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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命运赠予一颗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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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机会回到17岁的夏天,吴岭一定会告诉那个小女孩:不要动心。
可当时的她只觉得,生活赠她一颗糖,端端正正放在手心里,命运终于肯对她偏心。
高二暑假,南城一中和海珠市明珠大学合办了一个夏令营,遴选20个学生去明珠大学交流学习,15个理科生,5个文科生。
“我们推荐你,回去和家长商量下。”班主任陈义递过报名表。
吴岭很小就开始自己做决定,从坐哪路车回家到读文还是读理,考哪个大学。不必商量,也无人商量。
除了要花钱的事。
学校包夏令营的路费,统一安排食宿,但费用得自理。
未来的自由比此刻的自尊重要,吴岭坐在吴叠章家,胡阿姨端着切好的水果过来,招呼小岭吃点凉的,降降暑:“热吧,吃点西瓜。淇淇去同学家里玩了,要是知道姐姐来,肯定很开心。”
吴叠章赶紧接过:“你不要动,有事跟我说,多坐着休息。”
随后又转过头跟吴岭说:“小岭,我刚好也打算去学校看看你,还要跟你说个好消息,你阿姨又怀孕了,本来打算过了三个月再告诉大家的。”
吴岭插习惯的牙签停在盘子上方,一时不知应该作何反应,最后硬是挤出微笑:“恭喜爸爸,恭喜胡阿姨。”
胡阿姨看场面有些尴尬,岔开话题:“小岭快放暑假了吧?”
“嗯,学校办了个暑期夏令营。”吴岭想起更重要的事,顺势说出来:“去明珠大学交流学习15天,15个人,我选上了,老师说参加夏令营的到时候要是想走自主招生,有优先面试资格。”
明珠大学,家喻户晓。“这是好事呀。”吴叠章还是为这个女儿骄傲的。
“老师说学校包路费,食宿要自己出,大概需要2000块钱。”吴岭打了点折。
6月中旬已是热浪滚滚,窗外蝉鸣不止,好吵。
吴岭一进门就注意到,家里新装了空调,把热空气隔绝在外面的世界。
她想起初中的夏天,她住的房间有夕晒,晚上回家,床单还是热乎的,风扇吹得呜呜响,她常常热得睡着,又热得醒来,一脸汗印,那时候很容易梦魇,明明清醒了,可怎么都动不了,梦里不好,梦醒了也不好。
她不自觉地转头去看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门是关着的,里面大概早就没有她的痕迹,以后也会有新的弟弟或妹妹住进去。
“小岭,你成绩这么好,不去夏令营一样能考上的。”吴叠章看了一眼胡阿姨,又补了句:“胡阿姨现在也怀孕了,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你给弟弟妹妹做个榜样,不走捷径照样考好大学。”
吴岭不说话。
胡阿姨也帮着说:“今年天气热,大家都不怎么出门,你爸爸店里生意不太好,没赚到多少钱。现在学校就是花样多,老师想心思赚你们小孩钱,你看我们那个邻居王杰,什么补习班夏令营都没参加过,最后不也考到明珠大学去了,你聪明,考得上。”
恨不到胡阿姨身上,都是吴叠章的选择和默许。吴岭此刻很想讲一些最恶毒的话,最伤人的句子,不过讲了也没用,她知道。
有人拍门,“淇淇回来了。”
吴叠章刚开门,淇淇就蹦蹦跳跳地进来:“姐姐来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关系,吴岭会觉得,淇淇很可爱。她刚住到这边时,还很拘谨,淇淇那时刚上小学,经常拉着她玩游戏,她嫌幼稚,就说自己要做作业,淇淇也很乖地自己去玩了,玩一会儿又会悄悄把门开个缝,探出个脑袋和一只胖手:“姐姐,你吃不吃冰淇淋呀?”
淇淇什么都不懂,但淇淇享有本该属于她的那一部分。
淇淇边换鞋边说:“妈妈你快去把前两天买的那个最好吃的冰淇淋给姐姐呀。”
吴岭并未回应,起身准备走了。
“姐姐你要走了吗?”
吴叠章还站在门口,说:“姐姐还有事,你去找妈妈玩吧。”
太阳照得大地没有一丝阴影,吴岭没有犹豫,踏入滚烫的空气里。关门的时候,吴叠章从兜里掏出钱塞到她手里,小声说:“省着点用。”
门关上,吴岭打开手心,500块。不错,比普通乞丐讨到的多得多。
吴岭回了奶奶家,奶奶的菜园干得冒烟,她帮奶奶挑水,挽救一下蔫了的茄子豆角。
“小岭回来了。”后门的吴伯送来刚从大河里捕捞到的鱼,“新鲜的,我刚杀干净了,给小岭补充营养。”
奶奶把粗一点的鱼块炖了汤,又把小鱼炸成鱼干,加点干红椒花椒再炒,又香又麻又辣,吴岭徒手吃了好几条。奶奶把剩下的装到罐子里,给她带到学校。
送到巷子口,奶奶又掏出兜里的手绢,铺开,十块二十的,取出一百块给她,“在别人家总有不方便的时候,饿了自己去买吃的,晴带雨伞饱带粮,多带点总是没错。”
吴岭不忍心要:“马上就放暑假回来了,用不了。”
或许就是这个时候下的决心,去他的夏令营,她自己能考。
下晚自习,周辰在教室门口等她。
“你为什么不去夏令营?”
