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狐上路找奶奶》叶物

53、番外 杨素花在片石村二

　　杨素花发疯把他们赶出去之后，浑身虚脱倒在床上。

　　想来想去，最后不得不承认：

　　假如孙大头真的死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还真没法掌握在自己手上。

　　在片石村这四年来，杨素花已经成熟许多，对这村子各方面的情况都已经颇为了解。

　　片石村想娶个媳妇实在是太难了，总见姑娘嫁出去，不见女人嫁进来。

　　这边想娶老婆的男人，基本只能换亲：

　　把自己家的姐妹嫁出去，换她家的姐妹嫁进来。

　　被换亲的女人当然不愿意。

　　曾有个女人想乘人不备偷偷溜走，但村里就这几十户人家，彼此太熟悉了，看见个脸生的女人夜里慌慌张张在路上，一眼就知道她要逃走。

　　这山路又极其难走，她出村没有半里地就被抓了回去。

　　这村里又都沾亲带故，虽然有村长书记妇女主任之类的职务，但遇到这事儿，他们竟然给那女的做思想工作，让她遵守契约，不能没有良心。

　　同时，家里一个儿子死了，媳妇儿改嫁给另一个儿子的事，这四年里杨素花已经见过两回。

　　媳妇自然是不愿意的，可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就算能逃出片石村，在逃到下一个村子的过程中就被捉到了。

　　就算逃到下一个村子，那个村子的人和片石村的人也都沾亲带故，照样逃不掉。

　　倘若不走这一条山路，那就只能钻深山老林，这地方野兽众多，一个单身女人又能独自生存多久呢？

　　何况杨素花还必须要带着还不到四岁的孙石头。

　　杨素花急得抱着孙石头大哭一场。

　　她真希望，天一亮，孙大头就出现在家门口，笑着对自己说：

　　“素花，你受委屈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孙大头没有回来，去找他的人也没有回来。

　　杨素花盼呀盼啊，倒是孙锄头不知怎么就到屋里来了。

　　孙锄头抓着她的手说：

　　“素花，我哥在的时候我不能跟你说，当年我和他一起去的畔西，一眼我就看上你了。”

　　“现在我哥死了，这就是老天爷的意思，你就别硬挺着了。”

　　说着就去撕她衣服。

　　杨素花拼命挣扎，但孙锄头也是个猎人，虽然是个水平很次的猎人，在身高和体力上也远远强于杨素花……一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杨素花挣扎着挣扎着就挣扎到了床上。

　　孙锄头栖身上去，眼看就要亲上了，突然停住，脑门儿流下一缕血来。

　　孙锄头和杨素花都向他身后看：

　　只见还不到四岁的孙石头举着一块儿有他脑袋那么大的石头，正要往孙锄头的脑袋上来第二下。

　　孙锄头晃晃悠悠站起身，骂了句“小兔崽子”就要去揍孙石头。

　　孙石头把手上石头一扔，大叫着跑出去了。

　　孙锄头见孩子喊破了这事，头上又流着血，扭头指着杨素花说：“你等着”，啐了口唾沫走了。

　　下午，杨素花抱着孙石头，母子二人瑟瑟发抖。

　　杨素花左思右想，无计可施。

　　有心寻死，又舍不得孩子。

　　这样枯坐到黄昏，也没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杨金花带着两个队友，来到了片石村！

　　杨素花看到妹妹，觉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竟在这个时候，给她打开了一扇转生之门！

　　此时的杨金花还不到十八岁，刚考进畔西县文工团。

　　青春无敌，前途大好，追求者无数。

　　对这个世界的好感达到了顶峰，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也都值得自己喜欢。

　　在去畔西县之前，她收拾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屋子，知道以后很难再回来了，心中感慨万千。

　　正翻到当年自己在公社宣传队竞争小铁梅角色时壮着胆子跑到畔西县城买的行头

　　——那时她和另一个女孩子竞争得很激烈，最后试演之时，她是凭着这身行头才拿到了主演的机会。

　　这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而买这身行头的钱，就是姐姐杨素花嫁进深山以前留给她的那五块钱。

