进下去。我,我则要在过去里反复徘徊,探寻。我原本决心要做一个哑巴和聋子,再不和任何过去的人产生关系的,可当我看见一个坐在田野里,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小女孩时,我却还是心软了,并对此产生了好奇。我向她伸出手,她毛燥的金色头发梳成了两根辫子。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呀?她皱着一张脸,要哭不哭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迷路了。
你迷路了呀?我说,真巧,我也迷路了,找不到家。那我就陪着你找吧。她问我,真的吗?可我很害怕,因为我看不见你的模样,你是谁呢。我很轻快地起身,拉住她幼小的手,我呀,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不过,别害怕,我只是和你一样迷路了而已。你瞧,我握住你的手了,你能听见我的声音,感受到我的温度。
我明白了,女孩低低地说道,你是我的一个梦。
我顺着她的话回答,对,我是你的第一千零三百个梦。你往常的梦都有什么特点?
女孩说,第三百零五个梦可怕,阴沉,第五百零四个梦安静,祥和。
这就对了,我拉着她的手,轻快地行走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小路上,第一千零三百个梦的特点是心软和善良。
她皱眉,说这样听起来真奇怪——哪里有人会夸自己善良的?
我说,可我是你的一个梦呀,这只是一个客观的概述。
好吧,好吧,她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贫穷是什么?
金发女孩——珍妮讶异地看向我,说,你怎么会连这种东西都不知道呢,怎么啦,她很亲切地问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说,梦境没有常识是件很正常的事情。我的朋友,她说自己是穷人家的女儿,可我不明白什么是贫穷什么富裕,这两者有任何区别吗?
珍妮拿出了大人的口吻,说这是当然啦,区别可大着呢。比如说,比如说,富人家的女儿可以每天都有新裙子穿,她们可以不用担心今天,明天后天还有没有饭吃,可以她们想干什么都可以。但是呢,穷人家的女儿长大一点点之后就要开始帮家里干针线活,我们也没有机会去学习钢琴,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见得到一件新衣服——你明白了吧?喔,我说,我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贫穷和富裕是两对相互依存的姊妹,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开她们,因为两者之中的一方一旦消失,另外一方也会不复存在。贫穷和富裕是靠对比出来的,她们亲密无间。
珍妮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反驳说没有人们可以做到亲密无间。你的朋友呢,你的朋友多大了,她现在如何?
我说,我也不知道她的年龄,说到底,我还是搞不太清楚你们人类计算年龄的方式。不过我想,她也许三十多岁了吧。
什么?珍妮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那是很大很大的岁数呀,她说,你的朋友是一个大人了呀。接着,她又惆怅地仰起头看着天空,稚嫩的脸庞很苍白,脸颊上有雀斑。我也很想马上变成大人,我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我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你的朋友是不是结婚啦?她肯定还有了孩子吧?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又或者她像我妈妈一样生了好几个?大人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我拼命摇头,没有,没有,她的丈夫去世了,她没有生孩子…我也不清楚大人的世界是怎么样的。现在,我也和珍妮一样,同样惆怅地仰起头望向天空了,很多时候,我说,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你们都把我当做一个满口胡话的小孩,一个人类看待,只有我的朋友清晰,确切地知道我不是人类。我最初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并不是这副样子,但是随着我接触的事物越多,世界就越着急忙慌地压缩改变我的样貌。好吧,我仅仅承认,我目前只是个和你们有点区别的小孩,所以我不了解大人的世界。但我猜测她们大概都是很悲伤很寂寞的——大人就真的必须要结婚生子吗?
我们走到荒芜的旷野里,枯草划过我的小腿。我和珍妮手牵着手,我感受到她手心细腻的温度,她苍白的嘴唇,没有精神的神情和下垂的浅色眉毛。她扎着的两根金色辫子就像是麦穗,随着走路的幅度轻微地在胸口晃悠。
嗯,她抿唇思考了一会,等到又要开口说话时,唇瓣的颜色被挤压得红润了一些。我也不知道,她给出了答案。只是,我身边的大人们都是这样生活的,他们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结婚,然后生孩子,养育他们。再漂亮的女孩也会变得又老又丑,身形粗壮笨重,再壮硕的男孩也会变得孱弱无力,脾气暴躁。所有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所有孩子都会变成这样的大人,所以,我一直以为大人就该这样的。
我说,可是,既然成为大人这样坏,一点好处都没有。珍妮,为什么你还是想着要长大呢。
她软弱的脸颊迅速红润了起来,就仿佛是一颗发育成熟的苹果。可是我就是觉得,哪怕成为大人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也还是比我现在的生活好多了。再者,我也从来没有漂亮过,为什么要去在意自己以后的形象呢?——我不想再和自己的姊妹们挤一张床,不想要一个连门锁都是坏的,所有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房间,我不想要姐姐们穿剩穿坏的衣服,我不想要她们用过的饭盒,背心。我,我想要长大,我想要从这个家里离开,跑的远远的,我要到别处去,我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想要飞翔。
我看见一条蛇。
珍妮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慌忙伸手去帮她擦拭,嗯,我重复着说,你想要飞翔。可是珍妮,你没有发现你的父母也要挤在一张床上吗,那样的话,你的自由又从何谈起呢。你难道会不明白——结婚,就意味着你自愿舍弃自己人生中本该拥有的自由吗?
一条翠绿的蛇迅速地在草丛下爬行,我侧过头,看见它身上苍老的纹路。我与它无感情的眼睛对视,珍妮的脸飞速黯淡下去,又变成了最开始白纸一样的白。我不再看它,蛇爬走了。
是呀,珍妮抹着眼泪,她说,是呀,可我没有勇气。我只敢循规蹈矩地做事生活,我没有勇气,就连愤怒都没有。
我说,不一定呢,也许之后,等你再长大一点点就会有能够让你愤怒的事情了。你现在几岁了?才八岁呢,是很小很小的年龄,也许等你十几岁的时候你就会遇到自己心爱的东西了,因为你爱它,所以你愤怒。所以珍妮,不要害怕,因为大人们是会忘记如何飞翔的,在此之前,你还是先静静等待着吧。再者,你难道不清楚,婚姻是会带来疼痛的吗?
珍妮定定地看着我——尽管她其实是看不见的,因此只能目光空茫地看向某一个方向。她慢吞吞地开口,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的朋友不把你当成人来对待呢?说不定她也只是在慢慢等待你成长而已:这个世界一直有这样一条规则,就是如果你要生活在这里,如果你要和很多人接触,如果你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了身影,你就必须得变成人或者生物生存。我想你是不会情愿变成动物们的,所以你只能被迫地变成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感受到气流滑过我的肺腑,我感受到我的心脏在干燥的草堆中跳动,我感受到我的脚踩在地上,我的腿迈动步伐。我说,那好吧,我愿意便成人,如果世界非要这样的话,那我就接受好了——因为我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状态了,我现在像你们一样呼吸,说话,走路,我的心脏砰砰跳动。
珍妮丧气地说,你真幸运——为什么我不能也这样,体验过了一番之后才做出了决定,才坚定地说,好吧,我愿意成为人,所以才成为了人呢?我并不想,也并没有央求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呀?
