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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Ⅵ 前程似锦①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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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的,深冬的寒意像是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一阵一阵下个没完,整个都城笼罩在春寒之下,街巷那点初初冒头的嫩芽,好似都活得艰难。
春禾院的小伙伴们跟在张妈妈身后,蹦蹦跳跳走在街上,不亦乐乎。
春禾院是北国都城最大的福利院,每个月孩子们都会有那么一天被妈妈们带上街一起采购。春禾院是宫里直接援助的,这自然是宫中的意思。
北国久旱难逢雨,今年春却格外多雨,像是要不复有晴。
走在最后的一个唤作娉婷的小女孩不同别的孩子,她没有带伞,狠狠盯着前方在油纸伞阴影下欢笑的女孩,不知想着什么。
忽然,欢笑着的女孩似乎感受到背后炽热的目光,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身上有些湿意的娉婷。
女孩撑着油纸伞跑到娉婷面前,倾斜着伞为她挡雨。
“你怎么不带伞啊?都淋湿身子啦!”
面前的女孩大约七八岁,声音还有些稚嫩,可可爱爱的,给人一股讨喜的感觉。
原来和女孩闲聊的另一个女孩也跟了过来,问道:“小泠,怎么了?”
那个叫小泠的女孩告诉她娉婷没带伞,自己想要和她一起走。
然而娉婷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们二人一眼,而是督着不远处石阶上淋雨的少年出神。
她似是想到些什么,扬起笑对小泠旁边的女孩说:“琼瑶,我同你一把伞便好。”转头又对小泠开口:“小泠,你瞧那个哥哥多可怜呐,他也在淋雨。许是如我般出门忘了带伞,不如小泠你先去送伞给那哥哥,等琼瑶渡我到张妈妈那儿,再回来接你,如何?”
娉婷想着,她和琼瑶先回去,然后拖住张妈妈,无人接应的小泠一定会找她们。到时候若是走失了,也怪不到她头上了。
毕竟小泠实在长得太好看了,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就有着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无处不叫人嫉妒。
琼瑶一听,即皱眉:“这不大好吧?那人如何与我们小泠何干?”
娉婷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尴尬僵着唇:“我也不会害小泠的嘛...”
孩童的世界是纯真无邪的,小泠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她小跑着来到那位淋雨的忧郁公子哥身旁,默默为他撑着伞挡雨。
那人看到脚下一片阴影,抬起眼来,略微惊奇又带着哂笑出声:“小孩?”
少年大约十一二岁,他穿一身白如雪衫衣,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的香味。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少年的脸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少年瞳仁灵动,水晶珠一样的吸引人。
小泠恍了神。
她常年不出院门,上街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从没见过这般俊朗的少年,自然有些惊讶。
她当时想着,他若是穿裙子,定好看的很。
然而那少年非但没在意她的表情,反而不心领她的好意,淡淡说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小泠抬头看了眼前的牌匾一眼。
七宝楼。
都城赫赫有名的香艳场所。
小泠哑然,有些恼怒,回头想去找琼瑶她们,却发现原处空无一人。
她就是万般无奈也只得等,还不忘顺便给那少年撑伞。
说来小泠觉得少年也是奇怪,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在外面淋雨?但她没问。
那人也只当她赌气,没管太多,她爱撑就让她撑着。
天色渐晚,琼瑶和张妈妈还没有来,小泠等得有些心急了。
她有些害怕,怕她们不来了,怕她又被人不要了。
情急之下,她竟哭了起来。
旁边的少年似乎是被她惊了一下,也看出来发生什么事了,他慢慢的站起来,宽大的雪白衣袖轻柔的垂着,随着风吹而轻摆,仿若云一般轻缓,月一样柔和。
少年蹙眉哄着小泠:“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小泠老老实实回答:“春禾院。”
“你是孤儿?”少年蹙眉又深了一分。
小泠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泠。”
春禾院的孩子们没有全名,只有小名,就是为了方便别人领养。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着小泠,带她往一处走。
“你要带我去哪?你不会要将我卖了吧?”小泠叽叽喳喳问道。
“现在才考虑我是不是要将你卖了?未免晚了吧?”
......
