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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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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城镇。
方无患随手掀起街边一处小铺的门帏,铺内空无一人,里面的陈设倒还完整,木桌连同其上的茶水落了层薄灰。
还没有那么破败,她心里想着。放下门帘,沿街继续探查。
此处名为祁山镇,说不上是个荒僻所在。一个祁山脚下不大不小的镇子,虽说不及州府繁华,但在几个临近的村属间,按理已算得上是兴盛热闹了。
只是看着眼前萧条的光景,少说已经半个月没有人迹。回想起那商人对自己说的话,她心中愈发疑惑。
这个世界,人人皆以修行问法,得道飞升为正途,真正得窥门径者却寥寥。为了一点仙缘所起的斗争不在少数,可这里既无灵脉,又无奇境,怎么也不像是会起纷争的所在。
她越想越觉得诡异,这里的气氛莫名有些熟悉,倒像是……
方无患扶着门框的手僵了僵,倒像是,自己初来此世,那场灾祸前的光景。她轻轻甩了甩头,定住心神,将二十年前旧影拂去,重新看向眼前的空堂。
……
两天前,官道旁一处客栈。
暴雨如注,午后天色黑得同夜间没什么差别。小小的客栈前堂人满为患,方无患独自靠坐在角落最边缘,正翻弄着手中一块漆黑的木牌。
人声嘈杂纷扰,门外动静起先并不明显,直到外面砸起门来,那震山似的声响才终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堂中霎时安静下来。小二擦着汗,慌慌张张开了门。一个披头散发的干瘦身影倏然从雨幕里窜出,遮着脸,衣衫狼藉。那人垂着头,看也不看四周,只向着小二道:“一间上房。”
众客抻着脖子,都不作声。见那人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塞进小二手中催促道:“快点!”随后径直向后院走去。
那小二将银子往袖中一塞,门也不阖了,后脚立刻跟上去作陪,剩下身后吱呀作响的门板和一地水渍。
人已走,窥探自是无果,堂中各种琐碎的声响又渐渐起来,靠近门边的客人叫骂着贪财的小二。方无患的目光却一直跟着转过梯角,她抬手抓起了桌案旁的帷帽和乌黑剑鞘。
店小二送了人回来,仍在桌案间忙碌。回头张望时,却见原本坐在角落里寡言少语的那位客人,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桌上只余半盏冷茶和几文茶钱。
雨势丝毫不见小,又是电闪雷鸣。
方才闯进驿馆的男人换了单衣缩在客舍,被雷声惊得辗转难眠,脑海里不断浮现起不久前可怖的经历,心里突突直跳。
他翻来覆去几番,闭着眼只觉愈发口干舌燥,于是起身要去倒杯水喝。从床榻上爬起,穿鞋的动作突然一滞。干瘦的男人僵立在原地,脸上浮现出见了鬼似的神情。
又一记闪电,窗外划过的刺眼白光照彻房中,照见墙角抱剑靠着一人,此刻正盯着他,似在观察,又似在迟疑。下一瞬,惊天巨雷在耳边炸响,来不及喊叫,冰凉剑锋已经抵住他的咽喉。
来人正是方无患。
这屋子黑洞洞却不点火,刚才借着电光,她看清眼前这面无血色的男人抖若筛糠,额头已经结满冷汗。此人身上虽有强烈的魔气不假,细探之下,确实是凡人无误。
皱起眉头,正准备细细盘问,面前的男人却两眼一翻,直接靠在床边昏死过去。好在剑尖收得及时,方无患归剑入鞘,啧了一声,目光向那人旁边发出响动的地面看去。
雨下了大半个夜晚,直到天色发亮才停歇。
方无患坐在桌前,百无聊赖晃着茶杯里的清水,计算着时辰,想着是不是该用点外力帮帮地上那人。这一晚上,他昏倒之后倒是呼吸均匀,要睡也该睡够了。
水杯歪了一点点,那人似有所感,一个激灵转醒过来。睁眼看到桌前守着的人,吓得张嘴就要大喊。
“慌什么?手脚俱全,人不是还好好的?”
那人赶在出声之前闭了嘴,把话咽了回去,两眼向下极力撇,再不敢动弹。方无患盯着他,见他冷静了些,才把按在他肩上的剑收回身后。开口问道:
“尊驾从何处来?”