我说,说不定,等我真正做了人之后也是会后悔的。因为看见你,还有看见很多人之后,我都觉得做人是一件很可怕很痛苦的事情,途中必定会遭遇挫折和困境。珍妮问,那你干嘛还要成为人呢?我说,因为痛苦和幸福也是一对姊妹,拥有幸福才会感受到痛苦,感受到了痛苦才会体会到幸福。
哼,珍妮看起来有点不满,你怎么老是喜欢说姊妹呢,难道你以后会有姐姐妹妹吗。我说这样也很不错,珍妮说哪里不错了,你难道想和我一样吗,我说但你爱你的家人们呀,她无话可说了。
还有。我们转了个弯,走到一条曲折的小路上,我走在前面,珍妮走在后面,我牵着她幼小的手。你其实很漂亮,所以不要这样说自己。结不结婚,未来会怎样,那些其实都不重要。
珍妮说我在说谎,还问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是梦呀,我说,我只会客观地叙述,我不会说谎的。重要的?重要的是你现在能否回家,能不能从第一千零三百个梦里醒来,这才是你需要思考的。
珍妮忽然闷闷地拉住我的手,她低下头,刘海垂在脸颊上,忽然不愿意再向前了。我不想和你分开,她说,我想要和你做朋友,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回家,因为肯定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不见了,我不想从梦里醒来,我不想要去学校,我不想见到我的邻居。
我说,我也不愿意和你分开,我们是朋友,我是你的梦境。可是不行呀,你必须醒来,我们都要迈向新的生活。尽管也许你会忘记,但是,珍妮,我没有办法向你保证生活一定会越变越好,我只能希望你可以尽可能的快乐。
她沉默良久,我刚想要担心地去看她有没有哭的时候,她就抬起头,说好吧,然后继续走了。她的脸像光洁的月亮,她没有哭。我意识到,珍妮比我想的坚强。
在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珍妮的家门口。她胆怯地站在门口,不停地侧头看向我,我说,好吧,于是伸手主动帮她敲了敲门。
没有人开门。
她丧气地垂下头,好像在说果然如此,他们一定全都睡着了,没有人会在乎她不见了的。然而却听见了远处急切地呼喊——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一路奔跑而来——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们拎着提灯,全都看着她,你跑哪里去啦?他们说,我们都在到处找你呢。
珍妮眨眨眼,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推了推她的后背,示意她回到家人那边去。她的母亲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你一定饿了,等会我把汤热一热,你吃完再去睡觉吧?珍妮没有回话,因为她仍然无助地站在原地回头看着我,像一只初生的羔羊。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微笑,那一刻就好像她能看见我了一样,抿抿唇,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小腿,然后彻底地走进家里。我听见她的姐姐问,怎么啦,你刚刚一直在看什么呢?珍妮说,我在看我的梦,然后大家嬉笑起来,说自己的小妹妹又在胡说八道了。
门被关上了。
我独自站在夜晚里,但是内心却很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感到孤单,我只是觉得很平静。我侧头,看见珍妮家隔壁的房子里最上面的房间还亮着灯,我看见有一个女孩在没拉严实的窗帘后读书。她的头发是棕色的。我忽然在想,我忘记了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去问珍妮,为什么你不愿意见到你的邻居。但我不打算再去问了。我呼出一口寒气,静静地离开了珍妮的梦,她应该醒来面对新的一天了,我也应当继续和梅莉走下去,我们都必须得回到现实中。珍妮比我想象的坚强,我如此坚信着——她一定会健康,温暖地长大,我希望她可以。
珍妮被闹钟吵醒。
她急匆匆地起床,换衣服,洗漱然后吃早饭,出去上学的时候遇到了梅莉·恩德洛武。她很纳闷地走在这个比自己高一些的女孩旁边,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但我记不清它的内容了。梅莉难得接了话,她说,我也是,我梦见我昨晚读书,窗外似乎有一个人在看我,我还梦见你走丢,迷了路,很久很久之后才回来,你的家人都去找你了。
好奇怪的梦,珍妮说。接着,她又疑惑地看向梅莉,为什么你连梦里都在读书呢?你做的梦向来如此吗?
梅莉摇摇头,说不定这是现实,只是我们忘记了而已。再者,大多时候,我是不做梦的。
珍妮不再说话了。
我醒来的时候,感受到的就是自己好像在海面上,一晃一晃的,于是下意识地挣扎,却看见梅莉的后背——我的朋友已经走了很远,她独自背着我行走在这条路上,意识到我醒来之后,她又抓着我的腿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我不从她的背上滑下去。梅莉走路时的步伐是很稳的,我感受到她身上温暖的,人的气息。她的发顶蓬松,后面扎着的头发像是动物的尾巴,我无意间碰到,很痒。她慢慢地走着,我还没有从睡梦中彻底苏醒过来,于是把头靠在她的背上。我问她,梅莉呀,我是不是很重?如果你累的话就和我说吧,对不起,我突然就睡着了。梅莉想了想,然后说,其实没有什么感觉,你很轻,更像是一块柔软的布匹,不过如果你想要自己下来走的话也可以。我说好吧,那你就让我下来吧,然后就这样,我再次牵着梅莉的手,和她一起继续行走下去了。我感受到周围清新的气息,我和她走在一片麦田里,麦穗金黄得像是天上的太阳。我说,梅莉,你像我的姐姐。
她的脚步没有一刻停顿,牵着我的手穿过麦田,另一只手帮我把那些过高的麦子挡住。她的眼睛是钴蓝色的,颜色很深很亮,她没有回话。我牵着她的手,她带我穿过麦田,其中一些麦子甚至长得只比我矮上一些——我们两个就像是在探险那样穿过了麦田。我问她,梅莉,你是如何长大的呢。梅莉说,正常的人是如何长大的,我就是如何长大的。正常的穷人们是怎样养育孩子的,我的父母就是如何养育我的。不一样的也许是我比他们接触了更多的书籍,她若有所思地慢下脚步,但这样没什么可骄傲的,也许我是看的书比他们都多,也许我的成绩的确比他们都好,但那也只能说明我在这方面有天份,比他们付出的努力要多一些而已。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她蹲下身,宽大的白色帽子在她上半部分的脸上留下阴影,她帽子上绑着的紫色丝带飘扬,她冰凉的手背贴上我的脸颊,灰蓝色的眼睛看向我,说我出了点汗。每个成长中的孩子们都应该有把自己的天分,时间,努力发挥到自己想要的,感兴趣并且有益的领域的权利。他们应该自己决定自己今后的人生发展是怎样的,至于我,我只是寻找了一种在当时最廉价,最有益,我最喜欢的消遣和娱乐而已。一种娱乐,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有些人欣赏有些人不欣赏,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以为你是想要当作家的。我说。
嗯,也许吧。梅莉没有反驳我,她棕色的长发随着风的弧度飞舞。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世界对作家的要求都是很苛刻的,所以没有多久之后我就放弃了。人们总是说,作家们太爱幻想,喜爱读书的人大多都有些疯癫,因为他们读了太多幻想的故事,已经不会理性地思考了。所以没有多久我就放弃去做一个作家,而是选择专心地做一个读者了,我也许成长的方式,思考的方式确实都和那些与我一起长大的人们不太一样,但是这个世界上特别的人很多,所以我混在里面,也就显得很普通了。
我想要看你写的东西,我说。
嗯?她疑虑地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的懂…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写下的东西了,乃至于我自己都快遗忘了。你一直这样喜欢去深入地了解一个人吗?也不一定,我说,我去了解莉迪亚,是因为我想要学习你们人类的情感,我去了解弗雷德里克,那完全是出于意外而不是我的本意,而我,我了解你。我大概是出于对你的情感才想要去了解,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那么好吧。梅莉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从她的行李中拿出一沓薄薄的纸,上面全都是梅莉青涩的字迹。如果你想要读的话,那我就给你好了。
