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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可怜天下父母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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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仙道正在御书房中读书,忽然听见门外太监给太后请安的声音,急忙起身迎接。
仙道请安之后,扶着母后坐下,自己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却是沉默着不说话。仙道优子挥手屏退房中的宫女太监,望着仙道开口说道:“彰儿,我知道你因为今天的事心里不痛快,怪我向着高头说话,却不支持你的决定,对不对?”
仙道轻声嘀咕道:“母后既然知道,又何必问孩儿。”
仙道优子凝视他片刻,叹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你仔细想想,高头说那句‘世事难料,听说鱼住伤势颇重,万一就此不治,一命呜呼,也未可知’是什么意思?”
仙道皱眉沉思,忽然脸色微变:“莫非他……”
仙道优子点头道:“你想明白了?这次鱼住受伤,本来就是受他指使,看来他对这禁军统领的职位,是志在必得。他此番对鱼住下手,尚还留有分寸,若是不依着他,只怕鱼住性命难保。这鱼住纯在先帝在世时,就已颇受重用,而且对皇室忠心耿耿,我要他让出禁军统领的位置,不过是想暂时先保住他性命而已。”
仙道愣了片刻,起身走到仙道优子面前垂下头道:“是儿臣错了,还是母后想得周到……”
仙道优子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摸着他的头说道:“难为你了……”
仙道摇头说道:“儿臣只是担心,禁军一旦被高头掌控,儿臣要亲政就更难了,而且万一他有什么狼子野心……”
仙道优子目光微微一冷,看着仙道说道:“彰儿,你要切记,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忍耐。高头此人,虽然老谋深算,但同时也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只要咱们事事顺从,他必不会有反意,从这一点说,由他掌权,比起让别人控制政权,还要好上许多。”
仙道点头道:“儿臣明白。”
仙道优子继续道:“待鱼住伤好之后,你接他进宫,让他暂时教习你武功,把他留在身边,担任宫中禁卫头领。鱼住统领皇都禁军十年,从副统领往下各级官吏,多数由他提拔,对他深为信服;而高砂一马年轻气盛,以不光彩手段打伤鱼住取而代之,众人就算摄于高头淫威表面不敢有所作为,心中也肯定不服,所以我们只要保住鱼住,就相当于依然控制了禁军。”
仙道仔细回想着仙道优子的这番话,深以为然,而且仿佛自己从此事之中,学到的东西极多,只是需要些时日慢慢去揣摩而已。
仙道优子见他沉思,知道他在分析其中利害关系,也不去打扰,在一边看着他,心中欣慰异常。
此后一段时间,高砂一马如高头所愿走马上任,而仙道则表现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反而赐下不少金银以表庆贺。
转眼便已到了十二月中旬,天气越来越冷,这一日午后,仙道带着越野福田依旧来到侯府找荻原,刚走进巷子,却见水泽守在门口,一脸焦虑的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张望着。
仙道心中往下一沉,加快步子走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小枫呢?”
水泽看见仙道之后,早已迎了过来,此时听仙道问话,也顾不得行礼,急忙答道:“皇上,不好了。今日在私塾里,相田少爷不知从哪里听说少爷剑法厉害,非要跟他比剑,少爷原本不肯,但相田少爷却不由分说的拔剑就刺,少爷气不过跟他打起来,结果刺伤了相田少爷的手臂。”
仙道听他说道这里,急问道:“然后呢?”
水泽一边领着他往侯府里走,一边接着说道:“后来相田少爷的随从扶着他离开私塾。我们刚回家没多久,相田丞相就带着人找过来了,老爷听完相田丞相的话,当时就罚少爷去思过堂跪着,跟相田丞相出了门,一个时辰之后老爷回来,径直就去了思过堂,肯定是要动家法了。”
水泽说到这里,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皇上您可得救救我们少爷,这次的事,真的不是少爷挑起的,谁知道那相田少爷如此不济,不过十招不到,就受伤了……”
仙道一边往思过堂赶过去,一边说道:“你放心!”
几人赶到思过堂门口,只见门口好几个下人丫头站在门口干着急,谁也不敢往里进。思过堂的门虚掩着,仙道摆摆手阻止要跪下行礼的下人,正要进门,却忽然听见荻原凌的声音说道:“枫儿,刚才这十下戒尺,是罚你出手不知轻重,将人打伤,你可认罚?”
