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47、敏感神经-7

　　徐梦蝶眼眶一热，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这并没有让她如释重负：“是。燕姐，对不起，这次是我的错误……”

　　“不要跟我说这些废话！”肖燕的语气很严厉，“这肯定是你的错误，难道还会是我或者施悦的错误吗？”

　　对，全是我的错。徐梦蝶不敢说话了，说多只会错多，她怕自己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会化作对方的利刃扎向自己的胸口。

　　低垂头颅，接受批评和指正，时不时地点两下头，露出愧疚羞惭的神情，最后发誓同样的错误绝对不犯第二遍，大抵都是这些流程。

　　肖燕横眉冷竖：“施悦跟你说过没有，每个星期都要追加活动名额。”

　　徐梦蝶说：“说过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记住？”

　　“对不起，我忘记了。”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用便利贴或者备忘录记住？你是以为自己的记性很好吗？每个人跟你说的事情你都能用脑记住？你是过耳不忘吗？”

　　“不是……”

　　“我不想听任何的借口，这种事如果再发生一次，你就走人吧。”

　　“好，我以后……”

　　徐梦蝶的话还没说完，肖燕的椅子就已经转回去了，她神情淡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我不想听”的意思。

　　徐梦蝶的嘴还停留在半张开的状态，见状，她默默地闭上了嘴，也转回到电脑面前，开始今天的工作。

　　眼泪就在她转回来的那一刻倏然涌出，明明流出来的是液体，为何会如此尖锐？泪水扎进皮肤里，徐梦蝶的脸泛起了热腾腾的难受。

　　她用手撑着头，遮住了左边的脸，右手用鼠标工作，她用左手的拇指偷偷地抹眼泪，可抹掉眼泪的速度远远没有流出来的速度快，所以徒劳无功。正如她现在做的所有事情一样，都是徒劳无功。

　　第一万遍，徐梦蝶这样想，她活着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妈妈，人世这么苦，你为什么要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呢？

　　妈妈是不是都是自私的？因为想要有人共同分担这世间的苦难，所以生出了婴孩，用孩子的柔软来抵消世间的某些残酷和苦痛，来挣扎着撑开可供喘气的狭小空间。

　　徐梦蝶知道这不是庄晓美的错，可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忍不住抱怨，她不想出生，不想经历人生八苦，可她从来就没拥有过选择权。

　　徐梦蝶弯着腰，撑着额工作，等哭得差不多之后，她起身低下头，让头发挡住了自己的脸，就这样走到了洗手间里面。

　　她擦干眼泪，吸出鼻涕，深呼吸再深呼吸，等了五分钟左右，才从洗手间出去了。

　　照镜子的时候，她庆幸自己的眼睛只是红了，并没有肿起来，看起来不算明显，应该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没有人在意她，在这个时候竟成了徐梦蝶最大的底气。

　　真是可笑。

　　徐梦蝶回到工位上，机械木偶般完成了今天的工作，这天她加班加到了晚上九点，回到住处煮个泡面就十点了。

　　我是不是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徐梦蝶吃着泡面的时候，突然就涌起了这样的疑问。

　　对自己好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用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东西补偿自己，让自己变得开心一点，难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可是那样的话，就没有钱了。没有钱就活不下来，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东西就通通成了没有用的东西了。

　　但是你真的这么缺钱吗？你至于这么节俭吗？早餐买那种最便宜的面包，午餐吃公司附近最便宜的餐馆，晚餐不是泡面就是杂牌螺蛳粉，你真的只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另一个声音压倒了刚刚的想法——难道你只考虑自己吗？你的父母已经年迈，贫穷且年迈，人老了之后会得多少病你不是不清楚，检查吃药住院做手术的费用多么高昂你不是不清楚，你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的，你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你要承担起独生女的责任。

　　你不能那么自私。

　　这个声音出现后便立刻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徐梦蝶永远无法做到只考虑自己，她必须背着父母的期待和他们的以后，潇洒、任性、自由、洒脱等等这样的词汇，都不会跟她有任何关系。

