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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来世-芒种-茶楼牢笼 ...

  •   白萧站在床前,看着昏迷的朝浥,无可奈何地承认上回只跟慆濛说了部分原委,补上了全部故事。

      慆濛以为苍穹手下留了情,自己只是□□全毁,魂无所依,以至于到了柳一那个时候,因为早期朝浥的错,魂魄才稍稍回了位。

      然而白萧告诉他,他本该□□全毁,魂飞魄散,全靠朝浥剖半心生祭,才堪堪帮他保住了身体和魂魄,身体朝浥放去隅言山养着了,魂魄要由他自己受一世一世天谴才能修补,但好歹保住命。

      “那朝浥呢?”

      “朝浥丢了半颗心,丢了半生的记忆。师父临走的时候把他囚禁在茶楼,只要他离开茶楼,心就会痛……我和白露都劝过,说丢的已经不在了,他不信。试了几次离开茶楼,就捏个人,自己去找你了。”白萧知道自己说得太简略,但太详细的,他不确定人类喻慆濛是否可以能坚持得住。

      九百年前,慆濛逆天改命发生之时,白萧正和朝浥聊着白萧休假的事,就听得轰隆一声在远处炸开,沉闷而震得心肺骤颤,尘埃直冲云霄,染灰了一整片天空。

      白萧跟着朝浥一眨眼就冲上了三楼的天台,这足以毁灭一座城的动静只可能与祁云山有关。

      白萧几乎一眼就看到朦胧的雾气后炸开的鲜血,染红了纷飞的白色,纯白的水雾变称了血雾,映着云端高处苍穹怒不可遏的脸。

      天空好像下了一场在半空就消退殆尽的血雨。

      身旁的朝浥突然发了疯似的吼道:“不要!苍穹,不,师父,不要!”

      他双腿跪地,叫出他从来不愿意叫的“师父”,嘶吼着向高位者低声乞求。可空中的血气只增不减,丝丝凉意里夹杂着慆濛身上的味道。

      慆濛?慆濛!

      白萧这才反应过来,师尊要泯灭的是谁。白萧在人间待得太久,久到已经截断了和造他的慆濛之间的联系,久到他在朝浥之后才看出那人是慆濛。

      朝浥眼泪鼻涕泗流,声音已嘶哑,他突然从腰封处拔出慆濛给他的那把短刀,猛地扎进胸口,用力划开,溅出的血色与空中的相映。

      白萧根本来不及阻止,朝浥就已将半颗金色的心推向空中,漫天散开的几近透明的白色精魂似乎被那金色吸引,纷纷向其飞去。

      南藏书阁有书云:“神心以其神格可凝聚散魂,以魂养魂。”

      当精魂全消失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苍穹不在云端,红色血雾悠悠落下,浑身血红的慆濛旁边跪着浑身颤抖的朝浥。

      “不……要……”

      朝浥的指尖碰了碰慆濛的,嘴角的血应着那声呢喃落地,眼底里的绝望铺天盖地,似白布将没有呼吸起伏的慆濛笼罩,接着将自己笼罩。

      白萧在慆濛持续的注视下,只好说了些细节:“那场大劫刚结束的时候,你、师父、清明和谷雨都散了,白露是你捏的,长期养在隅言山,活了下来,她去隅言山守着你的身体去了——朝浥昏睡了好几天才醒来,虚弱得不行,地府那儿也催得很紧……朝浥那时候喝酒比以前还厉害,我看不下去,就把酒收起来,朝浥受不了,掐着我的脖子就说……”

      “说什么?”,慆濛感觉有人掐住了他的喉咙,发出声音是如此艰难的事。

      说——

      “白萧,我这里疼,为什么这么疼啊!我……咳咳!”,朝浥脱力似的松了手,跌坐在地上,靠着床板,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味,黑色衣服皱皱巴巴,头发凌乱,旧眼泪干成了的白色盐渍被新眼泪不规则地冲刷掉,嘴唇苍白如雪,一点看不出神的样子,也一点看不出朝家少爷的体面。他狠狠地锤着左胸口,衣服立刻印出鲜血的亮色。

      白萧看着颓唐的朝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除非天雷神鞭,神受了伤都会很快恢复,然而这次生祭刀伤却迟迟不见好,不知是割得太深,还是朝浥认为自己好不了。