“不想去。”吴岭最不想被问这个问题。
“你不想上明珠大学吗?老师说得隐晦,其实就是能加分。”周辰有点着急。
世界上的事,除了想不想,还有能不能,你不知道吗?
吴岭说:“我该回家了。”
周辰跟着吴岭一起下楼。
正是人流密集的时候,周辰的问题还在耳边,但吴岭此刻只想看清脚下。
“啊!”楼梯间的灯突然熄灭,人群惊呼。“灯怎么又坏了!”埋怨归埋怨,大家还是凭着经验往下走。
吴岭心里一阵发慌,脑门沁出细细的汗意,打湿了刘海,后面有人轻推了下,吴岭重心不稳,情急中抓住了旁边人的手臂,她感到对方一惊,反手稳稳扶住了她,终于走到平地。
男生松开手,吴岭不好意思地说:“谢谢。”
“你还没回答我。”
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糊弄?吴岭有点伤脑筋,干脆直白一点,“因为没钱。”
周辰没想到如此直白,随即又高兴起来:“不是因为其他的就好。”
吴岭看不懂了。但对方总算不再追问了。
“我存了钱,我借你吧。”
“我没钱还。”
“其实不还也可以。”周辰小声说。
男生太过诚恳,吴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我不需要别人的钱。”
“我不是别人,我们小时候就见过了。”
吴岭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身边的男生眼里似乎怀有一丝期待,等着她恍然大悟的时刻。明明也不算记性不好,可她确实一点也想不起来。
“什么时候?”
期待陨落,周辰嘴角有一丝微不可觉的自嘲,他说:“婚礼上,你给别人的车上画乌龟的时候。”
乌龟?
时光飞速倒退,长这么大,吴岭参加过的唯一一次婚礼,是吴叠章的。
换上衬衣西装,吴叠章其实还挺帅的,胡阿姨穿的时兴的白色婚纱,做了个新娘头,卷卷的刘海,时髦又温柔。
吴叠章那天很忙,见到吴岭只说了一句话:“给你买的新裙子怎么没穿?”
“不喜欢红色,也不喜欢裙子。”吴岭一身校服,像是故意要给亲爹难堪,其实不是,她只是不想成为这场典礼的一环。
她跟在奶奶后面,入座,等饭,有人叫:“小岭,放假了?”
“二伯。”二伯是爸爸的表哥,常年夹着公文包,手持保温杯,扮演着有某种身份的体面人。
“你爸爸给你找了新妈妈,你开不开心呀?”
果然不管什么时候的二伯,都很讨人嫌。吴岭忍着不耐烦回:“还行。”
“有了后妈,就有后爸。小岭,你以后怎么办啊?”
吴岭微微一笑:“那二伯给钱养我啊。”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二伯的暴怒还是让她惊了一下,“你这个孩子怎么说话的,你爸妈不养你,关我什么事?”
吴岭看着二伯因为生气而抖动的脸部肌肉,和吴叠章还有几分相似,他们为什么这么容易生气呢?
对啊,关你什么事。吴岭笑了下,走开了,好无聊。
婚礼也好无聊,她感受到投向她的目光,有怜悯,有好奇,有看戏。
她索性下桌了。
酒店里面还算气派,但门口的停车位很小,小汽车、摩托车挤在一起,还有小孩坐的摇摇车,放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儿歌。
她也不想的,但二伯的改装车太明显了,好好的黑色,非要刷点紫色的漆,土不土啊。
玻璃窗里映出吴岭的笑意,电视剧里的坏人灵机一动时,都是这样的。
她蹲下来,拨弄着地上的石头,这个太钝了,这个太大,这个也不行。
这个好呀,一块三角状的石头出现在她面前,下面是一只手。
吴岭立刻警惕地站起来,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男孩,目光里露出友好的善意,递出的石头在等她接住。
“给你用。”
“你是谁?”
小男孩没回答这个问题:“我不会告诉别人。”
又说:“他是坏人。”
等到吴岭认真地划出乌龟,拍拍手上的灰说:“谢谢你,你告诉别人也没关系。”
她留下马尾一蹦一跳的后脑勺,和一句飘远的话:“坏人罪有应得。”
“想起来了?”周辰看到吴岭脸色变幻。吴岭深吸一口气,乖巧地点点头:“想起来了。好巧。”
周辰说:“我们是同伙,现在,你可以收钱了吗?”
吴岭笑:“怎么有人这么贱的,非要给人钱。”说归说,吴岭扯下一页纸,上面写,吴岭欠周辰3000元钱。
周辰接过来,撕掉,另拿出一张,重写:吴岭欠周辰一件事。
“签字!”
“放心,不会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