见眼前这人没有要伤自己的意思,男人目光在四周飘了一圈,随后梗着脖子回答道:“昨儿喝多了酒,什么事都不记得。”
方无患轻笑一声。这人身上一丝酒气也无,打量着她是好糊弄的人么?长剑晃了一晃,晃得寒光从剑鞘露出些许,口里却宽慰道:
“你放心。我这剑虽利,轻易不会伤人,不过妖魔就不一定了。”
那剑看着还有几分距离,剑鞘里的冷气已是扑面而来。他着实打了个寒噤,立刻认清形势,觑着她手中的剑,一开口就将前事喋喋道出:
“小人,小人不过是个行脚做点生意的。前几日在祁山镇歇脚,那儿不知怎的接连罩了几天的雾。镇子向来安生,镇上人不觉有什么,咱自然也不多心。
谁知道隔天醒了,雾还在,镇子里的人没了。镇子里连个鬼影也不见!小人一个做买卖人家,哪敢多待……”
“镇子里的人不见了?”方无患蹙眉。
“是啊!”那人脸上显出后怕的神情,“镇子上啥变化都没有,就只人没了。桌上的菜还剩一半呢,人倒是凭空没了!您说这,咱能不跑吗……”
那人说话语无伦次,只说镇上甚至连痕迹也无,饭桌茶椅,所有东西仍还是前一天被使用时的模样,镇上只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人。
听了一阵,方无患心中疑虑更甚。那人见她盯着自己,慌忙摆手解释:“与小人不相干!逃命还来不及呢!您可千万别错怪了咱。”
“唉,身上的家当都跑丢了。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放小人家去吧。” 他低头告饶,说起钱,又像是想起什么伤心事,恨恨锤了锤地板。
“家当都丢了?” 方无患皱着眉头道,“不知盘缠还足够么?”
不等那人说话,她又自顾自回答:“不,不。你既能住上房,想必家乡离此处不远,盘缠定是足够。不若我护送你一程吧,不知是容屿海城,还是须州府?”
男人见她口中没来由地说起些商埠,一时不知如何作声。正犹豫着,却听她话锋一转,骤然冷冷道:“只是有些物什,你敢卖,可不见得别人敢收。”
只一句话,那人背上衣衫立刻被冷汗浸透,他浑身一震,立即伸手往怀中探去。一探之下,却大惊失色,弓着身哆哆嗦嗦不敢抬头。
他不敢抬头,眼前倒是横递来一方小巧的锦盒。
“在找这个?”
方无患看着处处隐瞒的商人,见他眼神闪躲,嗤了一声:“这东西会要了你的命。”
听见这话,商人再生不出狡辩的心思。他挪动双膝跪在地上,连连摆手推拒:“这只是顺手拿的,不要了,不要了。”
说着抬眼望向面前之人,脸上满是畏惧。
这人一脸遭了劫认命的模样,方无患不欲理他,问明了事由,再留他也无用,摆手让人离开。商人如蒙大赦,窜逃下楼的速度比飞还快些。
客房里登时安静下来,方无患关上房门,低头重看掌中锦盒。确认其上的封印完整无碍,才在桌旁坐下。她又从怀中取出黑木牌,算了算日子,看着眼前两个物件陷入沉思。
途径客栈不过是稍作歇息,谁想横生枝节,被人搅乱了行程。如今容屿是暂时去不得了,须得将眼下这东西查清才好。
昨夜这锦盒从那人怀中颠坠而出,正是魔气源头。夜里她揭开查看时,只一眼便认出了盒中存放之物——渡草草芯 。
渡草原是陆上常见凝气补神的灵草,对修行颇为有益,可盒中这株却殊为诡异。因为它周边萦绕着的,不是平和安宁的瑞气,而是激烈狰狞的煞气。
这草单从表面来看,流光溢彩,无怪乎那商人当是宝贝。可那些煞气中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惊恐,源源不断从叶脉之中溢出,但凡修行之士不可能视而不见。
用心叵测。
如此不祥之物被一个凡人揣在身上到处行走,绝非偶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一路奔逃,若真如那商人所说,他一个人跑出了镇子,想来也绝不是他所编造的好运使然,眼前这株渡草才是关键。
方无患手指摩挲着桌上的锦盒,静静地思考着。随即收起所有物件,跃出窗棂,头也不回朝祁山方向掠去。
……
顺着一路探查,离祁山镇稍远的村庄尚未受到波及,田间地头人们来往劳作如常。只是若向村中打探消息,说不上几句,一听到祁山镇的名字,各个便避之如蛇蝎。
几番探听之下,才勉强得知镇中的异状早已一月有余,然而这几句话便是全部收获。方无患站在村口,这里的人再问也显然问不出更多了。
也罢,她打定主意,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对着念了句什么,随后催动法诀,盯着它在指尖燃尽。这些村子清净宁和,并无瘴气缭绕,想来短时间内不会引聚邪物。只要自己能尽快解决祁山镇的异状,村民们自然不会受到威胁。
越是靠近祁山镇,不适的感觉便越明显。
邻近镇边的村庄,就不再像前面几个那样好运。它们并没有如商人所说的那样屋舍皆空。接连路过两个,都已是横遭屠戮,遗骸血迹惨怛,令人不忍直视。
方无患加快脚程,终赶在日暮前到达。
商人话中提及的浓雾早已消散,若不是实在安静得可怕,这镇子倒真与平常镇子没什么两样。这里确实没有动乱痕迹,全镇空寂,毫无破绽。
接连看了几处,从茶铺里出来,仍旧没有收获。方无患看着眼前无声的祁山镇,抬头扫了眼天空。忽地,余光里一点红色一闪而过。
头还未转,手中的法诀已经施出。她几步走到墙角,看见一条截断的尾巴被冻在地面,还在微微抽搐。
蛇?蜥蜴?
