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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唯青山解我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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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通济坊顾青杳的家里出来,杨骎吩咐小路直接把车驾赶到了万年县主府上。
听说杨骎来了,真如海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天,感到蹊跷,却仍然换了衣裳去前院的正厅待客。
见到杨骎真如海向来不屑客套,而是劈头盖脸地直接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杨骎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来给你送东西。”
正当真如海纳罕他有什么东西要送给自己的时候,杨骎从怀里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封信递到真如海面前。
信封口上盖着的小马印章让真如海没能收束住自己惊讶的表情。
这是她早上让顾青杳送到平康坊的信,却不知为何现在在杨骎手里。
“你的东西,还给你,”杨骎不给真如海开口的机会,“你以后要找什么人、要带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咱们两家的事,没必要把不相干的外人牵扯进来。”
真如海恢复了她高贵而又冷漠的神色,把信从杨骎手中抽出来,然后拿到蜡烛边上燃尽了。
“既是不相干的外人,你这么在意她做什么?”
真如海转身去看杨骎,他的背影早就走远了。真如海知道他不想说的事情,没人能够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临近年下,太学虽然放了假,但是杨骎却丝毫不得闲。
宫里的徐婕妤生了一个小皇子,被加封为贵妃,作为小皇子的外祖父,徐相也被加了尊荣,虽说徐相早已不缺这点虚名,但这一次还是不一样。
对于徐相而言,这意味着他有了取代太子的人选。
虽然长安城一派喜气洋洋的迎新年的气氛,可是朝局的暗流汹涌对于身在局中的杨骎而言,已然是惊涛骇浪了。
“一切为了太子。”这是姐姐杨皇后言简意赅的决心和命令。
杨骎也绷紧了弦。因为从小皇子降生的那一刻开始,朝局的轮盘就开始转动,各人的命运都像滚滚洪流一样,只能前赴后继地往前冲,没有停下来、往回走的可能。
这是太子和小皇子的嫡贤之争。
双方的代理人分别是国舅杨骎和国丈徐相。
而眼下迫在眉睫的第一回合交手就是前鸿胪寺卿魏强的下落。
杨骎动用了自己手中所有的资源——胡商、游侠、甚至从前在军中做过细作的同袍去打听魏强的下落,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魏强通过杨骎埋在平康坊暗桩碧秋云传来话,主动求见杨骎。
作为徐相一手提携至鸿胪寺卿的心腹,魏强手中一定有许多不利于徐相的东西,而他选择主动投靠杨骎,恐怕也是看在杨骎的父亲董公曾是与徐相势均力敌的宿敌这层关系上。
杨骎无意利用这桩事为父亲报仇或是平反,父亲当年的倾覆可以说是突如其来,但据杨骎所知其实隐患早已埋下,只是到了那一刻才爆出的惊雷,都是时也命也的事情,哪怕重来一次,也难免重蹈覆辙。他始终认为父亲的功过要等到盖棺才能够定论。
他与徐相之间,是立场和利益之争。
这似乎也可以说是徐家和董家延续了三代的宿命,他虽然改随了母姓杨,但命运流淌在血脉里,是没有选择的。
杨骎把和魏强的会面安排在了抱月楼,时间是上元灯节的晚上。
那一夜全长安城通宵不眠,平康坊更是要彻夜欢歌痛饮,人越多,越容易隐藏行迹。
但也意味着突如其来的变数越多,杨骎开始在脑海里布置这场会面,并且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要全部在脑中过一遍,他需要有相应的准备预案。
魏强是一个经验老到且机警的人,他同意在上元灯节与杨骎在揽月楼见面,但除此之外没有透露任何具体的信息——他会以什么面目出现、用什么化名、接头时说什么暗号……