小泠回到春禾院,仅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少年将小泠送到门口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娉婷那点小心思终究是没藏住,被张妈妈发现后禁足了半个月,抄了五本佛经,后来就不敢再造次了。
那是小泠与少年的第一次相遇,匆忙到连名字都未来得及问。
他们第二次相遇,仍是在雨天,届时小泠已经十二岁了,却仍清晰记得那位将她护送回春禾院的少年。
春禾院的女孩养到十二就要从出去了,要么送到官商人家府里做婢女,要么送去上等青楼作姑娘。
十二岁的小泠已经有些长开了,虽说仍稚气未脱,但也与七八岁的时候截然不同。
少女们出阁那一日,少年认出了小泠,小泠也认出了少年。
小泠看着他和张妈妈说了几句话就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张妈妈欢喜得哈哈大笑。
想也不用想,这是生意做成了。
只不过小泠没想到,这一纸银票,却改变了她后半生的命运。
少年买她,不是为了让她当婢女,而是让她当小姐。
小泠知道了,少年叫程似锦,泓熙侯之子程小侯爷,上官夫人的侄子。早年上官家独女上官泠在上元节被拐走失,上官夫人为了寻她周旋各地,疲态衰老。算起来,上官家独女也单名一个泠,今恰芳龄十二,与小泠长得有几分相似,程似锦想借机让小泠伴作上官家小姐,为上官夫人解忧。
说白了,就是当个哑巴替身。把嘴封死了,秘密不外露,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安守本分。
算是骗子。
张妈妈为了答谢,将琼瑶作为服侍上官小姐的婢女,一并给了程似锦。
这本是一件好事,她从籍籍无名的小泠一跃成为威武大将军独女上官泠,父母恩爱,家世权位德高望重,怎么说也是受尽万般宠爱,高高在上做一个贵门小姐。
可那是她噩梦的开始。
后宅的水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想象的,表面恩爱有加的夫妻,实则虚之。后宅妻妾成群,却无一子,上官夫人从中没少做手脚。多少孩子夭折在她手上,多少孩子又死在娘胎里,上官夫人手上染的血并不比上官羽将军的少。自从两个月前身体孱弱的上官少爷染上天花不治身亡后,上官夫人更加疯狂。正是如此,上官夫人对上官泠要求才极其苛刻,琴棋书画必须样样精通。非但如此,上官夫人还会带她到处应酬,。每每入夜,上官泠都要累得睁不开眼。
还好,还好她有琼瑶。
上官泠在琴书画上没有天赋,她只对于棋有些皮毛功夫。但琼瑶有,她会在上官泠为琴书画苦恼时,指点她;学堂作业多时,她会帮上官泠一同抄写;有时上官泠嘴馋,她便会洗手作羹汤;上官泠困了回来倒头就睡时,她会为她盖好被。
上官泠待琼瑶也是极好,有好的东西会叫下人备两份,留给琼瑶。两人有时还会免去“小姐”“婢子”如此称呼,彼此唤小名“小泠”“阿瑶”姐妹相称,没有那些繁杂的礼节,甚至得空时一同玩乐,同以前般。
可上官泠终究是待在上官夫人身边,见了太多血,人情冷暖皆自知,心又怎能如从前明净?
从前她因多余的善良被娉婷欺骗,后来又因贪婪之心去骗上官一家,如今又目睹着上官夫妇骗世人,上官夫人骗上官羽。
一场大的骗局需要很多个谎言支撑。
这世态无常,处处是骗子。有骗子就有人被骗,可怜人都有可恨之处,选择在于自己,一念之差,骗局如棋局,赌输了就算是咎由自取。
上官泠认栽,她知道自己这叫作自作自受。
富贵险中求。
富贵荣华,真有如此重要吗?
可再来一次,她还会在那场雨下为程似锦撑伞吗?
上官泠笑起来摇摇头。
可回头看,当年她在上官府的希望,却是程似锦。
他会给她留每日第一盏牛乳;会给她带些女子喜爱的小饰品,今日带匹好绸缎做衣裳,明日带个镯子簪子口脂胭脂什么的;他会在车水马龙的街道牵紧她的手;他会在她落泪时拥她入怀轻轻抚摸她的头,拿糖哄她“小泠不哭了”;他会在她生病时亲自吹凉汤匙中的汤药喂她;会在她疲惫时轻声哼小曲儿逗她......
而上官泠呢,喜欢静静待在他身边,等他将走时,再唱一曲《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也算富贵享受。
道阻长吗?
上官泠不知道。
也许,不长了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上官泠沉沦在这种柔情中,不舍离;程似锦也没发现自己的特别关心。
两人心意明了,却未有捅破窗户纸。
山雨欲来风满楼。
程似锦仕途更加顺畅,上官羽威望在外远扬,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十五岁,上官泠收到圣旨,她要嫁给太子做侧妃。
纵使是侧妃,也比寻常人家正室尊贵,以后太子成了皇帝,说不定还能位列四妃。
可上官泠高兴不起来,她反倒难过极了,哭得不行,任凭程似锦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她想嫁的,一直都是程似锦。
但她又能如何?抗旨可是死罪。
命运总像是一场闹剧。
而她,即将被卷入另一场骗局。
入宫那日,琼瑶帮她上妆。上官泠就板着一张脸,一动不动,死气沉沉,像是个娃娃,有些瘆人。她这几日面色都不太好,惨白惨白的,琼瑶给她上了浓重的脂粉,抿唇红颜色深深的,看起来更像一具假人。琼瑶含着泪给上官泠绞面,她也一声不吭,换做其他女子,早已疼得出声。琼瑶看着行尸走肉般的上官泠,含着的泪没忍住,她抱着上官泠,失声痛哭。
如果不是娉婷,如果不是程似锦,如果不是上官家,如果不是帝王,她的小泠也不至此。
她恨透了每一个把小泠推向深渊的骗子。
可她无能为力。
琼瑶想来,她此生最痛恨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一步步走向泥潭。
骗局中哪来的迷途知返?