我没说话,站在原地开始读第一句。太阳火辣辣,刺眼地照在我的脸上,然而上面却好像还残留着梅莉手背微凉的温度。
我开始第一句:
我递给她一把伞。
…我读完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抬头,看见梅莉也安静地站在我旁边,她的面孔朝向太阳与天空的方向,我忽然很想念我的过去,她说,你在想念什么?我问,她说,我在想念我过去栽下的一颗柳树,但当我离开时,我没有去看它还是否在成长。我忘记了,我忘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我邻居家的女儿的模样,比如说她青春期萦绕着的烦恼和窘迫的模样…她喃喃自语,我竟然连我十几岁时喜欢的一条裙子的模样都快要不记得了——我忘记了这样多的东西,这样多的东西都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那我的过去还能被称之为我的过去吗?
为什么不能呢,我说,为什么不能呢。你只要负责记住那些让你开心的,感到愉快的过去就好了,那些被你遗忘的,模糊的,让你悲伤的过去自然也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慢慢改变你原本的模样。梅莉,你是由过去的你构成的,你是你万千感觉中的一个,你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你永远不可能变成过去的你,变得单纯,纯粹,你只会从一条溪流变成一条河,从一条河变成一片海,你会承载越来越多复杂,邪恶的事物。这就是改变,但不代表你不能越变越好,起码,我说,我是很喜欢现在的你的。我看了你过去的文字,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你,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你做我的朋友,我很庆幸我遇到了你,我选择了你的姓氏。
这样很好。梅莉难得略带一点温柔与惆怅地说,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洁白的面孔望向天空,清澈的,灰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注意到她今天穿的裙子并非是长袖,于是小臂都落露在外面,她矜持地双手提着行李,裙摆飞扬,深紫色裙子和绑带混在一起。就在此时此刻,我似乎有缘窥见梅莉作为恩德洛武时的少女时代,我似乎有缘窥见她离开的那一天——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了车,留下满地尘埃。她棕色的长发像地上的草那样野蛮地随风飘动。这样很好,她说,因为你是碰不到过去的我,无法与过去的我想见的,这样很好。你明明遇见了很多人,然而你却还是固执地认为我是最好的,这是我不明白的。
我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你的父母也会认为你是最好的那样。
梅莉低低地叹气,我们又继续向前了。
那时的我想,我是不理解梅莉这句话的,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说我无法遇见过去的她,只要我想,我当然可以,但我不想再去窥探他人的隐私。于是我闭上嘴,跟在梅莉的身后。
我跟在梅莉的身后,脚步踩着她深灰色的影子,我们闭口不谈,只是偶尔进行交谈。不知为何,我却也仍觉得自己脸上还残留着梅莉手背微凉的温度。
……
我们停在一条曲折,蜿蜒,遍布尘埃的小道上,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梅莉把头上的帽子拿下来,看着这条路,我疑惑地看过去,深觉这条小路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就像是枯瘦的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纤细,孱弱。梅莉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拿着帽子——帽子上的紫色丝带飘了很远很远,无限蔓延。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口了,梅莉说,我丈夫向我求婚后的那一天,我和他坐着马车出去,就是在经过了这条小路的时候,我决定自己要嫁给他的。那一个瞬间,我决定的那一个瞬间,黄昏洒在他和我的脸上,我以为自己会是幸福的。
我很吃惊,因为虽然我知道梅莉有一个丈夫,但那也是法律层面上的关系,我从来没有听过梅莉承认这个身份。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答应他?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花言巧语,他打动了你,所以你就头脑发热,决定要嫁给他吗?头脑发热?梅莉重复,我想不是这样的。和别的孩子不同,她说,我是从十岁之后才开始读童话的。在此之前我读的都是我父亲的教案,他工作时要用到的教科书,哲学书,自传,他传…总而言之,我是在这样一个囫囵吞枣,无法理解其深刻内容的情况之下才开始接触童话的——因为我的父母终于意识到自己家的小女儿似乎和别人家的不太一样,于是特意买来了童话书。约书亚,我丈夫是一个天真,粗俗,寻常的普通男人,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年我二十三岁,正式确立了夫妻关系的那一年我二十四岁,我们维持了这样无味而寡淡,很折磨人的婚姻整整四年。我也许曾经确实是爱过他的,她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觉得自己爱一个普通人是件什么很羞耻的事情,那年我二十三岁,我不再是个小姑娘,不再想要当作家,我明白生活有多困难,男人们有多刻薄,社会对女人有多苛刻——一个女人想要向上爬的机会太少了。当一个男人年轻时,放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很多,他们可以自然而然地去读书,玩耍,如果成绩优异的话就一路读到大学毕业,如果不行的就子承父业亦或者找个别的什么工作,而当女人年轻时。当女人们年轻时,社会则无时无刻都会向她们招手,示意她们走进早熟的道路中,漂亮的裙子,轻薄的唇釉,闪闪发光的指甲油,可爱的发绳,干净的作业本,和男生一样的勇气。这个世界对男人们而言是一条康庄大道,哪怕在最低劣最阴暗的地方男人们的权利也永远比女人们大,而对于女人而言,这个世界口腹蜜剑,是一条狭窄的独木桥,无时无刻都存在着掉进世俗意义上的堕落之中。
——一个男人想要向上爬需要点什么?让我想想,年轻的体魄,一点聪明的头脑以及努力,而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在这样的社会给出的路面前,还有什么是比靠着一个已经成功的男人成功更为简单便捷的呢?是的,对,她说,我选择了这样的路,我的图谋和我的爱情毫不相干,它们原本是可以和平共处一辈子的。我不恨我的丈夫,我曾经爱他,但现在这种爱也荡然无存。我恶毒,我视人命为草芥吗?当然也不是,杀死约书亚,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是一条最好,最快速的道路,我没有把婚姻当成爱情的产物,我把它看成一条道路,一本尝试阅读的书籍,不感兴趣的,无趣的书当然没有再阅读的必要,一条布满荆棘但我没有必要去走的路当然可以折返…这是我解救我自己人生的机会。因为约书亚·普林尼可以去找更好的人,而于我而言,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要选择不体面地活,我不会选择体面地死——谋杀是不正确的,谋杀是犯罪,是罪行,它将永远刻在我的血液中,但现在还远远没有到达我需要为此赎罪的时刻,倘若我死后注定会下地狱,又何必在生前就开始惶惶不安呢。
那你究竟为什么会答应求婚呢。