　　杨金花对着这套已经穿旧了的衣裳心潮澎湃。

　　姐姐嫁人之后，她头一次产生了要去看看她的念头，想以此作为自己山村生活的终结

　　——看了姐姐，就等于和过去说再见了。

　　片石村虽然难走，但杨金花的追求者众多，多的是愿意送她去的护花使者。

　　她考虑再三，一个肯定不行，便挑了两个顺眼的，一路看他们争风吃醋吵吵闹闹，快快乐乐进了片石村。

　　一进村，杨金花就傻了：

　　正如她后来所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地方，满地跑的小孩子竟没有裤子穿。

　　而她记忆中长相明艳做事果决的姐姐，现在变成了一个头发枯黄眼睛红肿邋里邋遢的妇人……

　　家里也乱七八糟，简直没地方下脚。

　　两人刚见面，还没说话，杨金花心里那点对姐姐的崇拜小火苗就灭了一半。

　　杨素花危难之际见到亲人，扑上去就抱住杨金花呜呜大哭。

　　她这一哭，直接把杨金花对她的那点崇拜给哭没了，只剩下对那五块钱的感激。

　　杨金花被杨素花抱着，心里觉得被两个追求者看到这样的姐姐，和姐姐这样的家，实在让人羞愧。

　　决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片石村。

　　当晚，两个小伙儿睡一间房，孙石头自己睡在堂屋，两姐妹睡在一起说体己话。

　　杨金花想对姐姐说一说自己考上畔西文工团的喜悦，刚说了没两句，杨素花就拉住她的手絮絮叨叨说自己的事：

　　丈夫进山好久不回来，她很担心；公婆一家说要是她丈夫死了就让她改嫁给小叔子……

　　杨金花尽力去安慰哭哭啼啼、已经从强者堕落为弱者的姐姐。

　　这时杨素花哽咽着说：

　　“还好你们来了……带我走!带我和石头走!”

　　杨金花久久没有说话。

　　她还不到十八岁，刚要面对崭新的新生活，只不过来姐姐这边怀下旧，就要承担如此重要的责任……

　　她害怕了。

　　杨金花结结巴巴说：

　　“这、这事儿我不太懂，要、要不我回去跟爸说？”

　　杨素花紧紧攥住杨金花的手，哀求她：

　　“来不及了，我等不了了！你也知道爸什么样子，他不会管我。“

　　“金花，姐姐这辈子就求你一次，帮帮姐吧……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

　　杨金花被“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这句刺激到了。

　　在她心里，姐姐一直是榜样：

　　长得漂亮，唱歌好听，被无数人追求，性格又自主要强，主意拿得稳，是她需要仰望的人物……

　　现如今才过了几年，她竟如此不堪了……

　　强忍住心里的厌烦，杨金花好半天才轻轻“嗯”了一下。

　　就是这轻轻地一声“嗯”，让杨金花抱住她放声大哭。

　　杨金花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姐姐推开。

　　第二天天刚亮，杨素花匆匆收拾了些细软，带了几口干粮，牵着孙石头，就催杨金花和两个小伙儿赶紧走。

　　杨金花看姐姐这个样子，悄悄对两个小伙儿道歉：

　　“实在对不住，连口饭都没让你们吃，回去了我请你们到畔西吃好吃的。”

　　两个小伙儿也已发觉情况不太对，心里有些忐忑。

　　但女神开口，也不好拒绝，只求赶快离开是非之地。

　　他们四个大人一个孩子还没走到村口，便被孙大头他爸妈领着孙锄头和一群村民给拦住了。

　　两个小伙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杨金花和孙石头还没有成年，杨素花只能自己站出来，和一群人面对面对峙。

　　孙大头他妈忽然跳起来扇了杨素花一耳光，往地上一滚，抱着她的腿连哭带嚎。

　　杨素花刚一张嘴想说话，声音就被孙大头他妈盖住……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

　　这边孙大头他妈在地上打着滚，那边孙锄头领着一群人把杨素花他们往回逼。

　　事情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展到讲道理甚至对骂的环节，杨素花他们就被逼回了自己家里。

　　孙锄头带着几个人把门窗都堵了，孙大头他妈尖锐地叫骂声回荡在门前，久久不绝。

　　杨金花吓哭了，拉着杨素花的袖子问怎么办。

　　两个小伙儿原本只想收获一次和心仪少女的浪漫之旅，现在莫名其妙被一群土匪一样的村民堵在破屋里，难免也生出了些脾气，对杨金花怒目而视。

　　杨金花搂着一言不发的孙石头，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她设想了下自己的将来，多半是要就范嫁给孙锄头的。