入宫前,上官泠去和程似锦道了声别。
她说:“程似锦,小女祝你前程似锦。”
程似锦,前程似锦。
那一刻,她没有叫他表哥,也没有自诩表妹。
她没有道出那如雨中春笋的心意,就让它死在心中的泥土里。
上官泠带着红盖头回头侧目,上官府的生活,也算是结束了。
可她没看见,程似锦眼中的泪花,汹涌的爱意在泛红的眼眶里翻滚。
她失去了她的爱人,他又何尝不是?
小姑娘的命运,注定会让爱她之人疼痛,既然如此,不如不要开始。
长痛不如短痛。
程似锦的诀别并不是什么短痛,他也会在无数个夜晚思念她,每日仍会下意识带着些女子饰品和第一盏牛乳去上官府。到了才发现,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都已经嫁人了。明明还是情窦初开的孩子,就嫁入九重宫阙阴险之地。后宅不比后宫,她能照顾好自己吗?
她这么爱哭,到了那边,又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若是他能娶她为妻,就不会让她难过了。
上官泠和太子晋任的喜事,看起来更像丧事。
幸运的是,太子妃不算难相处,宫里的日子比府里的日子舒服多了。
太子殿下小时候探访元国遇得太子妃,一见钟情,今夫妻俩甜甜蜜蜜,算得一段佳话,也没她什么事。
琼瑶成了东宫的大宫女,第一盏牛乳是给太子妃送去的,第二盏琼瑶会像程似锦一样尽量留给她。
她好想程似锦,她幡然醒悟。
也许,从始至终,她进上官府,都不是为了上官家独女这一称号的,不是为了富贵无忧,是因为程似锦。
她做不到放任一束光自流不去追逐,她早已动心。
原来爱上一个人,可以如此容易。
可惜世事难料,她还是不谙世事,未曾料想会入了这九重宫阙。
后宫不得干政,她见不到程似锦。她只是上官家的一枚棋子,没有人会在意棋子如何,他们只会在意这枚棋子发挥的作用,所以无人入宫探望她不难料。
程似锦的官越做越大,树大招风,皇室向来是狡兔死,走狗烹。想必,这上官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也无法拯救。
她也不想救,她恨那个所谓的家,恨那个借刀杀人的家。
如今北国愈加混乱,朝□□败,后宫乱斗,眼瞧着北国未来渺茫。
上官泠本以为她会就这样死在宫中,可是那一日,程似锦来找她了。
他告诉她他已罢官,在坐忘江寻好船夫,来接应她,后日一早发舟至淮国,在偏隐城区的清沙镇留居。
归隐山林,二人私奔。
上官泠问他为何如此做。
她有些期待,期待这个答案。
程似锦告诉她,北国已坏,不是久留之地,不少百姓纷纷逃离。
还有就是,他钟意她,他心仪她。她不想留在宫中,他也不想她留在宫中。这是一个改变时局的时机,他不想错过。
他心爱的人,已经难过了半生。如若此生不能长相厮守,此生不娶。
上官泠又问那太子怎么办?总会被发现的。
程似锦已找好人火烧上官泠寝宫,传消息说宫里走水,再伪造她假死现象,这样一来,死无对证,任凭哪一方都查不出端倪。再加上现今宫中事多,无人会认真追查此事,便落得一门悬案。
纵火东宫,伪造假尸,铤而走险。
但他们赌赢了。
上官泠和琼瑶顺利坐上渡往清沙镇的舟,归守田园。不出意外,北国覆灭。上官泠和程似锦留在一方净土,他们没有成亲,做着小商小贩生意,两人相守到白头。
煎茶煮酒,余烟绕梁,小桥流水,白首偕老。
他们骗了所有人,换了自身幸福。
原来,骗子也可以有好结局。
纵使荒诞,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本事促成的现实。
上官泠自己都不敢想象这是真的。
她从不相信棋局有什么所谓的平局,总会有一方赢,但她没想过赢的人是她。
难为她苦了半生,拼得安稳。
前程似锦不一定就要功成名就。
清沙镇上,竹林瓦房,上官泠举杯,对程似锦盈盈一笑:“夫君,前程似锦。”
程似锦回笑:“夫人,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