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山诡

84、月如霜4

　　这个三清殿有着百年的历史，那时大聿尚道，宫内里宫外塑神像无数，这三清殿建得宏大，面阔九间，凡遇年节盛事，必受举宫之香火。现在无人来拜，几年也不定修葺个一次，墙皮都已剥落，只有三三两两的宫人洒扫，神台上却是火烬灰冷，金漆耀眼，却也蒙尘。

　　周镇察不信神佛，路过这殿无数次，也从未想过要去看一眼。他兀自走自己的路，只觉这殿周围阴冷。

　　南边林子旁有条小巷，他在大路上走着，却见前面一人从小巷里拐出来。

　　周镇察顿住脚步，稍稍凝眸。

　　阿丑在这大寒冬里，依旧是那身青素衣，右手腋下夹着一把扫帚，双手提着一桶水，他走得不大稳，边走边洒，水已经淋湿了他的衣角。

　　他一抬头，便见远处的周镇察，似是怔了一下，旋即放下水桶和扫帚，上前跪拜。

　　周镇察上前两步，见他瘦小一人，连件厚些的袄褂也没有，便叫他起来，“怎么来此处洒扫？”

　　阿丑冻得双唇泛白，“阿丑在直殿监，今日正好轮阿丑打扫三清殿。”

　　周镇察不用想便也明白，“那日回去晚了，惹你干爹生气了？”

　　他稍停了下，道：“是阿丑自己办事不妥当，没做好针工局的事。”

　　“你大可直接同他讲明缘由。”周镇察望着他。

　　阿丑未曾立即出声，而是略抬起眼眸，与周镇察对视一瞬，才道：“阿丑年纪小，不懂事，却知多说必无益，难免平添风波，阿丑既帮了指挥使，便不能再害了指挥使。”

　　今日白天，天光明亮，不似除夕那夜昏暗飘雪。阿丑不丑，也生得乖巧，琉璃色的眼仁清澈透亮，只似这昏黄宫城顶上飘过的一片云，腰间的乌木牌将这片云扯了下来。

　　“你几岁进宫？”

　　“十二。”

　　“为何偏要进宫？”

　　“家中兄长暴毙，父母年老，无人持家。”

　　“你每月的例钱，可够维持家用？”

　　阿丑垂下眸去，“阿丑趁着出宫的机会，能接些针线活。”

　　周镇察静默片刻，才道：“你此番到了直殿监，日后如何往别处去？”

　　“总有办法，阿丑在这宫中，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他说完这句，两人之间便不再对话，良久，阿丑忽闻周镇察道：“跟我，如何？”

　　阿丑似狠狠震了一下，倏然抬头望他，“指挥使？”

　　“你跟着我，不必明示他人，我将你调到御马监，剩下的路，仍要你自己走，我只在关键时候助你。”

　　周镇察紧紧凝着他，阿丑也不掩眸中激动，跪地俯身，“阿丑感念指挥使大人，阿丑定不负指挥使所望。”

　　末了，他又抬头，“阿丑无名，既跟了指挥使，便请指挥使赐名。”

　　周镇察想了想，又想到除夕雪夜，灯笼柔光之下，他一针一线替他缝补着衣裳的身影。自那晚后，他便时常回想起这一幕，似是烙在了心里，无法挥去。

　　“雪夜初逢，你本姓陆，便称陆雪逢吧。”

　　崇宁宫内，安琼枝坐在榻上，将茶一饮而尽，末了又将那豆青釉盏重重放在案上，身边侍奉的宫人个个噤声。直到她一挥手，宫人们才退下。

　　安瑾瑜站在堂中，见她这般，也是不敢多吭声，二人相对无言，许久，她才开口：“姑母，今日这般……”

　　安琼枝冷笑一声，斜睨着她，“可遂了你的愿了？”

　　安瑾瑜面色稍慌，“姑母怎这般说，瑾瑜是一时糊涂，可……”

　　“一时糊涂？”安琼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直欲在她面上寻出些什么其它神色来，“从你把她带到周煜灵跟前开始，哀家就不觉得你是糊涂，哀家只觉着你是恨极了！你恨你自己身居中宫，却留不住陛下的心；也恨哀家见你没用，便另外扶持个人来。你觉着哀家是与你作对，你成了弃子了，是不是？”

　　安瑾瑜边摇头边落下泪来，哽咽道：“瑾瑜心中虽有不甘，却真是一时糊涂。瑾瑜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家的人。”

　　“收起你的眼泪！你那天晚上也是这般和陛下哭的，你留住他了么？”

　　安琼枝唇边挂着一抹嘲讽，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两眼，“听听你说的，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家的人，这话说得是有多勉强！你是不该忘！没有安家，你以为你是什么？

