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hapter1 ...
-
头两百年,巽风还不觉得自己是巽风。尽管自己剃了度,穿上僧衣,日日晨钟暮鼓,听经念咒……苦修的生活徒劳地麻痹他的身体,却遏止不住心中的杂念。
他想,是自己做的不够,还不够。
穿着红衣袈裟的老衲拦住他,给了他一把扫帚,领他来到大音寺门前,指着蜿蜒而下,高不见底的千层石阶,对他说:“从今以后,你不必修行了,只需要替佛祖把门前的石阶打扫干净,日日如此。”
他心内茫然,“是弟子不配修行吗?”
“把地扫干净,亦是种修行。”老衲双手合十,对他点点头,翩翩然转身离去,“扫地好啊,扫走心上的落叶,扫走心头的灰尘……”
老衲的声音空空灵灵,竟比在大堂内听到的任何诵经声更振聋发聩,直击心灵。他双手合十,低头遥送老衲离去。然后执着那个扫帚,低眉敛目地开始了他的扫地僧生涯。
一千层石阶到底有多长,他来时并未在意过。他只不过顺着心中的指引,一步步踏了上去。心如死灰,血泪俱下,他已经感受不到时间和距离的久和远,那个时候,就算是走向地狱,阎罗阁,只要能解脱,再远他也是不觉得远的……
等在此扫了几百年的地后,他已经嫌这千层石阶太短了。每日可以来来回回扫上三遍,从不知倦。
扫到后来,他已经模糊了时间,早忘了今夕何夕,前尘往事……
他是谁?他只是巽风罢了。
转眼,千年已过。千石阶上,他这个老扫地僧身后,又多了个小扫地僧。这事说来也怪,这小孩的父亲是两百年前没入大音寺的,风平浪静了几十年,某天突然被俗世的发妻寻上了门,抱着怀中的孩子跪在父亲厢房门前苦苦哀求。
父亲就是不见。
据说那女子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悄无声息地晕死过去。众人上前一探,才发现她已经气息全无,人已经没了。
只有怀中的孩子啕哭不已。
可即便如此,孩子的父亲,女子的丈夫,依旧没出来,哪怕看一眼发妻最后一眼,或者哪怕看一眼孩子。
等弟子第二天进他厢房时,他亦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尸。
父母双亡,只有孩子无辜。老衲收了父母二人的尸身,供奉了牌位香火,却不知如何料理尚在襁褓中的幼童。
大音寺与世隔绝,从不踏足方外之地,亦不插手三界俗事。这属实是难办。
没有弟子愿意带孩子,修行之人,唯愿六根清净。稚子啼哭,对他们而言,就是魔音绕梁。
老衲抱着孩子找到专心扫地的他,“巽风,你扫了这么多年的地,修行属实太易了些。从今以后,这孩子就拿给你历练了。”
他再次茫然,但鉴于上回的经验,老衲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于是他小心求证:“带孩子也算修行吗?”
“当然算,与其摘别人的花不如亲手种一朵花,亲眼看看它是怎么一点一点长大的。时间久了,这花就开在你心里了啊。”老衲慈爱地拍拍巺风的肩膀,微微笑着,再次转身翩翩然离去。
徒留他立在风中,抱着孩子似懂非懂。当看到怀中的孩子对他露出天真的憨笑时,虽然没看到那劳什子的花,却也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这孩子一带么,几十年又过去了。孩子的父母至少有一方是仙门中人,生来就有仙根,而且仙根不低。这让无知无觉在大音寺度过了千年之久的他头次生出隐隐的焦虑,幼小的华烨发现自己熟练地利用仙法操纵着这山间,石阶上飞舞着的落叶聚拢一处,可义父的神情却难看地沉下来时,小心翼翼地抱住义父的腿解释他只是想帮他,“这样义父就不用辛苦打扫了。”
巽风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良久才硬邦邦地回了句“义父喜欢扫地,你以后不用帮我。”
可是巽风却陷入了纠结和自我折磨中。
这孩子到底是谁?
他父母出事的时候,他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扫地僧,连热闹都没去凑一个,没见过那对夫妻,更不知道那对夫妻是天上哪位仙友。只是生的孩子未曾教化就已经自带仙根,熟练操纵仙法,那二人的仙品绝对不低。说是帝族后人亦是有可能。
轩辕帝族。
轩辕镜啊轩辕镜,难道辗辗转转,你就是和轩辕家的人逃不开干系吗?
华烨察言观色,再也没在巽风面前露过仙法,而是也老老实实地寻了个小扫帚跟在义父后面一起扫地。
一老一少,一大一小,在这山中梵音中安安静静地扫地,倒也成了大音寺的奇观。
一天落暮了之后,巽风等小华烨睡下,自去了大堂。自从专心地做了扫地僧,他就很少来此。
他本来就不信佛。他从来求的,只是心中的一份安宁。
他跪在蒲团上,仰视金身塑造的佛祖,双手合十。
“巽风,何事困扰?”