　　但孙石头并不是孙大头的儿子，还没出生，孙大头他妈就想弄死他，倘若孙石头和自己一起到那边去，就算能侥幸长大，这辈子也毁了。

　　思量再三，杨素花对杨金花说：

　　“金花，姐姐走不了了，你们走吧。”

　　杨金花泪汪汪地看着姐姐。

　　杨素花：

　　“姐求你件事——你把石头带走吧。“

　　”他是苟自强的儿子，老孙家容不下他。”

　　说着使劲儿把孙石头从怀里拽出来，往杨金花那边推。

　　杨金花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躲开被推过来的小孩儿。

　　杨素花突然意识到：妹妹并不愿意带孙石头离开。

　　她哀求说：

　　“他留在这里八成活不到长大。”

　　“金花，咱妈死得早，小时候都是我照顾你……“

　　”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你把他带走吧！”

　　杨金花眼含热泪，胸膛起伏，神色惊慌，想了好久，哭着对杨素花说：

　　“姐姐，我才十七岁！”

　　“姐姐，带着个孩子，你让我怎么活呀？”

　　“你也知道咱爸肯定不会管他，我好不容易才考到畔西文工团……”

　　“总不能你过成这样，也不让我好过吧……”

　　杨素花愣了半天，把刚才推出去的孙石头又拢回了自己怀里。

　　杨金花哭哭啼啼离开之前，硬往杨素花怀里塞了五十块钱。

　　这钱虽不多，却也是杨金花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了。

　　杨素花攥着妹妹还给她的十张五块钱，抱着瘦弱的孙石头，陷入无边绝望中。

　　在没有确定孙大头生死之前，孙家也不会急着逼杨素花立马改嫁给孙锄头——

　　只要她离不开片石村，有的是办法迫她就范。

　　杨金花走的第二天，进山寻找孙大头的村长一行人归来。

　　这回他们并不像以前那些人那样空手而归，而是带回了一部分的孙大头。

　　他们在密林深处找到了孙大头的半条腿，脚上还穿着孙大头炫耀了好久的回力运动鞋。

　　村里的老猎人一看就知道：

　　孙大头是被蛇给吃了。

　　鹰嘴山上有一条巨蛇的传说由来已久，但这几十年从来没人见过，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故事。

　　现如今出了这种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一边上报，一边组织人手去山里查看……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条大蛇。

　　孙大头的丧事就在这兵荒马乱中草草结束。

　　杨素花明白，孙家马上就要逼她改嫁。

　　她终究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在经历过无措彷徨和绝望之后，她冷静下来，分析自己目前困境的关键之处：

　　孙大头的爸妈之所以要逼她嫁给孙锄头，是因为孙锄头娶不到老婆，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自己。

　　——尤其是娶了自己就得养孙石头，这一点他们深恶痛绝。

　　孙锄头之所以娶不到老婆，是因为片石村太穷，地方太偏僻，孙家又没有姐妹可以换亲。

　　——拿自己换亲，多半也只能换个寡妇回来，和娶自己没有什么区别。

　　片石村没有姑娘可以换亲的人家，也有成功娶了老婆的，那就得拿出双倍的彩礼。

　　——假如孙家可以拿到一大笔钱，那他们肯定愿意用这笔钱娶个黄花大闺女回来，又好说又好听。

　　说到底，逼哥哥的媳妇儿嫁给弟弟，就算在片石村这样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杨素花盘算来盘算去，发现只要自己能找到一笔足够的钱，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

　　但她没有这笔钱。

　　孙大头死了之后，就算他们现在住的这三间屋子，老孙家也肯定会占去。

　　杨素花决定用自己换这笔钱。

　　她约上山来收皮货的马三鲁来家里看皮子。

　　当马三鲁看完货，想开始讨价还价的时候，杨素花出人意料地抓住了他的手。

　　接着，杨素花把他的右手摁在自己左口上，抬起脸来，媚眼如丝，娇滴滴问他：

　　“老马，要媳妇不？”

　　五十二岁的老光棍儿马三鲁浑身剧震。

　　当他明白杨素花的意思之后，哆嗦着嘴唇，仅剩的那只眼睛里竟流出了泪来……

　　几经交涉，马三鲁把身上所有钱都拿出来给了孙大头爸妈，还把这趟已经收了的皮货都送给他们当了聘礼。

　　1980年11月的一个清晨，杨素花带着四岁的孙石头跟着来自闸阳的马三鲁离开了片石村，从此再没回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