那一段尾巴很快就没了动静,方无患扫了眼隐没进杂草中的一线灰迹,剩下的房屋似乎都没有了再勘察的必要。没有破绽,不代表没有动作,若此处是一潭死水,那便由她来做这击破水面的石头。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沉,无边黑夜如帷幕般盖住群山和这山间的小镇。
万簌俱静。
正是子时。
镇外一棵大树上,一道身影斜倚枝干,双手着抱剑似乎正阖目小憩。渐渐地,黑暗中传来声响,像是铺天盖地的虫群振翅,又像是山体内部发出的隆隆闷响。
持续一阵后,又陡然变化作规律急促的“沙沙”声。声音传来的地方似乎很远,但奇异地覆盖了整座山镇。
声响愈来愈大,树上的人倏尔睁开双眼,向黑暗深处看去。
“可算现身了……”
商人对于晚上出事这一点倒没有撒谎。方无患跳下树。这怪声笼罩全镇,细细辨别,仍有强弱区分,她循声行动,很快找到镇子边一条被草丛隐蔽的小路。
借着月色,拨开草窠,泥地上赫然一串小小的脚印,深深浅浅顺着道路延伸。而泥路蜿蜒绵长,恰似一条黑蛇游进祁山的深林之中。
印子很新,约莫是前日雨天留下的。方无患回身在地面划上剑痕,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前行。
一直到进入林中,“沙沙”声已然放大了数倍,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被身周的树木笼在其间,仿若密林中有无数长虫穿行,听得人寒毛倒竖。
方无患长剑在身,倒是不惧蛇虫,只是也不由被这声音搅得心烦。若将这密林一气斩平就好了——心念一动,她右手的帷帽无知觉掉落在地,伸手要去握别在腰侧的长剑。行动间,手指擦过一枚玉铃,登时愣怔在原地。
这怪声在扭曲她的心性。
玉铃由动作带得晃动起来,立刻被反手握住。方无患归心守真,平复戾气。外界声响逐渐被摒除在外,玉铃随法诀而起的柔和光芒也渐渐熄灭。
“沙沙”声仍接连不休地鼓噪着,她不动声色立在林中,周围的扰动一阵响过一阵,再不能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又过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逐渐平息。
一片黑暗中,右手边传来动静。来了,方无患用余光观察着。灌木摇动,其后窸窸簌簌,钻出两个身穿甲胄的魔族士兵。
他们面貌离奇,额头和脸颊高高突起,原本是鼻子的地方,拥挤着两只眼睛。鼻子却挂在下巴上,其下藏着一张几乎和脖子连到一处的嘴。
好像蜡像融化了似的,她心里想。
从灌木里出来,魔兵将方无患的肩膀推了推,随后取出一捆麻绳。方无患忖其动作,任由他们夺过自己的剑,将她五花大绑,随后佯装出失魂落魄的样子被拖拽前行。
她走得又慢又重,魔兵垂着他硕大的鼻子,喉咙里发出含糊嗤笑:“什么修士,还不是和凡人一样。要我说啊,大人不妨直接攻出去,让咱们也杀个痛快!还在山里窝着干什么。”
提着剑的,却闷头赶路,不发一言。
那魔兵觉得无趣,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便不再多言。两人押着方无患在林间左拐右绕,不多时,拖着人来到一处重重把守的天然石窟前。
石窟内外,足有三层魔兵,把守甚严。她悄无声息观察着,在穿过弯弯绕绕漫长的隧道后,终于被丢进岩缝间一个狭小石洞里,魔兵上下打量确认无误才转身离开。
方无患躺在地上,待四周彻底安静,调整姿势,将左手腕抵住凸起的石块用力一拧。“咔擦”一声轻响,脱臼的手很快从绳结里挣脱。
她额间沁出细汗,得以活动的右手迅速解开身上剩余的绳子,随即握住左手复回原位。有点麻了,但不影响使用,她揉揉手腕,忽视了那些疼痛。
来时一路留心,这石窟里的岔口多不胜数,比预想的还要错综复杂,易守难攻。镇里的人倘若进了此处,恐怕就算还活着也很难逃出生天。
漆黑的岩洞里封闭无风,她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掌。但也正因如此,当玉铃不受催动便发出光芒时,那动静便十分扎眼。
她有些错愕地低下头去,瞳孔微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