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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轻舟方过一重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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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离以后,青杳孑然一身回到姨丈和姨母家里,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场。
卸下了心头的担子,烧了一天一夜,像是煅骨重生了。
姚氏变着花样给青杳做好吃的,时隔多年,母女终于又能够在同一屋檐下长久共处了。她唯一不满的是青杳是拿了休书回娘家的,坚持认为如果青杳能再磨一磨的话,说不定还有转机,毕竟拿了休书就不好再嫁人了。
青杳说再磨下去就给罗家公当小妾了,什么时候被发卖了都不知道。
于是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下来,青杳总算有了这一清闲岁月,她旧日的东西都存放在一个香樟木的箱子里,趁此机会拿出来好好整理了一下,许多回忆涌上心头,在女学时自己做的书札和笔记厚厚的几大本,调香步骤、宫中礼节、时令菜谱……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还有自己捡树叶香花做的书签夹在里面,辰光倏忽就不见了。
箱子里还有木头做的人偶,那是父亲用打家具剩下的木料给她做的玩具,细细的胳膊长长的腿,面目上的五官是青杳自己画上去的,如今已经模糊。青杳儿时喜欢给这个人偶做衣裳,缝缝补补的女红功夫应该是从这里打下的基础。
还有早就不能用的香粉和胭脂、与女学交好的同窗互换作纪念的手帕、香囊、大家往来的书信……翻着这些东西,青杳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就这么翻过去了,可是越是离得近的时间越是没有记忆,一直觉得长大很遥远,一直对成为大人抱有幻想和憧憬。
然后,就这么突然一下子,就成为大人了。
那一日是刚过立夏没多久,姚氏一早就把青杳从床上拱起来,青杳拥着薄被,乌发蓬松,眼睛也睁不开,问到底什么事。
姚氏已经抿头发换衣裳做起了出门的准备,说今天得去谢一下那位闺中密友的公子。
“谁啊?”青杳一头雾水。
姚氏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青杳:“就那个‘大理寺’呀。为着你断离的事儿,问过人家一嘴的。”
青杳不解:“谢他干啥,他也没出力啊。”
姚氏把头扭回去又对着镜子描眉画眼,数落青杳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人家不管咋说那都是托了人问了的。
青杳心想谁要搭理这种虚无的人情世故,缩回被子:“那你自己去吧。”
姚氏立刻冲到床前,一把把青杳的被子掀了,照着她的屁股拍了几巴掌,青杳像乌龟一样弓着身子把头埋在枕头下边耍赖。
“你……你给我起来,”姚氏抢青杳的枕头,“人家是见我啊还是见你啊?”
被子枕头都被姚氏抢走,青杳被迫坐起身来。
“听娘的话,去见见,这个‘大理寺’据说相貌堂堂,年岁跟你相仿,又是吃公门饭的,你俩要成了,以后谁还敢欺负你呀?”
青杳想这个相貌堂堂八成是亲娘眼里出潘安,一成也信不得。
于是没好气地反问:“这么好的人,还能轮着我这个刚被休弃了的寡妇?”
姚氏“啧”了一声,说他先头的那个娘子死了,俩人没过多长时间,这不你俩凑一对作伴挺好?
青杳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心想还不就是配猪配种配牲口咯。
“人家还说了,先头那个媳妇是个睁眼瞎,但是这个‘大理寺’就喜欢识文断字儿的,像你这样的,我一想,绝配!”姚氏喜滋滋地补充。
青杳坐在床上发呆,当年媒人也是把罗家大郎夸得天花乱坠,没想到事到如今姚氏还能被这种话术诱骗,她真的是永远被骗,永远一厢情愿。
“再说了你回来这都躺了多少天了,好歹出去走走,你看外面天气多好!咱们娘儿两个街上好好逛逛去,顺便相看一下这个‘大理寺’”。
天气倒确实是不错,青杳咳嗽也好利索了,可以出去走走。
就这么在姚氏的半胁迫半威逼利诱下,青杳洗了脸,把头发梳整齐,做出了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姚氏已经在床上铺开了好几件衣裳,拉着青杳一件一件试。
“哪来这么多衣裳?”
“都是你婷妹妹出嫁前做的,她衣服太多了没全带走,留在娘家不少。”
青杳一听,忙放下衣裙:“人家的衣服怎么好说穿就穿,多没礼貌!”
“姐妹两个的,穿穿怎么啦?她现在又不穿!”姚氏不理解青杳的古板不知变通。
青杳说什么也不动没经主人允许动的东西,自顾自穿上那身自己扎染的蓝底小白兔印花的襦裙,配了件月白色扎染蓝花纹的半臂。
“行了,走吧。”
“你这穿的是什么衣裳?真够寒酸的,快脱下来!人靠衣裳马靠鞍的道理你懂不懂,这么出去丢我的人呢?”
青杳不为所动。
姚氏上来扒,青杳闪身躲开了,姚氏气得没招。
“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我懒得跟你废功夫,那你总要化个妆面吧?”姚氏叉着腰,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青杳。
青杳看着镜中的自己。
多年不施脂粉、不饰钗环的青杳上妆的时候手生得不得了,不是这里重了就是那里浓了,最后洗了三遍脸,才慢慢找回一点手感,一层薄薄的香粉敷面,淡扫两道蛾眉,又点了一点口脂在唇抿开,看着已然很陌生了,但又确实比前日里病病殃殃的样子精神了许多。
最后在姚氏的坚持下,硬给青杳发髻上插了一支银簪,又戴了一对假珍珠耳坠,这才被允许出门。
一个半老徐娘,一个小寡妇,母女两个挽着胳膊溜达到街上去了。
一边走,姚氏一边跟青杳念叨:“我去棋盘街给你算了算命,哎哟你猜怎么的,把你的臭脾气说的准准的。”
“干嘛浪费这个钱?”