梅莉闭上眼睛,感受呼啸而来的风。我看见,看见猛烈的风里混杂着她深棕色的头发,她的眼睛是一片风雨欲来的灰蓝色,她毫无波动,静静地站在原地,我看见她瓷白的脸——梅莉是不会掉下眼泪的。她手里的那顶帽子因为没抓牢所以顺着风飘走了,摇摇欲坠地飞向天空,从远处看,它像是一只紫色的蝴蝶。草被风所吹动,周围的一切都在动,我能感觉到——气流,草,路上的尘埃,一切都在这场风里猛烈地摇晃颤动,唯有梅莉·恩德洛武稳稳地,牢固地站在原地,她的裙子被风吹起,露出侧面一小段腿,但她本人是静止不动的,她望向那段看不到尽头的路,最终回答我,也许是因为在那一刻,我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幸福,我真的切实信任着他的爱。所以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的我无比信任,无比坚定,满怀勇气地告诉我自己:去尝试一次吧,就像是你第一次阅读书籍那样。去尝试一次,去走一条全新的,完全不同的路,哪怕今后后悔也没有关系,哪怕今后为此痛苦我也不会畏缩退后,我想要尝试一次。
所以,我扭过头,盯着约书亚的侧脸,黄昏洒在我们的脸庞上,我说,我答应你。同时在心里和自己承诺,我愿意尝试这一次。
风停了。
我轻轻地上前,拉住她的手,问,所以从此之后你就不再相信这些了吗?
不,不,她说,我仍然愿意相信,我仍然愿意尝试。我仍然有勇气。所以我永远不会谴责自己那天做出的行为:于我而言,那绝对不是头脑发热,那是一次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尝试。那个时候也有人和我说,这是个很蠢的行为,好吧,我说我知道,可我愿意。我答应他,不是因为我多爱他,恰恰是因为我爱我自己,所以我才愿意尝试。现在,我们继续走吧,我可能确实没有得到幸福,但我得到了宁静,我不再孤独。
风停了,我们继续向前。
在这段旅途中,已然发生了太多事情,太多让我不明白,让我困惑,痛苦亦或者欣喜的事情。我苍白,青涩,稚嫩的语言系统和少量运用的词汇显然已经无法概括这一切了,乃至于到最后,我们到了一间暂时歇脚的旅馆里,梅莉穿着纯白睡裙,用毛巾擦拭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时,我只能用我颤动着的嘴唇上下碰撞拼凑出一句话——我想念一只羊。我的想念我的朋友。梅莉替我补充了完整的话语,你想念你的羊朋友,想念简单的生活和情绪,你不想遭受痛苦,你想要回归你更出生时的那种状态。然而你也曾经说过,我们只会一直一直长大,我们只会从一条河流变成湖水,继而又变成大海——想要永远永远把自己封存在不变的时间之中,那是不可能的。然后,她又侧头看了看我,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你长高了。
我长高了?我重复。对,对,梅莉点头,你长高了。
我不知道,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很茫然。我很想要马上见到未来的自己,我想要问自己你后不后悔,你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了,为什么你能毫不犹豫?很简单,梅莉说,因为我知道,未来,过去,和现在的我都是我,一切代价都由我自己承担,所以我愿意去做,愿意去承担——你想要改个姓氏吗?她忽然问。我方才反应过来,很不满地反问,喔,什么?什么?才不要,这是我一早就决定好的姓氏,我才不要改变。如果很多事情是改个名字就能解决的话,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梅莉说,我只是想让你未来不那么后悔,我说,你刚刚才叫我不要犹豫不要后悔呢。我不明白,你说的事情很多我都不明白,但我想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会懂的,所以我不再追问了。
你仍然把我视作你最好的朋友吗?当然,我说,你永远都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高兴遇到你。你喜欢这段旅程吗?我喜欢,我碰到了很多人,很多朋友,我懂得了很多情感,我正在一步步地长大。梅莉,我曾经和别人撒谎,我说我愿意变成人,如果世界要把我变成人,那我就接受,但其实这不是真话。我悄悄地说,我只是在故作坦荡而已,起码就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能接受自己会便成人,我不想要那样单一而固定的视角,恒久而呆滞的思维,我不想和一群人类们像打哑迷那样说话。可是,看到你之后,我又有时候会觉得,其实,变成人也挺不错的,梅莉,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我想,如果我会便成人的话,我想要变成你这种,我想要按着你的成长轨迹成长,我想要和你一样坚强,但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我也绝不可能变成你和你一样的人。所以,我明白每个人都有他们所美丽的地方,想明白这点之后,我又觉得这一切没有那样可怕了。
梅莉看着我——她的脸颊苍白,唇是淡淡的粉色,她的眼睛是灰蓝色,此刻在灯光的映照下颜色更加深了。她平缓地呼吸着,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这一刻很宁静。她忽然有点茫然无措地说,我不知道未来的你是什么样子的。我说,没关系呀,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强迫你知道呢?我只是想和你说,梅莉,我不再害怕了而已,你认为这是分别吗?我不这样认为。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彻底地成为人类,了解你们的时间观念吧,但是在我看来,没准我们在下一个呼吸间就又会碰面了。我要去成为人了,我也许会忘记过往的种种,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还会记得这些。她很艰难地问:——那么,如果你成为不了人呢?如果你失败了呢?我说,那么我会再次回到这里。
我会重新地,又一次的和你遇见,我会逐渐成长。所以我才和你说,我说,梅莉,你像我的姐姐。但是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会继续走下去的,你会到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只是中途离开了,就像艾米丽,弗雷德里克他们那样。现在我也想要去走一走自己的路,你说过的,一条布满荆棘而又无意义的路理应折返,但如果我不去走一走,我怎么会知道它是否有意义?现在,我可以像二十三岁的你那样,满怀期待,诚挚地告诉我自己了:我不害怕,我愿意去尝试。
她说:你会经历很多痛苦。
我说:我愿意经历。
她说:你会变得很复杂。
我说:我愿意,我愿意从河流变成大海,我只会从复杂变得更复杂,我愿意把全世界纳入我的灵魂中,使我抵达安宁。
她说:……你会变得很寂寞很孤单的。
我说:它们是我的朋友。
无需多言了,我打开旅馆破旧的窗户,我闻到窗外美梦与噩梦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我没有再回头去看梅莉,而是任凭风将我刮走——温柔的风将我包裹,我闭上眼,沉沉睡去,我知道,当我醒来时,风会把我送到我应当去的地方。我知道。
我知道,我正在走自己的路。
我再次碰到了珍妮。
哇,我惊讶地发出声音,上下打量她。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你好像一下就变成大人了。她别扭地双手环抱着说当然了,我们都这样多年没见了,我当然会长大啊。我说,我不知道呀,我还是不理解你们人类的时间观念呢,对于我而言,我只是隔了一个昼夜又看见了你而已,上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才八岁呢,现在你几岁了?珍妮说,我已经十五岁了。我说,啊,那我们是很久很久没见了呀。你变了很多,珍妮,你的头发变长了,你脸上的雀斑变得明显了,你的眼睛也变大了,但你的脸仍然很苍白。她于是很恼怒地跺了跺脚说那又怎么样呢,你也要和那些人一样评判我的外貌吗。
我疑惑地摇了摇头,珍妮,我是看不出一个人的美丑的。但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你很漂亮,我喜欢你的黄色头发。珍妮,我说着,又坐了下来,拍了拍手边轻盈,金黄的稻草堆,示意她和我坐在一起。珍妮,你过得怎么样呢,和我说说吧?