仙道心中一痛,脚步却顿了下来,听见荻原枫答道:“今天分明是相田彦一先出手的,而且他出言不逊,还对爹爹不敬,难道孩儿就任他轻辱吗?”
听着他的话,仙道不由得微微一笑,荻原枫的性子之倔,他早就亲身体验过,若是他认为自己没错,就算是挨打,也决不会低头认错。
想来荻原凌对自己儿子性子也极为清楚,听他这么说,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枫儿,那一日爹爹教你兵法之时,你曾说过,长大之后想要做什么?”
荻原不曾想父亲突然问起此事,愣了愣之后答道:“孩儿长大后要像爹爹一样当大将军,保我疆土,为彰哥哥分忧。”
仙道在门口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一阵感动,只听屋中荻原凌又说道:“那你可还记得,兵书之中‘小不忍则乱大谋’和‘忍辱负重’这两例?”
荻原心中已隐隐猜到父亲提起这两例的目的,低声答道:“记得。”
荻原凌见他小小脸上倔强不服的表情缓和下来,知道他已开始明白,沉声说道:“既然你还记得,就当知道,若是以后身为将领,全军将士的性命皆在你一人之手,如果你像今日这般沉不住气,对方挑衅几句便轻率出击,不知道会平白造成多少伤亡!我今日罚你,不只是因为你出手伤人,还因为你性子太过骄傲,受不得别人半分轻辱,将来带兵,必吃大亏!”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渐渐严厉,仙道在门外听着,只觉流川凌之言和仙道优子之前所说之意暗合,思量之下,竟觉颇为受益。但他转念又想到小枫如今不过只有九岁而已,荻原凌却要他习兵法谋略,而且如此严厉,心中又不免开始心痛起来。
荻原凌说完之后,屋中静默了一小会,然后只听荻原枫说道:“枫儿知错了,任凭爹爹责罚!”
仙道心中一紧,正要进去,却又听见荻原枫接着说道:“爹爹,枫儿有个不情之请。”
荻原凌问道:“什么?”
荻原枫轻声说道:“还请爹爹换了藤条责打孩儿吧……”
荻原凌似乎颇有些意外,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为什么?”
仙道在门外听着,也觉意外,只听荻原枫犹豫一下之后答道:“刚才已挨过爹爹十下戒尺,若是爹爹再用戒尺,明日枫儿便不能练剑了,所以还请爹爹换了过藤条吧。”
仙道听他清脆稚嫩的声音中含着一丝可怜巴巴的恳切,想他挨罚时候竟还想着练剑,心中大痛,再也忍耐不住,一步跨上前去,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荻原凌听了荻原枫的话,原本也正愣在当地,此时冷不防见仙道推门而入,急忙放下手中戒尺,跪下请安:“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皇上恕罪。”
仙道挥挥手让他平身。眼光却瞥见荻原枫跪在厅中,小小双臂向前伸直,原本白嫩的手掌上都是戒尺留下的痕迹,连手指都已开始红肿起来,见他进来,抬起小脸,叫了一声:“彰哥哥。”
仙道心痛得跟什么似的,眼见这隆冬时节,房中却并未生火取暖,荻原一张小脸已被冻得通红,想起水泽说他回家不久后就一直跪在这里,更是心痛,急忙解下身上狐裘披风裹在他小小的身子上,便要将他拉起来,却不料荻原摇摇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仙道心知如果没有荻原凌的点头,他绝不肯起来,当下站直身子对着荻原凌说道:“荻原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率先一步走出思过堂,又往前走了一小段,确定里面小枫听不见他们对话之后方才停了下来。
荻原凌跟在他后面,见他止步,也立刻停下脚步。
仙道转过身,看着荻原凌说道:“朕早就听说荻原将军家教极严,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荻原凌躬身答道:“皇上谬赞了……”
他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仙道话锋一转,却又接着说道:“可是将军对小枫,也未免太过严苛。如今正值隆冬时节,天气这么冷,这思过堂中更是阴冷异常,你却罚他在里面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有余,这还不够,还要动手责打,朕看着都觉心痛,他是你亲身的儿子,你自己心中就一点都不心疼么?
