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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悲哀的女儿身 ...

  •   上帝是公平的,观音菩萨亦是大慈大悲。
      偏偏上帝和观音,都不曾眷顾过她江晚南。
      偏偏她们江家,就有这样一个命定的劫数。
      如果那场灾难没有发生,江家的历史到底是该朝着什么方向改写?是继续一如既往地貌合神离,还是走到最后的分崩离析?
      但无论如何,至少对于她江晚南个人而言,是更大的不幸:她迟早会厌倦自己的生命,命运却让她更加艰难地活了下来。
      许多许多年以后,江晚南还常常从梦中惊醒,愕然地望着一窗阳光发愣,愕然的记起那个早晨。
      以及那残酷火光中,令人绝望的暮色......

      “哥哥,哥哥,”十二岁的江晚南风风火火奔进江承岩的房间,直跑到书桌前。女孩一身火红的马术装扮,瀑布般的黑发高高盘起,额前软软的碎发拂在脸庞上,乱乱的,甜甜的。
      “哥哥,”她嚷着,喜欢重复哥哥两字,故意表示她少有的娇柔,表示她是个“小”女孩子。
      江晚南,夜晚的江南。江晚南生的端庄秀丽,无疑是美的。意外的是,只要是熟悉她的人,全都不当她作女孩看待。十五岁的江承岩也不例外,但他却对这个假小子妹妹相当疼爱。
      听到妹妹的呼唤,埋头苦读的江承岩倦倦地伸了个懒腰,在稍作懈怠的片刻,充满了温馨的幸福感。这幸福感像一层暖洋洋的海浪,把他轻轻拥着,包围着,激荡着。他捏了捏那柔嫩的小脸蛋:
      “小丫头又想搞什么鬼花样?”
      江晚南扬起头,那双大大的眸子,黑黝黝,闪光光,十分惹人怜爱。
      “我要去骑马!”
      江承岩挑了挑眉,看她这一身装扮,似乎早有料到。
      “骑马是吧?走,哥带你去!”他回答地相当爽快。江承岩像极了年轻时期的江老太爷,高大健壮,孔武有力,擅长许多五花八门的体育运动。
      至于学习?对他而言是“不得不学”。千百年来,人们对于长男总是费尽心思,总想把他们造就成不平凡的人物。
      即便是马戏团的狮子,在鞭子的胁迫下也能做到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完成精彩的演出。江承岩的好成绩也是如此来的。
      但不论是马戏团的狮子还是江承岩,不论他们呈现得再出色,驯兽师的鞭打都是少不了的。唯一不同的是,打在狮子身上的鞭子是打在他心里的。也只有在他考出好成绩的那段时间里,家里的监控才会稍作懈怠,他才能见缝插针地喘喘气。
      在这喘息的片刻,江承岩熟门熟路地从抽屉中摸出两张公交卡:
      “还用老办法,咱先溜出去。注意别被秀禾发现了——”说罢,递给晚南。
      秀禾,是江家多年的保姆,尽职尽责。除了日常的家务之外,她要比其他同行多一个工作:监督江承岩学习。
      “放心吧,秀禾刚还在楼下打扫厕所。她不会发现我们!”
      “那就再好不过。我们只要走那条没有监控的路就畅通无阻。”这条路是兄妹俩齐心协力“开发”出来的,从江承岩屋内的侧窗翻出,完美避开了摄像头与秀禾的监控区域。
      “来,哥扶你。”江承岩把手伸向妹妹腰间,给她举了起来。
      “哎呀——”江晚南被弄得直痒痒,拉长了童稚的声音,接着就咯咯笑了起来,那笑是被动的,笑声清脆,天真,像风铃的撞击,柔美如歌。她边笑边扭着:
      “哥你快放手!哎呀——用不着你扶,我自己可以!”
      江承岩放开了她,也笑了,笑得贼兮兮,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他喜欢她在急切中叫他“哥”,而不叫“哥哥”,好像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好容易止住笑,江晚南气喘吁吁瞪他一眼,刚要行动,却听得一阵犀利的脚步声不断接近。
      砰!砰砰——疯狂的砸门声响起,尽管这扇门是大敞开的。
      欢乐的时光戛然而止。女孩倏然一惊。一转身,她看见母亲站在门口,紧绷着脸孔。
      “江晚南,少干扰你哥学习!快出去!”