她嫌弃地看了片刻,最后才拍拍裙子坐了下来。我?她说,我过得好也不好,我的生活就是随处可见的生活,我所遭受的嘲笑是无数人普遍经历的嘲笑,我很平凡,我不像邻居家的女儿那样优秀冷静。
你还会迷路吗?
当然不会,我现在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完回家的路了。她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我,我不会再迷路了,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那些胡话,但我也还是不能顺利完成学校里的功课,我还是不能和那些嘲笑和解,我还是很贫穷很懦弱。
我轻轻拉住她的手,我说,那,那现在我们调换一下位置吧。你,你带着我走向你家,我牵着你的手,你走哪我就去哪,我跟着你,好吗?
珍妮说,好吧。
我牵着她的手,我们走下这个山坡上的农场,我看见牛羊们松弛地享受着阳光,我蹦蹦跳跳地走下这条金黄的道路上,踩在珍妮身后的影子上,一条狗从远处跑来,跟上我们的步伐,和我一起欢快地跳跃着。呀,我问珍妮,它是谁?它是你的好伙伴吗,你养了一条小狗呀?我以前也遇到过一条狗,但是它最后离开了我们,这导致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是很喜欢这种动物。胡说,珍妮很不高兴地反驳,狗跟在她的脚后,万一它只是找到了合自己心意的主人呢。喔,喔,我说,我明白了,珍妮,这只狗不是你的,是属于这个农场的吗?
珍妮的肩膀一下垮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回答,嗯,嗯,对,但它是我的朋友。我说,我以前在另一个农场里也有一只羊朋友,尽管它的命运被拦截,没有走向屠杀,最终也还是走向了死亡,我很悲伤,因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老去死去,而对于我而言,我们相处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了。我低头,正巧和狗清澈的眼睛对上了,珍妮,多和你的好朋友在一起吧,因为对于你来说,它们只会占据你生命中的寥寥几年。
——那个时候,我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是很伤人的。我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无知的残忍。珍妮紧紧捏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都是汗,脖颈,脸上也都是,还有一层羞窘的红色。你们,她弓起身子,你们都完全不明白。不明白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她的嫉妒,她的攀比心,她的羞耻心还是别的呢。我思考了很久,然后不得不承认,是的,我仍然是不明白的。大人们总是不如孩子们纯粹的,我无法像和孩童时期的珍妮那样与现在的珍妮交流。我只能同样地,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很久之后太阳下山了,终于有柔软的脚步声传来——我们同时抬头,看见深棕色头发的女孩提着灯静静站在不远的地方,你哭了?她问珍妮,她看不见我。珍妮的脸更红了,她很大声地反驳,没有,没有,我才没有哭。
柔柔的灯光映衬着她灰蓝色的眼睛——她把头发很松散地扎起来,就像是长大后那样,哦,好吧,她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你没有哭。那珍妮,为什么你还一直站在这里呢?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还是怕黑呢。紧接着,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的手紧紧攥着?
珍妮没有回答,她问,为什么你来这里了?梅莉回答,你家里人托我来找你,我看见你爸爸手里拿着糖果,不过我猜现在大概已经被分完了。你在嘲笑我吗?不,不,她有些惊讶地止住话题,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到我家来吃饭,反正我们是邻居。
珍妮另一只空着的手没有牵上梅莉的手,两个女孩不远不近客客气气地走着,梅莉的左膊胳拿着提灯,照亮我们前方要走的一小片路。在快要走下这个山坡的时候,珍妮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停下来,故意装作凶巴巴的样子把这只狗赶了回去,梅莉若有所思地看着动物远去的背影,问,为什么你不买下它呢?珍妮说,然后呢,我的家里连我的位置都没有,怎么可能再容下一只狗,我能给它买好吃的,让它吃饱穿暖,给它一个小角落休息吗?梅莉回答,好吧。两个——喔,现在是三个了,我们三个女孩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走着,珍妮握着我的手,我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我又去看十五岁的梅莉,十五岁的梅莉比三十岁的时候更年轻更青涩,她的面部发展的远还没有长大后流畅自然,因此显出一点小孩子的笨拙。我看见光影滑过她洁白的脸庞,她的嘴唇比三十岁的时候要红润很多,健康很多,比起长大之后,她现在总要更漫不经心一些,她习惯垂眼看着地面的位置。我走在这条下山的小路上,凉风袭来,我看见天空上明亮的星星,感觉很神奇——就好像我也和她们一起长大,经历了很多一样。就好像这一刻是永恒的。
梅莉打开自己的家的门,手放到门把手上的时候,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的手紧紧攥着?珍妮佯装做没有听懂的模样,反问,什么,什么?然而梅莉却微笑起来,那微笑转瞬即逝,因为很快她就扭头去开门了,只剩下她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就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她说。
珍妮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后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我,她是在说我吗?