全都没有。
杨骎想,这就是他涉入这一摊事业往后的处境了,没有盟友,而对手又看不见。
就像身处夜色迷雾中的泥淖之中,随时随地都在与死亡擦肩。
而此刻又是临近年下,正是宫里宫外世家大族们频繁往来的时节,杨骎不得不白天觥筹交错地应酬,晚上不眠不休地在脑中构建和魏强的这次会面。
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临近年下,青杳收到了一封罗戟从老家寄来的信。
他们是常常通信的,罗戟在太学里十日才逢一次休沐,而且还不让在学宫外过夜,所以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全部都寄于纸笔,流水账似的和对方分享自己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在字里行间中互道思念。纸短情长,在漫长难熬的时光里,全靠这白纸黑字续着自己的一口心气儿,然后为着尚未到来的长相厮守和幸福继续埋头发奋。
罗戟在信中不胜唠叨地婉转向青杳解释他对杨骎的尊重与敬爱,又有理有据地表示在青杳投考女学师这件事上若非杨骎的指点与帮助,他也想不到去联系青杳以前的老师们为她写荐信,综上所述,杨骎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师长,而自己对他感激不尽,希望青杳能够代表他们二人登门向杨骎表达一下感谢。
其实青杳何尝不明白,在考女学师这件事上,杨骎帮的忙又何止罗戟信中所述的那些?
事到如今,对杨骎这个人,青杳是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了。
往后在学宫行走,她是青杳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罗戟未来的前程恐怕也少不了要仰仗他的提携。
无论青杳愿意不愿意,都是不能也不该再远着他了。
只是分寸难拿捏掌握。
青杳和罗戟小时候一起在西市看过一个大食国马戏团的表演,围观的人都喜欢吐火啊、耍猴儿啊这样热闹的把戏,唯有青杳对那个在高空中走麻绳的人印象深刻,念念不忘。
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高空中走麻绳的人,一不留神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而这个把戏又是没有搭档和帮手的,倚靠的也就唯有手中一根长长的竹竿来保持平衡。
青杳需要找到自己的那根竹竿。
腊月二十三,小年。
顾青杳下定决心去登门拜访杨骎。
可是踏入道政坊杨宅的那一刻,若不是曾经来过一次,这里简直冷清得让青杳怀疑自己像是走错了门。
是长寿郎亲自来门口接的青杳。
青杳一边走一边左右环视,好奇问道:“快过年了,怎么府上也没有布置布置?”
长寿郎做了个为难表情:“公子说家里也没有家眷,布置了反而更显得他孤家寡人的寂寞,不叫我们费那个功夫。”
“想来,大人应该是要进宫陪皇后娘娘一起庆祝佳节吧。”
青杳有一搭没一搭和长寿郎聊着,穿过一进又一进的庭院。
“倒也没见我们家公子老往宫里跑,宫里倒是一直请他,他只说有事,可是他在家里都待了好几天了,连书斋的门也没迈出一步去,还吩咐不叫人去打搅他,吃住都在书斋里,一宿一宿地熬到天亮。”
长寿郎倒是个耿直心性,与青杳见过几面后现在也能拉拉家常了。
“那我是不是来得不巧?”青杳忙问,“怪我,登门前应该递个拜帖的,若是不方便的话,我改日再来吧。”
长寿郎听青杳这么说,以为她要走,忙忙伸展了双臂拦住青杳,生怕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没法儿跟杨骎交代。
“不不不,公子一早就交代了,若是无咎君来了就带您直接去书斋找他,若是给他知道您好不容易来一回又走了,可不知道他又该怎么发火了。”
长寿郎说完冲着青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向着书斋的方向对青杳做了个“请”的动作。
此刻书斋的门掩得严严实实的,青杳侧耳听了听,里边没有一丝动静,她求助地看了看长寿郎,探询着问:“是不是得劳烦通报一声?”
长寿郎摇了摇头:“公子要什么会自己喊人的,我们等闲都不叫进去。”
青杳用手指指了指自己:“那我怎么敢进去?”