      “你得振作起来,你是神使,你不能……这样。”,说出的话白萧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他能用什么劝?用神的职责劝说,可朝浥本就是被迫做神的,说起来只会更让朝浥恶心,以慆濛的名义劝说,可此时的朝浥忘了慆濛或许能轻松些。

      “我好像,好像丢了重要的东西,就是丢了的这个东西让我好疼,他是人吗?你知道是谁吗?”朝浥皱眉苦想,如同在一片纯白的虚无中寻找,没有结果。

      白萧不语。

      “你说我是因为做错了事,被师父罚了才会受伤,可是我做错事已经受过雷刑了啊,这次是因为什么?好像没做错什么啊……”

      “我知道我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一开始也是金枝玉叶的少爷,再不济是个做长工的神,我都不计较师尊的错了——呵,我能怎么计较——那我怎么失了半心变成这样的废人呢,你知道吗?”

      “我感觉我要出这个茶楼才行,必须出去……”

      “我到底丢了什么呢,白萧?我好想死,真的很想,从那个山峭一跃而下,但总感觉有人拉着我,不让我找死……到底是什么啊?”

      “他为什么不见了……”

      朝浥的记忆已然陷入了混乱,白萧无奈点燃最后一盒慆濛留在茶楼的香粉,飞高的香灰安眠了朝浥,卷走了他的喃喃。

      第二天午后,来送货的货郎连忙找白萧去茶楼的后门,说是有人晕在了那里。白萧提着一颗心匆匆去看,道了句谢,把昏迷的朝浥抱回了茶楼顶层。

      都说所有的情伤要用时间来治愈,治愈的时间长短不一,白萧不知道治愈九百年的伤痛需要多长时间,更不知道伤情之人是否耗得起,世间凡人命运是否耗得起。

      “我知道了。”,朝浥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惹得白萧一惊。

      “我知道这茶楼就是一座关我的牢笼。”,朝浥那天试了3次,得出这样的结论。

      第一次出茶楼,刚走到后门门口踏出一只脚,胸口猝不及防地剧烈疼痛起来,像是狼牙棒捣了进去,绞得他喘不过气。他想再往前走一步,但怎么也迈不出去,只好收回脚步,缓了缓。

      第二次,朝浥对可能发生的感觉有了心理准备,深呼吸一口气,往前走到巷口拐弯处,吐出了口血才停下。

      第三次,朝浥走了到街上药房那里,胸口的疼痛感已经麻木了四肢,到达了极限,他只好回头走,免得白萧找不到地方给他收尸。

      “我再试试,看怎么才能出去。”,朝浥白皙的指尖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声音倒稳当,像举剑面临强悍敌军的将士,在看不到的地方慌张,在看得到地方沉静。

      朝浥这一试,试了六十回。

      第六回,朝浥知道了不管去多远,只要有命回茶楼就能恢复。

      第十二回,白萧在郊外的野草地上找到了几近无息的朝浥,这一次朝浥在茶楼顶层睡了1个月才堪堪醒来,差点没命。

      第二十九回,白萧劝朝浥不要再出去了,因为朝浥周身的神格金色变淡太多,再出去怕是神格尽毁。

      第四十六回,地府东岳大帝宫趁夜色亲自来到茶楼,询问白萧“祁云山上三神,何以俱灭?”,是以朝浥的神格淡到地府高官也认不出了。

      第五十九回,已经是地府官来访的二十年后,朝浥用了十年休养神格和身体,补完欠世间的话本,又用了十年时间精进法术,钻研别的走出茶楼的办法,中间出去了十几次以保持对这种疼痛的熟悉感。

      第六十回,是最后一回,朝浥成功脱离了茶楼。这脱离的过程,一心求死的朝浥能回头看,精神正常的白萧是万万不愿再经历一次的。

      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朝浥跪在地上,面前放着慆濛送他的玉牌和轻尘刀,抬头向白萧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嘱咐道:“我去找人,你好好看家。”

      白萧皱眉点了点头,他至今不知道朝浥要用什么办法逃出茶楼,他问了很多遍,朝浥都只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好好看家就行。”

      朝浥左手托着贴身温热的玉牌,注入法力,将它练成一个人偶,就像白萧和白露的出生一样,但这人偶的材料更加稀少珍贵,要想承受住神格,一般的材料万万不够。

      朝浥虽不记得这块玉牌从何而来,但这块玉在他一开始醒来的时候就贴身放着,又是神器,把它练成自己的人偶再好不过。

      通体雪白的人偶雕塑一般睡在朝浥身前,他用刀划开了人偶的胸口,又划开了自己的左胸,将仅剩的半颗心放入人偶中。

      像被扒了皮似的,朝浥顿时失色,隐隐的神格金光在人偶周身亮起。筋骨皮肉断裂声混杂着喘气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犹为刺耳,仅有的一声痛呼也被窒息感压制,血从朝浥的胸口、嘴巴,甚至耳朵和眼睛里汩汩流出,空气里充斥着铁锈味。