是呀,是呀,我欢快地点头,迫不及待地跑进梅莉的家里,她是在说你呀,珍妮。
……
珍妮是带着一口袋的糖果回家的,她的外套口袋现在鼓鼓囊囊的,里面全都是五颜六色的糖果。拿这些的时候,珍妮结结巴巴地问,你不要这些吗?糖果很贵的吧。梅莉打开另一个抽屉,把那些糖果塞到珍妮的口袋里,我不吃糖果的,还不如都给你呢。她忽然拉近了和珍妮的距离,你看,你的脸那么苍白,嘴唇的颜色和纸一样。
临走前我在梅莉的房间门口踌躇了一会,很难过地看向她空空如也的抽屉,因为我知道她在说谎,她是要吃那些糖果的。
当天晚上,我偷偷跑了出去,珍妮已经熟睡了,她平时紧紧扎起来的头发披散着,像是一片金黄的麦田。我偷偷跑了出去,感受到风吹拂在我的身上。
我能感受到我正在奔跑。风穿过我的身体,草划过我的小腿,我能感受到,气流滑过我的肺腑,我正在奔跑。
我是谁?我问我自己,我说,我是恩德洛武。
我为什么会反反复复地来到这里?我正在走一条怎样的路?
我正在走一条艰难无比的,走向成为人的道路,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我为什么会诞生?
我停下来,茫然地看向四周,唯有农场那还亮着灯。我站在一片空茫茫的山坡上,望着明亮的星空。很久之后,我说,我诞生,是因为未来的梅莉需要我,我和她一起走过了一段旅程。
星空没有回答我,同样的,它也没告诉我我的回答是对还是错,它只是平静地挂在天空上,很久很久之后,我在草地里睡着了。我平静地,顺畅地呼吸着陷入睡眠之中,我仍然不做梦。当我醒来时,我躺在冰冷的墓碑中。
我睁开眼,醒来后感受到的第一个触感是眼泪所带来的——但并不是我在哭泣,而是另有其人。我被束缚在窄窄的,狭小的墓碑之中,我看见墓碑的深色石头上刻着我的名字——但是那太晦涩,太长了,我拼命,极力地想要去拼写,认出那个词汇,最终却也只可以看见姓氏恩德洛武。一个男人跪坐在我的墓碑前哭泣,就像是在女神像面前忏悔祈求原谅的信徒们。我想他真的是在很真切,很切实地悲伤着的,我能感受到,我能聆听到的,他瘦骨嶙峋的脊背弯下去,他的悲伤足以戳断他的肋骨,掐断我的喉咙——而我?我像一个女王静坐在自己的王位上,尽管那不过是块石头,尽管我连手脚都无法舒展开,他是痛苦,愚昧而又悔恨的臣民,我是茫然,无知而又困惑的掌权人。我看见他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疑虑地想:什么?莫非是他杀死了我吗?我死于他的手下吗?我又为什么会真的姓恩德洛武呢?我低下头,用额头去触碰石碑,我感受不到冰冷和坚硬,我伸手,我用手指触碰刻着我名字的凹槽,我感受不到弧度,我躺下,我感受不到我身躯的存在,就好像躺在天空的云上 我死了,是的,我死了,可死亡这个说法从何而来呢?既然我从来活过,那我又为什么会死呢?所以现在我才徘徊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吗?
很久之后,男人走了,我静静地,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更久一点之后,我开始感受到呼吸困难——因为墓碑完全近乎是密封的,啊,我意识到,我还活着,因为死人是不会呼吸的。我没有死。
于是我双手并用,艰难地从墓碑里爬了出来,我拍了拍身上,而后又试图去看自己的名字,却怎么也看不清。于是我放弃了,转头就忘却了这些继续前进——我意识到这里仍然是梅莉与珍妮曾经生活的地方,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反反复复地来到这里。我静静地走着,却无意间闯入一片森林之中,松软的泥土被我所踩在脚下,我沿着树干延生的地方行走着,那是一片寂静,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远处的颜色与树木枝干的颜色交汇在一起——是趋近于梅莉头发的深褐色。而后,我又看见一颗年轻的柳树——柳树坐落于干涸的湖泊旁边,它的叶子是嫩绿的,年轻而活泼,它身上的颜色比其他的树木都要浅上一些。
我看见干涸的湖泊里坐着一个很小的女孩,她转过头来时我被吓了一跳——因为她没有瞳孔,她的眼睛是一片涣散呆滞的白色,浑身上下都滴滴答答流淌着水。啊,我问她,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她说话时,嗓子里发出类似于水流的咕嘟声。我已经忘记我的名字了,我只知道我在这里和柳树做伴,我是溺死在这片河里的,你呢,你又是谁?我说,真巧,我也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我是从挺远的地方走过来的。这颗柳树,我抚摸着它细细的枝干,这颗柳树是我的朋友种的,你喜欢它吗?她点点头。
我也跟着点头,然后转身打算离开,她问我,你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去告诉我的朋友,这颗柳树长得很好,它也有自己的朋友了。然后我回头,看见苍白的女孩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她的眼睛弯起来,在这一刻显得不那么吓人了——她浑身都湿漉漉的,亲昵地抱着那颗柳树,她很矮,真的很矮,甚至还要略微踮着脚,完全还是孩子的模样,露出的笑容很青涩很苍白,就像是每个正常青春期的女孩露出的微笑一样。她腼腆地微笑着,说,嗯,是的,请替我谢谢你的朋友吧。
她身上的水滴落到柳树脚下的泥土里。
我不再回头了,我继续前进。
我遇到那只熟悉的小狗,它张开自己的嘴巴,发出的却不是动物的叫声,而是一种更深沉,来自更加遥远的地方的声音。狗和我说:我即将走向死亡。我惊讶地蹲下身摸它的脑袋,我说,这样的话珍妮会很难过的,我知道,因为她很爱你。狗说:我也很爱她。我的命运会走向餐桌,我会被人分食,肢解,我是她成长路上毕竟的死亡。我叹息,说当你排队时,请帮我和我的羊朋友打声招呼,说我十分想念它吧。狗奇怪地看向我: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奇怪,你从前不会这样做。我说,是的,可我的感情驱使我这样做。过了片刻,我又定定地说,珍妮真的很爱你。我曾经与八岁的她谈话,那个时候我和她承诺,我说在将来你一定会遇到让你喜爱的事物,你爱它,所以你为它愤怒,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你们动物都注定走向这样的道路吗?狗只回答:你们人类也只是离开的比我们动物晚而已。
好吧,我干脆而果断地承认了,是的,是的,确实是这样。但我相信她还是会从你死亡的阴影中走出去的,因为梅莉在她的身边。
那如果梅莉也离开了呢?