　　她不能当月光族，不能过上接近于奢侈的生活，不能以舒服的方式活着，永远要记住，她是一个不富有的家庭的孩子，这是她的命，她没有这个能力走上另外一条路，这个社会也没有让她看见有走另外一条路的希望。

　　那就这样吧，得过且过，一如往昔，不要妄想寻求任何的改变。

　　就这样吧。

　　徐梦蝶又失眠了，徐梦蝶终于睡着了，徐梦蝶撑着困乏的眼皮醒来了，徐梦蝶行尸走肉地上班了，徐梦蝶被人说效率低做事慢，徐梦蝶跟客户沟通的时候被客户发了个无语的表情，徐梦蝶跟老板申请开通支付宝的公司账号，一个星期过去了老板还是未读未回，徐梦蝶加班再加班，徐梦蝶的黑眼圈大了一倍，徐梦蝶出门的时候踩死了一只蟑螂，徐梦蝶回来的时候将蟑螂尸体扫走冲进下水道，徐梦蝶又买了两箱泡面，因为买两箱可以打八八折，徐梦蝶学会了在机动车道上骑自行车，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徐梦蝶瘦了十斤，徐梦蝶有的时候会感受到心悸头晕，徐梦蝶多记住了公司的几张脸但仅此而已，徐梦蝶坐地铁的时候被猥琐男蹭来蹭去，徐梦蝶每天走路都会被后面急匆匆的人踩脚，徐梦蝶总是听见有人在吵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面红耳赤，徐梦蝶总是被推销各种东西的人强硬拦住，徐梦蝶以更强硬的方式冷漠离开，徐梦蝶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总是说一切都好，丝毫不提自己的委屈，徐梦蝶对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

　　隔壁搬来了新的住户，原本的女孩没住多久就搬走了，这原本跟徐梦蝶毫无关系，但新搬进来的那个男的实在是太吵了。

　　他就是一个大型的移动噪音源，徐梦蝶失眠的问题本来就很严重，这男的搬进来之后就更严重了。

　　徐梦蝶给那男的取了一个代号，叫“X”，是傻X的缩写，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都在心里将X骂得狗血淋头。

　　终于有一天，在徐梦蝶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想发疯。

　　她扔掉耳塞，竖起耳朵听X到底在说什么，非说不可，非说那么大声不可，是不是在说什么生死相关的紧急大事？

　　事实完全相反，X一口一句脏话，激动得要命，只是因为他在连麦打游戏。

　　徐梦蝶：“……”

　　别人不分昼夜地打游戏这件事，其实跟徐梦蝶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但这件事影响到她的睡眠了，就变得跟她有关系了。在X不知道说了第多少句高昂尖锐的“我操”之后，徐梦蝶忍无可忍，大吼一句：“能不能小声一点啊！”

　　X不知道是聋了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但是充耳不闻，依旧一口一句“我操”和“他妈的”，徐梦蝶刚刚仿佛吼了句废话。

　　徐梦蝶脸颊紧绷，攥紧拳头，目光透出杀机，她可以容忍很多事情，但她真的忍够了，这一刻不想再忍，她想杀人。

　　她恶狠狠地喊：“隔壁的能不能小声一点啊！现在几点心里没有点逼数吗？”

　　徐梦蝶已经不想考虑其他的租户了，她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喊，肚子一瞬间收紧，硬得可以表演肚子碎大石。

　　X：“我操他妈的你不要去送人头啊，我操，我操……”

　　我□□去死，徐梦蝶坐了起来，对准隔壁墙壁喊：“你他妈的能不能小声点啊，或者能不能直接闭嘴啊。”

　　X：“快跑快跑，他妈的我操要放大招了。”

　　徐梦蝶尖叫一声：“你是不是聋了？耳朵没有用可以割掉！割掉的耳朵记得扔进有害垃圾桶里面……”

　　X：“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事，隔壁有个傻逼在说我大声，不用管她，是个女的，女的事儿真多。”

　　徐梦蝶猛地捶了一下墙壁：“你去死吧！！！你现在死了我给你烧鞭炮！”

　　X：“哈哈哈哈哈傻逼女，女的真烦，他妈的又疯又烦，逼事儿真多，卧槽过来了过来了，他妈的这什么傻逼队友啊……”