      母亲猝不及防的侵入和严厉的训斥下,他俩都愣住了。

      江峰夫妇的房间就在江承岩房间的隔壁。几天前夫妻俩前往北京首都体育馆,参加“情暖汶川.我们在行动”大型募捐晚会,代表峰岩建筑公司为汶川大地震受苦受难的同胞们捐赠了五百万人民币。

      昨晚二人搭乘晚班航空,直到深夜才回,现在依稀还能听到父亲的呼噜声,原料想母亲也不会起这么早。
      葛玉梅受过良好的教育,哪怕再不喜欢的女儿,也骂不出一个脏字。但冷漠的神情和冰冷的话语往往更具有杀伤力。
      带着探究,葛玉梅凌厉的目光锁定在江晚南手中的两张公交卡上。
      江晚南脸色一白,赶紧将它们藏在身后,可为时已晚。
      “拿来!”
      不敢违抗母命,江晚南只得照做,恭恭敬敬,双手将其奉上。
      江承岩不甘心地皱起眉头: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溜出去办理的!这可是妹妹的心愿,也是他自由的象征。
      没收了公交卡,葛玉梅冷眼看女儿,不怒自威:
      “你就这么自私?存心要害了你哥,害了我们江家?”
      江晚南嘴唇嗫嚅着。
      “我没有......我只是周末......”
      “行了!江晚南,你想怎样我不管,别耽误我儿子!”
      江晚南红了眼眶。
      明明,她的成绩是很好的,今年下半年考上重点中学、甚至几年后考上重点大学都完全没有问题。明明,她已经尽量把自己当作男儿看待,各个方面都以男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可偏偏,她就生了个女儿身。
      她的身体在发抖。今生今世,无论她怎么做都是错的,毕竟她这个人的存在都是错的。
      不知是兄妹间本就情深,还是来自潜意识深处的无形的反抗,亦或是二者兼有:母亲对女儿越不待见,江承岩却偏对妹妹越好,甚至走向另一个极端:只要是妹妹的请求,他绝不会说出拒绝的话。他不允许妹妹受到半点委屈。
      “妈,不关南儿的事情!是我——”
      “你少管闲事!”葛玉梅提高音量截断话头。
      “我没在管‘闲事’!”少年同样提高音量,“公交卡是我办的,有什么冲我来!”
      母亲看向妹妹的目光中总是不乏厌恶和嫌弃。在他们很小的时候,葛玉梅也尝试过掩饰克制,但早熟敏锐的江承岩总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如此一来,母亲干脆连掩饰都免了,明晃晃的偏爱长子。尽管在江承岩本人看来,这样的“偏爱”让他极度窒息。
      江晚南确实是葛玉梅的亲生女儿,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无疑。他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为何这般不待见妹妹?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孩?
      如果是,那可这真是史上最荒唐的事情!雄性和雌性既然在地球上共存了千万年,就说明性别本无高低贵贱之分。
      重男轻女?这些都是旧社会的糟粕。封建时代的糟粕数不胜数,所以几千年来的发展都相当滞缓。现代人如果还一味奉行那些糟粕的话,也实在太过愚蠢!好在新一代的愚人越来越少,否则我们国人又会免不了被外族欺辱的命运。
      葛玉梅不再纠结公交卡的来龙去脉。她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说:
      “承岩,你可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将来可是要继承公司的。多放心思在学习上。以后,你必须考上重点大学。”
      男孩男孩,又是“唯一”的男孩!这句话,他打小就听了成百上千遍!
      少年隆起的喉结滚了一道,悲哀地发出一声闷哼。从小到大,作为江家孙辈中唯一的男丁,又是长房长孙,他被寄予了太多期望。而这些期望,大多是不符合他个性的,不讲逻辑,甚至很不科学。
      不同于江承岩的无奈压抑,此刻江晚南感受到的,却是剜心的痛。母亲从不待见自己,就因为她不是男孩。可出生的性别,她本人能选择吗?自学生理课本后,她更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母亲要怪要恨,对象也该是父亲啊,精子才能决定后代的性别!