梅莉离开是既定的事实呀,我说,从此之后,珍妮就要独自一人孤独地走着自己人生的道路了。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飞翔的滋味了,我还是记得八岁的时间她和我说自己想要自由想要飞翔的样子,她也许应该到其他地方去的,然而她总是留在这里,她会过上与其他人一样的生活。狗问:比梅莉的生活好还是坏呢?嗯?嗯?我说,这种东西是没有好坏之分的,生活就是生活路就是路,我们只能接受,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尽管如此我也还是喜欢梅莉和珍妮,我喜欢梅莉的坚强,所以我要接受她的不近人情,我喜欢珍妮的柔软,所以我要接受她的含糊不清。你瞧,这就是为什么你只是一只小狗,因为你无法理解这些。
最后,狗向我妥协了,它说:好吧,我会向你的羊朋友传达你的话的。我摸摸它的脑袋,说谢谢你,珍妮很爱你。它说,我也同样爱珍妮。
我挥挥手向它告别,然后继续向前。
我独自一人向前走着,走了很远很远——真的很远,远到有一瞬间我甚至要遗忘自己该如何说话了,于是我打算开始与自己交流。
我大声地说:现在,你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呢。
也许我是一摊静止不动的水。
静止不动的也算是生命吗?
可倘若我死了,为什么我还在呼吸,我还在行走呢?
你不好奇你自己的名字吗。
可我在世俗的意义上已经死去了呀,名字对我而言很重要吗。
我被我自己说服了,于是主动闭上嘴。我站在草丛中,宁静,美丽的天空撒下耀眼的光辉——我第一次看见了我的影子,它长长的拖在身后,像是我的一条尾巴。我蹲下来,温柔地与它说,从此之后,我就是人了,从此之后,我们就要一直在一起了。星空不回答我,影子也不说话,周围只有草被风吹动的声音——现在,风已经无法吹走我了,我像曾经的梅莉一样牢牢地站在地面上,我已经不记得曾经轻盈的感觉了,我已经逐渐习惯呼吸和眨眼,我已经是一个具体的人了。
是的,是的,我站在原地,感受自己沉重的身体与呼吸,我的胸膛轻微地起伏,我望向天空。我成为一个具体的人了,我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了,从今往后,我只会从复杂变得更复杂,从河流变成大海。
我很想告诉梅莉,可我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4.两面死亡中包夹着诞生的人
梅莉·恩德洛武回过头来,她安静地坐在马车上,很久之后她张口,我答应您。
约书亚·普林尼先是怔愣了一会,而后他紧紧地,激动地握住梅莉的手,您知道吗,他热切地回答,这是我诞生以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梅莉·恩德洛武报以微笑。
——她那时没有想过自己会杀死眼前的人,她没有向自己的爱情,向约书亚承诺,她唯独,也只会对自己承诺,她对自己说,我愿意尝试。梅莉从来没有想过去杀戮,她从来不看这类书籍,哪怕谈论到了也只是极其戏剧化地处理,杀戮,谋杀,她想,杀死一个人是罪孽,是犯罪,她理应一辈子都不会这样做。您知道吗,约书亚问她,她在内心暗自摇头,想的是,不,不,我不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我也不会去猜测的。因此,自她产生了杀死普林尼的念头的第一天,计划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那时候她想的是,是的,我永远猜不透他人的想法。
她的同伙诺顿·坎贝尔递来香烟,但是被她婉拒了。他们合伙的第一天他问她,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丈夫,你恨他吗?梅莉说我不恨他。你爱他吗?梅莉说也不。我杀他是为了让自己有一条路可走,为了这条路我什么都会做的,倘若有一天我选择上吊,自杀或者别的什么,那也绝对不是我不想活下去,而是我别无他法只能这样做。他们站在桥上,呼啸的风袭来,桥下是一条巨大的河,她遥遥地看向教堂,短暂地闭了闭眼,我希望我能成功,否则从此之后我将没有生存的空间。诺顿·坎贝尔说她这是可悲的虚荣心。她说也许吧,但无论如何我也不是十几岁时候的我了,也许吧,不择手段地向上爬是罪恶的。也许吧,杀戮是罪孽,但我不回头。
那我现在究竟该叫你恩德洛武还是普林尼?梅莉说无论如何我也将背着这个姓氏度过了一生了,随便你吧,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人们也只会记得普林尼的,百年之后,千年之后,我们都将化为尘埃,但是此刻,我仍然想要活下去。
坎贝尔把烟掐灭,说你太有攻击性,你像一块尖锐的玻璃。她回答,生命天生就带有攻击性,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更欢乐,远离孤独与寂寞,贫穷与贫瘠的干扰。
…好吧,他说,那就祝我们成功好了。
那作为今夜消遣的谈资,我就和你聊一聊我过去的事情好了。
……
我是伴着死亡诞生的。她说。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怀的是双胞胎,两个都是女儿,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因为局势很动荡,战争随时都可能发生,而且我母亲从前就比寻常女人粗壮很多,他们都只以为是怀了个男孩或者别的什么。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已经痛苦了足足两天两夜,我父亲急得在外面团团转,他站在风雪里等待着我母亲的消息,泪流满面——因为他很爱她,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出生的日期是12月22日,天实在太冷了,滚烫的泪刚留下来就会在脸上凝成冰,端进来的水需要跑着送进去否则就会冻成一块一块的,我的母亲在那样煎熬的情况下生下了我——我是第一个出来的时候,然后人们发现了我的妹妹,现在,她们终于确定为何我母亲的肚子比寻常孕妇要大了。我的妹妹在肚子里待了太久,她没有我健康,而脐带又缠绕住她的脖子,等到我母亲筋疲力尽,我哇哇大哭时,我的妹妹安静地蜷缩在旁边,好像安宁地陷入了梦乡,唯独脖子上青紫的痕迹暴露了一切。
为了防止我母亲伤心过度,我父亲只好在当晚抱着我妹妹出门,他穿过风雪与溪流,经过一条细细的由木头搭建成的桥梁,将我的妹妹埋葬在一片空地里。很多年过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曾经还有这样一个亲人。
然而我总觉得,我还是会再次见到我妹妹的,我希望,当我见到她时,我可以一眼就认出她来,我希望在她眼里我还算得上是一个好姐姐。
一周后,在度假别墅里他们用火杀死了约书亚·普林尼,梅莉·恩德洛武的脸上由此留下了伤疤。约书亚死去的第二年,梅莉离开了这座城市。
……
我走了很远,很远,很远的路,最终凭借记忆停在了梅莉的家门口。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我站在外面,却也并不觉得冷——我看见梅莉的父亲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他又一次哭了,他的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悲伤,这样焦急。我闻见血腥味,好几个女人来回地出入在卧室里,端着一盆又一盆水急急地跑回去又跑回来,我茫然地跟着她们走进房间,女人们着急的身影穿过我,我像是正在逆行的行人。我轻轻地推开那扇木门——我看见梅莉的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双腿张开着,露出痛苦的表情,她正在生孩子。浓重的血腥味刺激我的鼻腔和味蕾,我撇过头,无法直视这血腥痛苦的一幕。我知道,我知道,我想,梅莉就要诞生了,我知道,我知道她会顺利地获得生命,因此我听到了她的啼哭,我真心为她感到欣喜。我轻轻抚摸上梅莉的脸,我跟她说,你未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当我回头时,我则看见了自己安详的,没有呼吸的面庞,我跟自己说,好好睡一觉吧,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就会见到自己的姐姐,她是一个很好的姐姐。