仙道的心思,荻原凌岂有不知,只是他为人向来忠义耿直,此时虽知皇帝心意,却仍旧忍不住答道:“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臣虽愚钝,但于教子一事,丝毫不敢怠慢。枫儿做错了事,自当受到责罚,臣纵然心痛,却也不敢姑息。”
仙道听他如此回答,脸色微微一沉说道:“将军此言差矣。想想小枫不过只有九岁,寻常人家的孩子,九岁之时,尚在街边玩耍,而小枫却已是熟读兵书剑法初成,就凭这一点,已实属不易,以朕看来,将军教子之法,其心意虽可嘉,却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荻原凌听出他言语之中的不快,不敢抬头,只是答道:“微臣全家深受皇恩多年,自幼家训便是精忠报国,不敢贪图如今的安逸富贵,枫儿既生在微臣家中,自然以报效国家为己任,不敢跟寻常人家顽劣孩童相比。”
仙道见他还不松口,冷哼一声说道:“普通的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如小枫这般年纪,也不过在私塾里读读书而已;就算是朕,九岁之时,也还尚在父王母后怀中撒娇,比起小枫现在,亦是自叹弗如,难道将军之意,朕也是性子顽劣之人么?”
仙道说道此已经动怒,荻原凌只觉一阵巨大的压力忽然间扑面而来,饶是他沙场征战多年,面对着这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帝王身上发出来的气势,却仍然觉得一股让他忍不住从心底生出颤栗的惧意。
他立刻跪下颤声答道:“微臣不敢!”
仙道见他跪下,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意,缓声说道:“荻原将军,今日之事我也略有所闻,小枫失手伤人的确不该,只是相田彦一先去招惹小枫,技不如人,就算受伤,也是咎由自取,你若将过错全都算在小枫身上,实在太不公平。而且孩童之间,争吵拌嘴本是常事,小枫心性极高,对你又极为尊敬,相田彦一言语之中对你不敬,你让他如何忍耐?就算你不顾及小枫的年纪感受,因为一个外人便责打于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小枫早逝的母亲,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心痛的么?”
荻原凌心中一颤,忽然想起小枫刚才咬着嘴唇的忍痛模样和最后的请求,一阵揪心的痛,沉默片刻,他低声答道:“臣知道了。”
仙道松了口气,转身往武场走去:“那我们走吧。”
荻原凌一愣,抬头见他已经快到门口,急忙起身跟了上去。
仙道进门之后,走到荻原跟前,换上一副笑脸,对他说道:“小枫,你爹爹不罚你了,快起来吧。”
荻原犹豫着看向跟在仙道身后的荻原凌,荻原凌点头说道:“枫儿,起来吧。”
荻原闻言这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身子还没站直,膝盖一弯,又差点跪了下去。仙道知道他是跪得太久,站立不稳,心中一痛,急忙将他扶住,然后一把抱起,用自己的脸碰了碰荻原冰凉的小脸,柔声道:“走,哥哥送你回房去。”
他抱着荻原枫一路回房,一直守在门口的越野和福田急忙跟了上来,福田伸过手想要接过他怀中的人,却被他微一侧身闪过,皱着眉斥道:“蠢材,还不快去叫人备下姜汤热水送去房中,跟着我干什么。”
越野福田一愣,急忙应了,仙道哼了一声,抱着荻原枫径直回到房中。
仙道将他放到床上,蹲下来轻轻揉着他的膝盖问道:“跪了那么久,膝盖疼了吧?现在好点没?”
说话间他抬头看着荻原,只见他一双漆黑眸子晶亮晶亮的盯着自己,心中一动,脸上却笑着道:“小枫,怎么了?”
荻原看着他问道:“是彰哥哥让爹爹不再罚小枫的对不对?”
仙道笑着说:“也不是,是你爹爹自己也觉得罚得够了。”
荻原摇摇头,沉默片刻后说道:“小枫知道,彰哥哥对小枫最好了……”
仙道心中一热,抚着他的小脸笑问道:“那小枫喜不喜欢彰哥哥?”坐在床上的小人用力点头,仙道笑眯眯的问:“既然小枫喜欢哥哥,有没有什么表示呢?”