“你就进去吧无咎君,”长寿郎往后退了两三步,“公子交代过,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
说完这一句长寿郎直接转身跑了,把青杳一个人撂在了书斋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站在原地犹豫纠结了一会儿,然后敲了两下书斋的门扉,轻声道:“先生,是我,无咎来给您拜年,我能进来吗?”
里边毫无动静。
青杳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里边仍是毫无动静。
耐不住数九寒天的冷,青杳推开书斋的门,拨开厚厚的棉门帘,钻了进去。
扑面一股暖烘烘的木质香气将青杳包裹了,这气味里还带着些甜甜的果香,和外面冰天雪地不可同日而语。
走进来了,青杳想起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一回。
因为倒卖月旦手札被杨骎逮住那一回,那天青杳骗他说自己叫姚无咎,是顾青杳的双胞胎妹妹。
后来为这一句谎言闹出多少事啊,青杳现在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
这间书斋的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因此显得很是阔朗。当地放着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案,案头上各种书籍摞得有半尺来高,笔架上悬着一排岫岩玉笔杆的湖笔,树林子一般;笔架旁边还端端正正摆着两方造型奇特的宝砚,几滴墨点洒在案上,似是急挥毫时所致。书案左边的紫檀架子上摆着一盆含苞欲放的水仙花,花枝子上还缠着几绺红布条,算是这府上为数不多有点年下喜庆色彩的布置。西墙上是一横排的书架,上面的书海了去了,望去绵延三间屋子,青杳粗一估算也得有万册之多,不由得暗暗咂舌,回忆起当日罗戟说去东都公干就是帮他搬家,光是书就装了几十个大箱子。书案右侧靠南边的窗下有一张小叶紫檀罗汉床,上面铺着好几层锦缎的被子,杨骎此刻就正侧卧在上睡着,不知为何怀里还抱着一只胖胖的白兔。
杨骎睡得很沉,浑然不知青杳已经进门,只有胖胖的白兔随着他胸口呼吸的起伏鼻子一张一翕。
青杳鬼使神差地挪动步子走上前去看了看杨骎,跟他醒着的时候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同,杨骎睡着的样子显得很是恬淡,长而细密的睫毛覆住了那双不笑带笑的深邃桃花眼,也挡住了那双眼睛深处偶尔会迸射出的冷冽目光;他的鼻梁高,看着就有点拒人千里之外,若不是有个饱满方正的下巴,就要显得是个狡黠刻薄的狐狸脸了。看着他这幅样子,青杳不知为何想到月里的吴刚喝醉了桂花酒是否也会倚在桂树下这样酣然入眠呢?
这个人还是睡着了好啊,青杳心想,睡着了就不会咄咄逼人了。
青杳转身迈向那一墙壁的书架,一路走一路看,这人的好东西真不少,净是些孤本、初刻的宝贝,她非常非常想把它们从书架上抽出来摸一摸、看一看、翻一翻,但爱书之人多小气,是绝不肯让外人碰他们的书的,杨骎想必更是如此,青杳可不想惹他大作大闹一番,于是就只停留在看看的程度。
这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叫青杳看着心生羡慕,上学的时候她也梦想着能够拥有这样一个书架和这样一架子书,可是如今方知拥有这样的收藏得先有个这么大的书斋,这书斋都抵上青杳在通济坊整个宅子那么大了,可真是不敢做这样的肖想。倏尔她又想到若是有个许鸣先生那样的脑子就好了,虽然身居陋室,但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装在里面,那才是真的黄金屋呢。
突然有阵“唧唧”的声音传到青杳的耳朵里,正当她寻找这声音的来源时,有什么东西扑到了她的脚面上,青杳低头一看黑乎乎的一团,以为是耗子,吓得忙往后退了一步,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甩得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唧唧”的叫了几声,然后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珠望着青杳,还不住地冲她摇尾巴。
原来是一只小狗崽,不比一只拳头大多少,青杳心中生出爱怜,立刻笑盈盈地蹲下来了。
这黑乎乎的小狗崽,跟个黑煤球子似的,也不认生,倒腾着四条小短腿儿跌跌撞撞就往青杳跟前凑,伸着鼻子嗅嗅青杳的鞋,然后又嗅嗅她伸出来的手,最后舔了舔她的手指作为问候。
“你是哪儿来的呀?”青杳压低了声音但抑制不住喜悦,“你怎么这么小一点儿啊?你怎么长得跟个煤球子似的呀?”