我站在产房里,安静地站立着,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看着虚弱的母亲,刚出生的姐姐与自己的尸体,平静地呼吸。我想,原来是这样,因此梅莉才试图让我改掉姓氏。
梅莉睡着了,我的尸体被我父亲所抱走,我知道他们要去向哪里。女人们都走了,我的母亲垂着眼躺在床上,月光洒在她身上,很久之后,她看向我的方向,说,我知道你在那里。我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的母亲同我说,我很抱歉,我无法让你来到这个世上了。我说,没关系,因为我已经知道成为人是怎样的体验了。
这样啊,她闭上眼,紧接着又睁开,你的姐姐是一个好姐姐吗。
我说,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嗯,我母亲说,那么,我就放心了。再见,再见,我已经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了,再见,我的女儿。
她呼唤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了。我微笑起来,说,嗯,我明白了,然后抬头望向天空,我看见我的羊朋友正在排队,我的狗朋友会替我向它传达我的思念的。我是否也要去加入他们,也要一起去排队,再次成为人呢,我站在原地,凝视熟睡的,梅莉的脸庞。我心想,不,不,我要去信守诺言,我要折返这条满是荆棘的路。然而如此想着,眼泪却还是掉落下来,掉到梅莉的脸颊旁,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哭泣的我。我说,我想要和你一起长大。
她抓住我的一根手指。
我说,我想要变成人,想要飞翔,我想要自由。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你能成为我的姐姐,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你会走很好的路,你会再次遇到我的。
我很难得地又开始数数了,十七,我想,十七是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嫉妒。但是十七之后紧接着十八,十八是我爱我的姐姐,就像梅莉爱我那样。
我后悔吗?我迟钝地思考,最终得出结论:我一点都不后悔。
我打开窗户,闭上眼,任凭风把我带走——现在,我又变得那样轻盈柔软了。我知道风会将我带到何处,我知道我会经历些什么,我知道。然而我也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了,所以这一切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仍会在一开始就草率地给自己定下恩德洛武的姓氏。我知道,我的姐姐是最好的人。
我不害怕,我给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她,她撑着伞,伞遮住她的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白皙的下巴。她说自己叫梅莉·普林尼。我第一次遇见梅莉·普林尼,她站在风雨之中摇晃,却恍如一块石头一般稳固,我第一次遇见她,我的朋友,我最亲爱的人,她只沉默地站在那里。良久之后我才看清楚眼前的墓碑,我胡乱地看清了几个字,对她说,这是你丈夫的姓氏吧。梅莉,你之前叫做什么?
喔,我很高兴地在雨中回答,那我以后就叫恩德洛武啦。你好呀,梅莉,你好呀。
我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坎贝尔皱眉:——谁会?谁会说这种胡话?遇见自己死去的妹妹?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你自己的幻觉呢,说到底,你并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梅莉没有动摇,她只说:可我觉得,本就是应该如此的。我在你眼里做的荒唐事情也不少了,所以多一件好像也没有什么的。
坎贝尔问:你会离开?
梅莉回答他:明知故问。
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梅莉背着熟睡的我的黄昏里,我看见她白皙的脸庞,她背着我缓慢地在这条路上行走着。我醒来了,我想,这也许是做梦,也许是我的时间又混乱了,可我从没有做过梦,我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差别,所以梦为什么不能是我的现实呢?我趴在梅莉的背上,她走的很平稳。我闷闷地和她说,梅莉,你是我最好的姐姐,我很高兴可以遇到你,我很高兴自己可以做你的妹妹。梅莉,我是在做梦吗?
梅莉·恩德洛武的脚步没有一刻是停止的,她说,我也很高兴可以有你这个妹妹。也许吧,也许你确实是在做梦——她回过头来认真地看向我,灰蓝色的眼睛仿佛一片深沉的大海,我向你保证,无论是梦还是现实里,我都是这样认为的,我很高兴可以当你的姐姐。
这样呀。我把头靠在她的背上,那,你就背着我走一段路好不好呀?我有些困了,等会我会下来自己走的。
她没有说话,继续向前了。
我们穿过这片梦境的麦田,金黄的,甜蜜的麦田。
我好像听见我的小羊朋友在我耳边说,嘘,嘘,睡一觉吧,等你醒来时,你就又会遇见我们了,嘘,嘘,睡一觉吧,你会成为人的。好呀,我含糊地答应它,好呀,那我要睡觉啦,晚安。
它温柔地回答我,晚安,晚安。
梅莉背着我,在梦境中与诺顿·坎贝尔相遇。
梅莉说:我们不再年轻了。
他以沉默作答。
而我在梦境中,我在梦境中一无所觉,一无所察。我看见我幼小的尸体在泥土中腐烂,消融,我看见雨水和雾气正在重新孕育我,我看见我的狗朋友正在和我的羊朋友交谈。我的姐姐背着我行走,一个男人跟在我们旁边,他们只是静静地走,我看见一场火灾烧伤了梅莉的脸庞在她脸上留下了伤疤,我看见莉迪亚匆忙把眼泪擦掉给莱利开门,弗雷德里克独自一人站在外面,哑巴在本子上写,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再遇到这样美丽的天空了。紧接着,我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转醒,我抬头,说梅莉,有人托我告诉你,你曾经种下的那颗柳树长得非常好,非常健康。
嗯,梅莉点点头,然后示意我下来走路。
我安静地从她背上下来,牵着梅莉和坎贝尔的手前进,我们三个人安静地走了一段路——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所有人都可以看见我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曾经那个让我无限纠结的问题了:既然梅莉并不后悔也不痛苦,那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存在的必要是什么?
因为我想要遇见她。
我微笑,想通了这个问题之后,我松开手,说自己该醒了,这个梦该消失了。梅莉拉住我的手同我说再见,好的,我说,再见,再见,再见,下次再见。
……
我抬头望过去。
我看见一片雾,我看见我自己。
??
你一定会成为人,要走更漫长、更痛苦、更艰难的路。你必须将你的双重变为多重,把你的复杂变成更为复杂。你的世界不会变小,你的灵魂不会变单纯,而是必须将更多的世界——最后把全世界纳入你那痛苦、扩大的灵魂中,好让你有一天能够抵达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