      朝浥似乎看到了被凌迟的父兄,死于乱草堆里的母亲,他们时而鲜血淋淋,残破不全,时而面露微笑,向他伸手,又似乎置身于茶楼屋顶,空中四散血滴和精魂。

      他最害怕的两件事变成了幻象,让他惊惧不已,连右手腕大印大煞的锁链痕迹都露出异色。朝浥不再费力气在幻象中挣扎,一鼓作气剥出三魂六魄注入人偶,独留一魄在体内进了地府走入轮回路。

      本是除了酆都大帝,所有的地府官见了都得拜三拜的苍穹弟子,现如今像个最不起眼的执念老鬼,连顺着鬼群踏入了轮回都没被轮回司泰媪发现。

      朝浥给人偶起名方思,意为“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茶楼顶层的屋子里,白萧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着方思醒来,地上、床上的、躺着的人偶身上,到处都

      既然不能把神格带出茶楼,那就把它留在茶楼。

      既然不知道要找什么人,那就留下容貌等那个人来找。

      既然现有的记忆里没有那个人,那这些记忆不要也罢;既然做神痛苦,那就去做人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白萧知道朝浥是这样的人,早在几百年前的家族屠杀中,朝浥就想玉碎,他清楚地知道家族不再,为着他母亲的一句话才活下来,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今朝浥为了慆濛,为了找到心中那一根拉着他的绳,彻底碎了自己的身心和灵魂,只留最后一口气待那人归来。

      方思的样貌跟朝浥和慆濛大相径庭,也不像朝浥常穿深色的衣服,总是一身白衣穿梭于茶楼上下,闭口不谈自己的来处,从没提出离开茶楼的想法,从不喝酒,更不需要慆濛的安神香,只兢兢业业地写着话本,经营着茶楼,佩着把带血的轻尘刀,偶尔讨两块桂花糕吃。

      作为在朝浥身边几百年的白萧应为这么省心的合作伙伴感到高兴,但白萧并不高兴,他宁可朝浥留下点痛苦,不要把残缺的苦涩带入轮回的路。

      “朝浥一半的心用于保你的□□,一半的神格用于保你的魂魄,剩下一半的心和神格被困在茶楼出不去,三魂六魄自愿留在茶楼里写话本顾天下人,骗得师尊放他的一魄出去找你。”,白萧最后总结道,隐约觉得慆濛会怪他失了责,毕竟白萧应该按慆濛的意思,不让朝浥涉一丝一毫的险。

      慆濛看着曾被朝浥的血浸染的地面,声音颤抖地问:“现在还差多少?”

      “现在,虽然朝浥帮忙还了这么多年,但你的天谴还没结束,魂魄尚未完整,朝浥保你用的心与神格自然不会完整回到他的身体,师父对他囚禁还有效……”,白萧老实地回答,看到慆濛的脸色,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他的魂魄完整,身心都已恢复差不多,出了茶楼也不会像以前那么严重,只是这一次离开茶楼太久,法力催用太过火了……”

      “帮忙还什么?”,慆濛猛地抬头问道。

      “啊额……你不知道吗?”,白萧平白无故感觉身后有阴风拂过。

      慆濛等着下文。

      “你强行改了师尊的法术,按照师尊的规则,应该魂飞魄散的,但朝浥以半心生祭,那半心就承了部分天谴,做神痛不欲生,做人……”,白萧没说完全部的话,慆濛就可以明白全部。

      慆濛十指向掌心蜷缩,像火场中的瓦斯罐,等待温度足够,就能爆炸。

      他想骂朝浥,在祁云山上答应好的“好好活着”怎么不作数了;他心疼朝浥,小孩儿从来不说自己疼,就算是生剖心脏、生剥灵魂、受着无止境的悲剧;他恨不得自己当时就死了,朝浥就不用承受天谴;他又无比庆幸他还活着,他舍不得朝浥死,舍不得朝浥连一句“我爱你”都没听过。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师弟,那是他的爱人啊……

      连朝阳都在泣血,天亮了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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