荻原似被他这句话问住了,怔了怔,微微蹙起了眉,似在用力的想着什么。仙道看他一副冥思苦想的可爱模样,禁不住笑了起来,待要说话,却不料荻原小小身子凑上前来,环住了仙道的脖子,温软润泽的小小嘴唇就这样印在了仙道的脸颊上,仙道只觉一阵薄荷的清凉香气扑面而来,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
就在仙道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软香之中,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只听荻原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彰哥哥,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仙道顿时回过神来,正对上他疑惑的神色,急忙伸手将他抱住,低声说道:“哥哥喜欢,哥哥是太喜欢了,所以高兴得傻了……”
荻原“哦”了一声,抬手也想要抱住他,在触到他身子时手上却是一顿。仙道急忙放开他,握住他的手掌一看,小小手掌上依然红肿一片,暗骂自己糊涂,急忙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上次的凝露,将他小小手掌摊开,轻柔的给他抹药。
刚刚抹完药,就听见外面越野声音:“皇上,姜汤和热水来了。”
仙道答应道:“拿进来。”
房门推开,越野带人将姜汤和水盆拿了进来,仙道接过姜汤,让人将热水盆放在荻原脚下,挥手让他们都出去。
越野踌躇片刻说道:“还是让小的们来伺候荻原少爷吧?”
仙道脸色微微一沉,抬眼看了他们一眼,越野福田不敢再说什么,急忙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仙道试了试手中姜汤的温度,然后转头望着荻原笑道:“来,小枫,把姜汤喝了。”
荻原就着他的手将姜汤喝完,仙道起身将碗放到一边,说道:“在那个思过堂跪那么久,寒气太重,泡个热水脚去去身体里的寒气。”
荻原点点头,伸手便去脱靴子,仙道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声责备:“刚才抹了药,别乱动了,哥哥帮你。”说着他蹲下身子,动手将荻原的靴子袜子轻轻脱下,只觉他一双小小脚丫冰凉彻骨,不敢立刻放在热水里,而是用手握住,放在掌心搓了搓。荻原只觉脚心一阵酥痒,不由得往回缩了缩脚,嘴里已是笑了出来。
仙道一抬头,正好见他展颜笑开,便如同昙花怒放的那一瞬,绚丽得让人错不开眼。
怔忪片刻之后,仙道笑道:“好啊,原来小枫怕挠脚心。”嘴上说着,手上却不停歇,伸出手指在他柔软的脚心轻轻划了几下。荻原双足摆动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踢起足下盆中的热水,溅了仙道一脸一身。
仙道却丝毫不以为意,牢牢抓住他脚踝,接着轻轻挠他,他眼见挣脱不了,终于笑倒在床上,嘴里叫道:“彰哥哥,不要,彰哥哥,彰哥哥,小枫认输了……”
仙道听他一声声唤着自己,心中一阵酥麻,见他小小的脸庞上笑容满溢,一时间快活无比。见他求饶,仙道停下手来不再挠他,只是将他白嫩双足缓缓放入热水中,轻柔的帮他洗脚。
荻原斜斜趴在床边,漆黑双目晶莹剔透,雪白脸上浅浅泛起一层红晕,看得仙道心中又爱又怜,只盼一辈子就这样守着他,便是心中最大的满足了。
过了一小会,仙道感觉盆中水温渐凉,伸手拿过一边备好的擦脚布,将他脚上的水细细擦干后放到床上,看着他说道:“小枫,你睡一会吧。”
荻原伸手拉住他:“彰哥哥也一起来吧。”
仙道笑眯眯的揽着他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他说话,听得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不再答话,知道他已睡着,轻轻的抽回自己的手,细细给他盖好被子,俯下身,在他额上亲了亲,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越野福田还有荻原凌都在门外院中候着,见仙道出来,正要行礼,仙道一摆手阻止几人,对荻原凌轻声说道:“小枫睡着了,让他好好休息。”
荻原凌躬身应道:“是。”
仙道转头对越野福田说道:“咱们回宫。”
越野福田急忙跟上,走出院门,仙道这才觉得身上发冷,低头看去,原来他身上的狐裘早已披在荻原身上,刚才两人嬉闹时身上又沾了水,这一下出来,被寒风一刮,竟是出奇的冷。他微微搓了搓手,加快脚步向宫中走去。
荻原凌送走仙道,返回儿子房中,坐在床边,凝视他酷似母亲的小小脸庞,心中痛惜怜爱,忽又想起仙道刚才说过的话,不由轻声叹道:“枫儿,难道真如皇上所说,爹爹对你过于严苛了?……唉,能得皇上如此待你,不知道对你和整个荻原家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或许,应该早些做点准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