      母亲只喜欢哥哥,她自然也就跟母亲疏远了。可她丝毫不因此妒恨江承岩,而是一如既往地爱他。这份爱的起因,不仅仅是因为哥哥同样爱她,甚至给予了她连父母都没有给她的那份无条件的爱。还有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她深知,尽管被偏爱,但哥哥的感受一点不比她好,一直以来也是沉闷的,压抑的,痛苦的。
      几万年前的原始人类就懂得抱团取暖,她和哥哥,虽说痛苦的原因不同,但痛苦的结果和痛苦的程度相同。悲哀的“相同”让兄妹俩成了知己莫逆,更是一同面对强势长辈的“战友”。
      多辩无益,江晚南隐忍地退了出去。
      也正是托了这份“不待见”的福,她的心智比同龄人成熟了太多。这到底是值得同情,还是值得庆幸?她自己也是懵的。
      江家别墅很大。江老太爷文化不高,却很有生意头脑。他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白手起家,开了家建筑公司,取名“峰岩”。他凭一己之力把公司做大,是典型的旁人眼里的“工作狂”。
      他已经在五年前去世,死于肺癌。老两口生育了四个孩子,唯一的女儿排行老三,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
      江晚南兄妹俩的爸爸江峰是长子。老太爷去世后,总经理兼长子的江峰顺位当了峰岩建筑公司的董事长,而他的长子江承岩则是下一任继承人。这一切都是早就内定好的。江承岩出生那会儿,他名字中的“岩”字,还是爷爷给取的。承岩,其寓意可想而知。
      但现在,实际的掌权人却是老太太,江峰的母亲。这个家族一直有两个奇怪的自然现象:
      其一,明明是男人打下的江山,但太太们却异常强势,不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气势上都能碾压丈夫儿子一筹。
      另一个便是,女人最不待见女人。不论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婆媳妯娌之间,还是血浓于水的母女。
      事实上,但凡是真正了解过她江晚南的人,都不仅仅只当她是个柔弱女孩。
      可江家的女人不了解她,一点也不!
      好在偌大的家中,还有一个女人,是跟她们完全不同的。江晚南头昏脑涨地走向了二妈的房间。二妈怀孕了,她不准备向二妈倾诉些什么,只想静静呆在她身边,就够了。
      “嘘!”她刚踱于门外,里面老太太慌不迭对她竖起食指。老太太斜她一眼,眼底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不耐和厌恶。
      “别吵我孙子!”
      江晚南愕然停下脚步,她没料到奶奶会在这。要知道奶奶从没瞧起过二妈,更不可能主动来她房间。
      孙子?她这才注意到奶奶怀抱的婴儿。江晚南忽然想起,三天前的深夜,二妈被紧急送往了医院。
      原来她生了儿子。但也真奇了怪,几个月前的B超检测,关系户医生可是斩钉截铁称这胎是女儿。当时奶奶那失望的神情,那张脸,那张恶毒的嘴,江晚南一辈子都忘不掉。没想到居然翻盘了?
      呵,哥哥终于不再是江家“唯一的”男孩!江晚南替哥哥松了口气,至少奶奶不会只盯着他看了。
      老太太当场上演了一出“川剧变脸”:她嫌弃地将目光从孙女面上移开,低头去看怀里安睡的白胖男婴之际,当即眉开眼笑。那合不拢嘴的夸张模样,江晚南只担心她那张老脸会开裂。
      新来的年轻奶妈小翠恭恭敬敬地杵在老太太身旁,屋内却不见二妈身影。
      如此这般的大胖小子,想来二妈身体瘦弱,应该是开了腹无疑了。晚南暗忖。那时她还不懂得何为剖腹产,只听得大人的只言片语。想来二妈分娩当天,免不了要挨刀子。
      二妈人呢?难不成还在医院住着?那给这孩子抱回来作甚!偏偏在这种时候让人母子分离吗?老太婆就只图自己高兴?呵,全天下真没人比她更自私了!
      她越想越气,更替二妈感到难过。二妈柳含烟很漂亮,身子骨却很羸弱,性情温和而沉抑。她是个悲剧人物。和二爸结婚后不久,她便顺从地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可命运是不公的,她放弃了事业,却没能换回一个孩子。如此一来,她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就低到尘埃。当然,现在命运终于眷顾了二妈,她诞下了男婴。可现在看来,二妈的地位不见得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毕竟惯性无处不在,人际关系中更是如此:
      你习惯了处于低位任人欺负,除非你自己能豁出去,在与人交往的态度上做出翻天覆地的改变,否则你一辈子都将是持续的任人宰割。
      她的小堂弟尚未取名,毕竟江家的男孩金贵,取名一定得要多加探讨。
      奶奶虽然不待见我,但对弟弟一定是很疼爱的吧?她想。
      不,也许弟弟也会和哥哥一样,活得相当压抑。哎,又一木偶诞生了罢!