　　徐梦蝶面无表情地起身，下床穿鞋，在屋内转了一圈，最接近于武器的东西只有菜刀了，可是带刀过去站在X的门口会不会违法？徐梦蝶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她是个法盲，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报警有没有用，警察会来处理这种小纠纷吗？警察会站在她的这一边吗？

　　她不知道，也不想报警，她此刻只想大喊大叫大骂，若不是屋内的东西全是自己的，她甚至想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摔了。

　　X不是说自己疯吗？行，那她就疯给他看，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发疯。

　　徐梦蝶拿了菜刀，放下案板，开始狂砍，如果案板有生命，那在徐梦蝶第一刀下去的时候，它的生命值就已经掉成0了。徐梦蝶此刻的愤怒只能通过行动来发泄，她砍案板的声音很大，她不信这回那个男的还听不见。

　　欺负她是个女的是吧，女的就可以随便欺负了是吧？女的就不敢惹男的是吧？男的就可以肆无忌惮了是吧？

　　如果刚刚是一个男的骂他，那他是否还敢这么张狂？徐梦蝶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不敢，因为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的典型人物，女人可以欺负，老人可以欺负，小孩可以欺负，青壮年男人不可以欺负。

　　呵呵。

　　是个女的？

　　没错，是个女的，是个疯起来可以跟你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女的。

　　徐梦蝶大概砍了一百多下，放下菜刀的时候，隔壁没声了。

　　呵呵。徐梦蝶无声冷笑，欺软怕硬狗东西，知道她真的疯了之后就不敢再叫了。

　　可是不好意思，她刚刚才开始发疯，没那么快能结束。

　　徐梦蝶拿起晾衣杆，走到墙边，对着这堵连着隔壁的墙狂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继续打游戏啊，继续我操操别人妈啊，继续歧视女的啊，X不是很牛吗？怎么突然就寂静无声了呢？

　　徐梦蝶想不明白，难道女孩子只有在变得疯癫、粗鲁、蛮横的时候才能获得话语权吗？

　　她越想越气，反正今晚不知道几点才能睡着，她有的是时间跟X耗，她一刻不停地敲着这堵墙，所幸她住的是边户，她无需因为吵到无辜的人而愧疚。

　　“他妈的能不能别敲了！”傻X也像刚刚的她一眼暴躁，气急败坏地喊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要敲，隔壁有个傻逼叫我别敲了，不用管他，是个男的，男的事儿真多。”

　　“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傻逼男，男的真烦，他爸的又穷又挫，逼事儿还真多。”

　　徐梦蝶将刚刚X说过的话改变性别，送还给他了，有来有往，她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女孩。

　　“他妈的女疯子，智障，神经病，贱种……”

　　这回轮到徐梦蝶充耳不闻了，她面无表情地忽略X吐出的垃圾，继续敲墙。

　　X骂了半天，没听到徐梦蝶回嘴，便没继续骂下去了，他停了，徐梦蝶就开始讲话了。

　　“你给我听好，你以后要是再在晚上十二点之后连麦打游戏说得这么大声，我就直接拿刀去砍你了。我不在乎犯不犯法，我不在乎我活不活，你死不死，我愿意跟你同归于尽，我死也要拉你垫背。我奉劝你别惹我，因为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隔壁一声不响。

　　徐梦蝶也不理会，她说完这句话就扔掉了晾衣杆，然后又来到案板旁边，拿起菜刀砰砰砰砰砍了几十下，将心里的气彻底发泄出来之后才罢休。

　　发疯的滋味真爽，徐梦蝶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痛快淋漓的感觉了。

　　感谢X给她机会发疯，徐梦蝶将案板和菜刀收起来，心想，她是说真的，如果X还敢吵她睡觉，还敢因为她是个女的而为所欲为，那么她一定让他没有好果子吃。

　　男的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敢以命相搏，以死相拼，男的有什么可怕的？而徐梦蝶的命不值钱，她认为自己的命不值钱，所以她毫无负担，死就死了，但在死之前，她不会让傻X好过。

　　重新躺回床上之后，徐梦蝶又对准隔壁喊了一声：“傻叉男去死！”

　　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