老衲总是该出现就出现。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恭敬作答:“弟子不知道怎么养那个孩子。华烨天赋异禀,弟子不知道是用心培养他,还是让他泯然众人矣。”
老衲点点头,“那确实是你这个父亲该操心的,老衲我也帮不了啊。不过我养花时,便是从心随意,能给它养的繁华灿烂的,看着心中喜悦;倘若一着不慎有养坏,甚至养死了,也是无心之过,任它腐烂。”
“师傅您的意思是,弟子怎么开心就怎么养他?”
“哎我什么也没说啊,我方才只是在说养花,养孩子老衲我也不懂,不懂!”老衲笑眯眯地远去。
可恶的老头子。可恶的出家人。
巽风恨恨地站起身,不说是吧,他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大音寺很大,他只是稍微利用了祭拜华烨父母的名头,就成功从师兄弟口中套出了供奉二人灵位的香庙,香庙后二人的尸身均封棺埋于地下。
巽风在灵位前上了柱香,双手合十,略低了低头就算拜了。
在不清楚华烨父母身份之前,他是不可能随便祭拜的。
他这一世,都不可能祭拜轩辕帝族或者和轩辕帝族有关的人。
他调转脚步,去了香庙后的墓地。他已经听寺中人所说,保存二人的尸身,乃是方丈所定,以防有一天,亲人前来索要。
巽风单手立掌,对着墓地微微低头。
大音寺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化外之地,来此地剃发修行的人,只要心诚,不论此前是什么身份,是天上的仙君也好,是地下的阎罗小鬼也罢,都能留下做一个与世隔绝的修行人。
如此牛鬼神蛇聚集之地,只因大音寺的方丈来历不凡,身怀金刚不灭之身,内藏如来佛法之力,才镇住了这座寺庙千万年的梵音永宁,修行太平。
而大音寺从来就没有人死后留存尸身的说法,而是会选择用天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捧骨灰,供于堂前。
人死如灯灭,来大音寺修行的人,不在乎轮回转世,哪怕他们曾经是神仙或是精怪。只愿肉身永灭,死个干净,才算交代了这一世的修行。
所以,方丈没有选择火化二人的尸身,定是有其他的考量。比如,方丈神通广大,识得二人的身份,算到以后定会有家人来讨回尸身,而他们的家人身份不一般,不好开罪。
巽风心中默念,开罪了。
他翻掌一挥,疾风流转,眼前的土地应声破开,露出了棺面。真不知方丈怎么想的,竟然将二人同棺而葬。要说方丈不知道点什么,他巽风是不信的了。
他指尖微颤,只要打开棺板,他就可以确认是不是轩辕帝族或者和轩辕帝族相关的人了……
他挥手,凌厉的仙力掠过棺板,可却没掀动分毫。他不信邪,再次尝试,仍旧不行。
怎么会这样?
“为何打搅死者清净?”
一个庄重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巽风猛地回头,是方丈,方丈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此,他竟分毫未察。
方丈看着他,“去将土合上,不许用仙法。埋好后,自去殿堂里罚跪三日,在佛祖面前诚心忏悔。”
“方丈,弟子知错!只是弟子想知道他们二人是不是,是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方丈注视他的眼神格外严肃,缓缓地叫他的法号:“巽风?”
巽风浑身一震,顿时明白自己身处何方立处何境。
是啊,他是巽风。他到底还是记着他从前的身份,他的修行大抵还是不够的。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
“巽风,你已经是个方外之人,就不要再做方内之事。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再抬头时,眼前已无人,已无方丈。
巽风失魂落魄地用手将土重新合上,自去了殿堂里跪立在佛祖前。
三天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可怜巴巴等了他三天的华烨扑上来抱住他的腿痛哭,“义父,你去哪里了!你是不是不要华烨了!华烨哪里做的不好会改的,你不要丢下我呜呜呜呜!千层阶的落叶我替义父扫了,没用术法呜呜呜呜……”
巽风内心复杂,最终蹲下身笨拙地抱住他轻哄。“义父没丢下你,我只是去办事了,没事先和你说是义父的错。”
“华烨,以后你可以用术法,义父也会帮你修炼。”
“真的吗义父?!”
“嗯。但扫地的活你不许帮忙。”
华烨:……义父你真的好爱扫地啊。
后来巽风万万没想到,孝顺的小华烨倒是没用术法帮忙扫好落叶,却是悄无声息地卷起其他地方的落叶漫天铺落于千层阶上。让整个千层阶上都铺满了一层,或者是许多层厚厚的落叶,让那天的巽风累得直不起腰。
最后追着华烨绕着大音寺的后山跑了一圈,逮住胖揍了一顿了事。
后来师兄弟跟他告状,大音寺的树都成光秃秃的了,“别的也就算了,你说那大殿前的那都万年老树,从来都是密密麻麻的树叶,竟然也秃了一半!难看,着实难看!”
于是巽风捏着拳头又气势汹汹逮住华烨教训了一顿,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警告他不许再打大音寺里任何一片树叶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