　　你若真拎得清，就抛下你肚子里那些鬼鬼祟祟的心思，一心为了自己家好，唯有安家繁盛，你这个皇后之位才能坐得稳稳当当！你借外人的手来祸害自己人，简直是愚蠢至极，哀家不骂你，你根本长不了记性！”

　　安瑾瑜这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做了件错事，站在此处也觉得无颜面对安琼枝，她用巾子拭了眼泪，才道：“都是瑾瑜的错。不过周太后要对兰才人出手，是必然的事，就算瑾瑜那日不做那荒唐事，也阻拦不了。”

　　她说得有理，安琼枝一提这就来气，“你也看出来了？那我便与你讲，今日这事周煜灵一个人可办不成，站在她背后的，是太皇太后！周煜灵联合御医设计了这么一出，就相当于昭告了所有人，兰才人若诞下孩子，十有八九是个病儿。就算诞下，这孩子只怕也是让别人来抚养。事关龙嗣，皇帝怎还敢由着性子来。”

　　安瑾瑜便道：“瑾瑜明白，太皇太后是怕兰才人一个克伦人，诞下皇子了，届时便是大风险。陛下和兰才人如胶似漆，太医院也不曾开过避子汤，这孩子怀上便怀上了。太皇太后不好明着参与此事，便借了周太后的局，暗中相助。目的不同，所为的结果却一致。”

　　“本以为她老糊涂了，谁想依旧精明着，做戏做得忒真。”安琼枝拿了把玉柄宫扇扇风，“我就说那周煜灵闲着便往寿安宫跑，本以为她也是做戏，感情是一早便看穿了。”

　　安瑾瑜觉着疲倦，又见安琼枝心情平复了些，便坐在她对面，“那若是这般说，太皇太后先前的势力，只怕依旧握在手上。太皇太后这些年若真是佯装混沌，恐早不知插手了这宫中多少事情。既是这般，我们现在……”

　　“现在反应过来，有什么用？”安琼枝冷哼了一声，“太皇太后早已被周煜灵抓在手里，再说了，真让你去，你有周煜灵那本事，将太皇太后哄住？”

　　“我……”安瑾瑜语塞。

　　安琼枝就道：“算了吧，你拿你夫君练手，都练得一塌糊涂。我就再和你说，今日这局，还助了顺王一道。”

　　“顺王？”安瑾瑜细想便知，“那御医说的话分明是无稽之谈，顺王眼睛流血，分明是早便做好准备，待小郡主一哭，便跟着做戏。”

　　“是这样。所以你说，周煜灵布此局，他是如何提前知道，抓住机会的？”

　　安瑾瑜稍愣，“莫非是太皇太后……”

　　“只能是太皇太后。”安琼枝道，“去年顾长俞回京，何玹清便入宫探望过太皇太后一次。他们二人是故交，可为何偏就赶在这个关头探望？”

　　“姑母是说，太皇太后此番，有意帮着顺王？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几个皇子中，最疼爱的分明是……”

　　“是皇帝。”安琼枝心下思绪几转，“所以皇帝也同样心疼她，皇帝幼时，她便不问世事，只顾玩乐，偶尔过问皇帝的事情。她佯装年迈混沌，皇帝也是深信不疑，他丝毫不知太皇太后从前的事情。可这人的心思，谁就能说准呢……”

　　安瑾瑜抚着身上宫装，心情也是万分复杂，“顺王此举有何意呢？他治好了眼睛，是要做什么？”

　　“皇帝不杀他，也有原因是因为他瞎了双眼，能翻起浪来，也翻不动那艘沉下去的舟。他若真这么高调地治好了眼，只怕紧接着便有后手等着。我们安家折了一个安无疾进去，川陵那边经营起来的线就算是断了……”

　　安瑾瑜抿了抿唇，“那这该如何？”

　　安琼枝就道：“该如何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这是你祖父和你父亲的事。你与我只需料理好后宫，看住崇华宫那位就行。不过话说回来，你自打王府里就与皇帝一处了，怎么这么些年，肚子连个动静都没有？”

　　安瑾瑜低头望了眼，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在赵熙政的身边最久，按理说不会一直没有动静。可这也不是赵熙政的问题，先前府里一夫人便有了孩子，只不过安琼枝出手，替她处理了此事。后来又有一人怀上，依旧是安琼枝出手解决。

　　安琼枝扶额，将那扇子撂在一边，“罢了，哀家一会儿安排信得过的御医过去，替你看看，开些方子。你自己也查查宫里的器物用具，可有什么不合适的。总之在你有孕之前，除了兰才人，哀家都会替你出手料理，你自己也上点心。”

　　“瑾瑜明白。”

　　“你与皇帝有几日没说话了，你不去找他，还指望着他来找你不成？你若不会说，便去问问娑兰，她最是拎得清，哀家已和她说过，她不与你计较那些糊涂事。”

　　安瑾瑜僵了一下，却还是道：“是。”

　　安琼枝挥手，她便起身告退。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观，祝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