      莫大的悲哀再次涌上心头,江晚南强忍着泪水。她的牙关在打颤,她的身体在发抖。她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为自己的女儿身,也为哥哥和弟弟那既定的提线木偶般的命运。
      人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地活着?她凄然地思索着。
      罢了,我走。
      女孩废然转身,恰巧迎上一张慈祥的面孔。管家爷爷张万年提着一大包尿不湿,跛着脚刚要进屋。
      沉浸在大苦大悲中的人,最怕突如其来的温柔。
      “张爷爷——”一开口,眼泪便是止不住了。
      “南儿,怎么哭了?”张万年一眼便看透了她心底的酸楚,心痛不已。
      他慌忙放下手中包裹:“南儿乖,去爷爷屋里说。”
      今天是周日,偌大的别墅却是异常冷清。江家的人丁并不兴旺。小堂弟出生前,老太太剩下的三个儿子中,只有长子江峰生育了一对儿女。
      江家的男人似乎天生就有患上肺癌的基因。不论是五年前死去的江老太爷、还是一年前死去的江家老四:和他相继去世的,还有他媳妇腹中只有两个月大的胎儿。
      赵萍,江晚南的四妈,是个精明的瘦高个女强人,只有30岁出头。一年前,在丈夫去世后的短短几天,流产了。大家去医院看她时,她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反复诉说自己是意外摔倒,被贺兰送了过来。贺兰是她的女秘书,自始至终不说话,问起来只点头附和。
      赵萍从小失去了双亲,是个孤儿。她也是个天才,年纪轻轻就成了海市知名的律师。她相貌平平,却是个魅力女性。从读书时代起,她的追求者就从学校一路排到了飞机场。据说四爸当年为了追求四妈,也是煞费苦心,百折不挠方才抱得佳人归。嫁入江家后,赵萍的事业发展更好,还拥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当了老板。到现在,她的人脉已经非常广了。
      悲惨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命运的魔鬼总是不肯放过江家人。几个月前,二爸也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咳着咳着还晕倒过去,去医院一查竟也是肺癌晚期。三个月后,二爸也去世了。
      江晚南永远也忘不掉,那真是相当惨淡的一天!
      葬礼当天,本应是二爸四十岁的生日。二妈哭得痛彻心扉,甚至动到了胎气。好在她最终诞下了二爸的遗腹子。老太太直接在葬礼上哭晕过去,醒来后更是要死要活,撕心裂肺地痛骂上天的不公。
      张万年一瘸一拐地将女孩带到自己的屋内。他的腿伤是1976年的唐山地震落下的,那时的他尚且年轻,和战友们前往唐山救援,不幸被余震所伤,留下终身的伤疾。
      “南儿,先坐下。”他将椅子从书桌下拉出,“告诉爷爷,谁欺负你了?”
      江晚南知道,张爷爷是真心疼她。但此刻,不论张爷爷如何关切询问,她只字不提所受的委屈,只静静望着书桌上的一摞报纸落泪。
      突然,她抬起头——
      “张爷爷,请带我去马场。我要去骑马!”
      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脸上泪痕犹新,可她的态度却非常坚决。
      江晚南虽然年幼,但也知道善良的张爷爷只是江家雇佣的管家罢了。尽管护她心切,老人家却不可能替她挡得住家族的刀光剑影,只能为她疗伤。
      果不其然。想到老太太强势交代的任务,张万年沉默了。毕竟江晚南口中的马场离家稍远。
      片刻后,老人慈祥地笑著,指了指庭院内雪白的吊床秋千,蓝白相间的牵牛花缠绕在刷白漆的支架上,在春意的花园里颇有一番自然恬静的美好。
      “好孩子,跟爷爷荡秋千去?”
      江晚南拼命摇头:“我只想骑马!”
      最终,张万年在晚南坚决的、哀恳的目光下心软了。
      “好,爷爷答应你。”他笑着说,纵容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江晚南喜出望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当即忘却了满心的悲苦。
      跛脚又老花眼的张万年,壮胆悄悄开来他曾经的蓝色旧车,现在是秀禾外出采购专用的。载着小女孩,他们高高兴兴地朝马场的方向驶去。
      这一去,竟是奇迹般的躲过一劫。
      这一去,归来竟是物非、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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