小煤球子自然不会回答青杳的问题,青杳用一只手掌就把它托起来,然后举到自己面前和它贴了贴鼻子,小煤球子的眼珠水汪汪的,青杳觉得它太可爱了,简直生出了把它揣进怀里偷走的心思。
杨骎怀里的那只胖胖的白兔不知什么时候也一蹦一蹦地追随青杳而来,青杳冲它也伸出手:“你也来了呀?那你俩一起玩儿吧。”
说着用另外一只手把白兔托起来,这白兔可是比小煤球子重得多,青杳把它托在手臂上,腾出手掌握住小煤球子,然后站起身来给它俩指书架上的书名。
青杳看到了那本铜活字本刻印的《博物汇编草木典》,那是她让罗戟送给杨骎的,为了感谢他赠了罗戟两张长安月旦重启的票。
原来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就已经有过那么多的交集了啊。
青杳踮起脚尖,伸出手,用指尖触了触那部书的书脊。
杨骎是突然一个激灵醒来的。
从军多年练就出来的警醒让他立刻就意识到这间书斋、他为自己建造的绝对领地进来了入侵者。
尽管这个入侵者没有留下痕迹,但杨骎能够感觉到。
饶是如此他仍然感觉自己的反应慢了,若是放在从前,入侵者在离他十步以外距离的时候他就能够察觉。
是不是老了?
这个念头让杨骎突然生出了些消极的感慨。感慨之余也有一些冷汗,他现在投□□力所做的事业就像是在刀尖上舞蹈,随时有性命之虞,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觉的状态才对。
他不该睡的,尽管为了设计那个与魏强会面的计划他已经五天未曾合眼,但至少不该睡得那么熟。
但是他的身手依然很快,尽管刚刚才醒来,但是他现在每一个毛孔都很警醒,可以随时进入战斗状态。
他一边迈着稳而轻捷的脚步,一边利用屏风和花架后的挂帘掩藏自己的身形,同时他的手已经摸向了缠在腰间的软剑,可以随时在瞬间抽出来豁开入侵者的肚子。
可这时他却听到了书架附近细细的说话声,这不像是刺客应该发出来的动静。
杨骎躲在帘后,看到了站在书架前面的顾青杳。
她一手托着白兔,一手握着小狗,正在低着头咕咕唧唧地跟它们说些什么。
杨骎卸下了防备,一瞬间觉得恍然若梦,她站在那里,很是家常的,就像是要从书架上挑一本用来解闷的书却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还要去向狗和兔子讨要意见。
既像是在梦里,又像是似曾相识,此时的她和他在梦里见过的一般无二。
小煤球子率先感受到身周气场的变化,它伸着小鼻子嗅着,小爪子就要往青杳的的肩上去趴,青杳被它这么一闹,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杨骎,一时没掌握好平衡,差点把白兔和小煤球子都撂地上,她原本踮起脚尖去摸书架上的书脊,此时也迅速地抽手而退,脚下一趔趄,撞上了书架。
两人迅速打了个照面,都还来不及说话,书架最顶层的几部书册已经摇摇欲坠。
“小心!”
杨骎要把青杳拉过来,但没想到她却收拢手臂把白兔和小黑狗都抱于怀中,至此杨骎也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扑过去护住她的头身,任那些孤本古籍噼里啪啦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