“什么叫浪费钱,你听我说完呀,我还让那个大师给你打了一卦,你猜怎么说?”
青杳说我不猜。
姚氏兴致不减:“大师说你这个八字官杀重,有高艺随身,要是个男人呐,管保能干一番大事业,可惜了,是个女儿家。”
青杳哼哼了一声。
“大师还说,待会儿咱们要见的这人,就这个‘大理寺’,他八字里是配印的,能压住你!”姚氏的语气变得神秘兮兮和信誓旦旦混杂。
“什么压不压的,我又不是厉鬼,话说得怪吓人的。”子不语乱离怪神,青杳一个字都不信。
姚氏拍了她一下:“别嘴里没轻没重的,人大师还说了,你先头那个男人八字太弱压不住你就被克走了,这个‘大理寺’不一样,这个有印,一定行。”
见青杳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姚氏拉住青杳的胳膊郑重地说:“你别不信,人活到这岁数了还不信命那叫不知敬畏!你忘了归元寺的长老怎么说的了?说你必得——”
“必得贵婿——”青杳截断姚氏的话,“娘,这么多年,你的梦还没醒吗?如果是真的话,我就不会在罗家浪费八年时间了。”
“我的梦还没开始做呢,我醒什么醒!”姚氏气得甩开青杳的手,声音带上了哭腔,“当年的情况不是有许多不得已吗,我做娘的能不知道你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吗?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补偿你吗?还不就是想趁你还不算年纪太大,给你安顿好下半辈子吗?你说你要是过了二十五,我就算豁出这张老脸去,也不会有人再买账了,你爹又是个指望不上的,我不替你操这个心谁还能替你做打算?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领情呢……”
姚氏站在路当中的这一番话,说得路人纷纷侧目看青杳,真是横看也不孝,竖看也不孝。
“好好好,我都听你的,成不?”青杳服软。
姚氏有了台阶也就下来了,伸出手指着前方:“看,那个‘大理寺’就约在前面那个聚香楼,气派吧?是长安城有名的酒楼呢!”
母女两个进了聚香楼,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了点,担心对方还没到,年轻的侍僮一听说是杨大人的客人,立刻一副心下了然的表情,说杨大人已经到了,等了一会儿了,姚氏一听,立刻拉着青杳跟着侍僮往酒楼里走。
聚香楼里边和外边看着一样气派,都是一间一间的雅室,侍僮带着母女俩走到“水仙”字号的雅室,推开了门。
姚氏率先进去赔笑道对不住,这孩子出门墨迹,我们来晚了。
青杳跟着走进去,发现菜都上了,一人座前一案,冷盘、汤羹、点心摆得漂漂亮亮,心下暗道一声,好阔气呀。
“这就是我们家杳娘。”姚氏把青杳拉过来给‘大理寺’看了看。
青杳朝着‘大理寺’点了点头示意。
这么打眼一看,说他相貌堂堂倒也并非虚言,青杳心想这个‘大理寺’人看着挺和气,不像是天天给人上酷刑逼问供词的样子。
‘大理寺’也伸手示意母女二人坐下聊。
青杳刚才进门前答应过姚氏进来要扮淑女,少说话,尤其别提休书的事,谈的事情交给自己来,青杳乐得轻省,连话都不用说,那不就相当于来白吃一顿席面吗?还是在聚香楼,
早知道青杳从昨晚开始就不吃饭了。
“杨大人最近公务繁忙不?”
姚氏主动寒暄客套,青杳不动声色地拿起筷子,姚氏给青杳使眼色,青杳想起来了,得保持个笑模样。
这很容易啊,因为侍僮正好端上来了一盅清炖鹿肉哎!
寻常人家也就吃个牛肉、鸡肉,过年杀头猪而已,鹿肉,那可是达官贵人吃的东西。
青杳这辈子还没吃过鹿肉呢,所以脸上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
这‘大理寺’还挺大手笔的,也不知道一个月几两银子的俸禄,这一席得花多少钱呢。青杳不由自主又开始替别人操心,意识到了就赶紧收回来,管他挣多少钱花多少钱呢,这顿饭我要不给他吃了不就浪费了么!
青杳心想,对不起咯‘大理寺’,我没想跟你相亲相成,本来还想找个什么借口好呢,现在也不用费这个脑子了。
只要表现出一副贪吃无厌的傻大姐形象就好了嘛。
青杳端起碗,先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
哇,好鲜!回味里带着榛蘑的香气,青杳又喝了一口,鲜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似的。
青杳张大嘴巴,又连汤带肉地送了一勺进去。
鹿肉已经剔骨剥皮,炖得软烂,入口即化,甚至都不用咀嚼。
姚氏还在三分情三分理地拉拉杂杂一些和‘大理寺’母亲的少女旧事,青杳根本没在听。
青杳知道‘大理寺’也没在听,他此刻正在盯着自己看。
青杳早已习惯了被男人各种各样各怀目的的目光盯视,不舒服能怎么办,又不能真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踩碎。
青杳知道他们想看什么,那就偏给你看不想看的。
青杳故意大张嘴巴,做出一副粗鲁样子,埋头吃菜,吃个酣畅淋漓、不理尘世,反正也没想着跟这‘大理寺’有下一步的发展,吃一顿是一顿。
姚氏在边上使劲给青杳使眼色,青杳全当自己眼瞎了,视而不见,吃了个六亲不认。
青杳把自己案上的饭菜一扫光,连喝三碗鹿肉汤。
‘大理寺’好像确乎忍不住了,开口问青杳:“清炖鹿肉好吃吗?”
青杳放下碗筷,抬起眼,知傻装傻,堆起一脸满足的笑容:
“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