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子》千默

6、重遇

　　林君出门的时候,天气很好,正午的太阳照在平整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隐隐反着亮白的光。
　　一辆又一辆空着的计程车从面前飞快开过，林君冷峭的薄唇嘲讽地勾了起来——他和他的轮椅就停在出租车载客点的黄线内，近十分钟。
　　这个世界，一直就是麻木冷漠且势利的。那些常常为了一块五毛都会斤斤计较的司机，又怎么可能停下来让一个行动不便的人耽误他们宝贵的载客赚钱的时间？
　　在街头等了十几分钟，林君并不觉得着急或不耐。他笑，是因为他觉得那些忙着赚钱的司机们可笑。他们不知道一个穿D&G的残障人士，是不会吝于给出可观的车资的。
　　可是今天，他等的不是他们，现在即使有好心的出租车停在面前，林君也不会坐进去。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等另外一个人的出现，一个优雅正统的女人。

　　苏言在剑桥学的是艺术，主修的课程是名画修补，会在那样的大学里学这门专业的通常只有两种人——要么是对艺术极端欣赏和热爱，要么就是一辈子不用担心吃穿、生活无忧的富家子弟。而苏言，恰好是这两种人的综合体。与此同时，在国内她也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钢琴吧，因为这个不算工作的工作很清闲，也很适合她的身份，同时也因为弹钢琴从她四岁起，就已经成为她人生的一部分了。
　　如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会待在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在世界名琴前弹自己喜欢的曲子，和进店买琴或观望的客人分享她对音乐的热爱，尽管那些人未必能够体会她的乐趣，但她确实乐在其中。

　　中午，苏言一如往常地锁上玻璃门，从地下车库开出她的BMW红色跑车。她习惯回家吃饭，就算简浩忙着公司的事不能陪她，她也不愿就近在旁边的餐厅里解决午餐。对于这一点，简浩曾经说她是天生适合婚姻的女人。
　　想起简浩，苏言握着方向盘的手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离那个荒诞的夜晚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现在想起，她仍为自己未婚夫的趣味感到不解。不过，她并不打算把这告诉简浩，她打算今后永远都不会让他知道她曾经偷偷闯入过他的私密世界。
　　想着这些，她把车流畅地开出转角，却在看见斜前方的人后，不自觉地缓缓踩下刹车。

　　看着红色跑车慢慢在自己面前停下来，林君的眼睛在茶色的太阳镜后略闪了闪，脸上仍旧是一片平淡漠然。
　　他看见车窗降下，看见车里女子讶异的眼神，他知道苏言并没有忘记他，即使他们仅见过匆匆一面，在昏暗的包厢里。

　　苏言当然不会忘记眼前这个男人。不知是因为他太过光采夺目，还是因为他的完美和残缺所形成的对比过于鲜明，甚或是因为她自己一直无法忘记那晚的经历，总之，她对这个不知名的男人印象其极深刻。只是她没想到，她和他竟还有见面的机会。

　　“我们见过。”无语地对视了十几秒后，林君伸手摘去架在挺直鼻梁上的墨镜，用肯定地语气说。
　　“你记得？”苏言有些吃惊。
　　“当然。”林君露出一个不重不轻的笑容，向前移动了一点，“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很少见。”
　　苏言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从小就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美，很多男人夸过她的美貌和气质，可是，当林君说完后，她的脸还是“轰”的一下热了起来。不可否认，被一个英俊异常的男人称赞，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

　　“……你想去哪？”瞟到立在路旁的计程车载客标志，苏言很自然地问。
　　“回家。”林君笑了笑，扶着自己的腿。
　　“这个时间，很难等车的。”苏言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说。其实，除了时间不对，她估计他的轮椅很可能让他等不到出租车。
　　“或许，你可以坐我的车回去。”

　　苏言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把大半个身子不能动的林君弄进车里。她不确定如果今天坐轮椅的人换成了自己，她是否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种不能动，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苏言已经尽量把车速放得很慢，却仍然看见旁边的人坐得吃力。
　　车子转弯的时候，林君的腿齐齐向一边歪去，膝盖轻轻碰在苏言放在操纵杆上的手。林君对着侧过头看着自己的人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扶正双腿。

　　“那天晚上，你似乎被吓到了。”林君望着前方的车阵，说。
　　“啊？”趁着等红灯的空当，苏言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没有。”
　　“其实我并没有在那里工作。”林君淡淡解释，“老板是我朋友，那天我只是好奇，因为那里很少有女客。”
　　红灯转绿，前方的车子开始缓缓向前移动，苏言松开刹车。
　　“……其实，我只是对那个地方感到陌生，所以才会……”
　　“才会显得手足无措？”林君接过她的话，似笑非笑。
　　“是的。”
　　“可是我以为，你那天是被我吓跑的。”林君忽地垂下眼帘，语气中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很多人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和残疾人的交往。”
　　“不是的！”苏言闻言急忙澄清，细碎的刘海因为摇头的动作而在额前来回刷过，“真的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与你无关。”
　　看着苏言眼里流露出的毫无掩饰的真诚，林君在心里暗笑，脸上却配合地给出信任和安心的神情。

　　一路上，不再说话。
　　林君偶尔用眼角余光扫视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的苏言。
　　她的确是个单纯又善良的女人，只可惜，她也是那个即将和简浩走向婚姻的女人。所以，有关她的这些美好特质，都将成为对他有利的工具。

　　这是一场特殊的战争，下车的时候林君想。
　　一个男人以及他的婚姻，就是这场战争争夺的目标。只不过，对手似乎并不知道它的存在，甚至可能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