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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岁末课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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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腊月里的阳光软绵绵的,照在墙根,有几分跟墙角揣兜晒太阳的老叟称兄道弟的意味。
身着澜衫的学员抱着书卷,揣着如丧考妣的脸,耷拉眉眼的走进端林书院的主屋。
“赐婚?”清幽的侧室之中,少女拍案而起,两道蛾眉微蹙,小鹿似的清亮眸子微敛,白净的脸上顿时添了几分凶厉,“你听谁说的!”
对面站着的女子连忙手脚比划让她小点声,小心觑一眼屋外,见没什么动静,用气声道:“我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只是现在全端林好像都知道了,大家最近几天都在议论这个呢。”
“不可能,旨意都还没……”少女猛然拔高声音,又倏忽掐断,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我说最近几天,其他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呢。”
她走了几步,眸色陡沉,推开屋门跑了出去。
“你去哪啊!”
“你别管了!考试重点在抽屉里,你自己翻吧!”
少女头也不回,拎起衣摆,往别院狂奔而去。
登上台阶,少女走到书阁的二楼,目不斜视地穿过一扇扇敞开的木门,径直来到廊道的尽头,面无表情地伸头向楼下看去。
课考完毕的学员汇聚在庭院,等候成绩的发放,他们熙熙攘攘挤作一团,哪怕冻成了鹌鹑,口中的白雾仍在喷个不停。
“听说了吗,祁家这次去洛阳,就是为了和将军的婚事。”
“听说了听说了,这事可到处都传遍了,还有人说,旨意年后就下来。”
“祁家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一个小小县丞的女儿,竟也配得上将军?”
“谁说不是呢,不过毕竟是大周开国来第一位同女子成婚的,条件降低也情有可原……”
哗啦——
一盆水兜头浇下,如水入烈油,人群顿时炸开一片。
“谁啊!哪来的瞎眼的东西!”
锦衣少年成了落汤鸡,抹了把脸,怒气冲冲地抬头,没瞧见人影。
铁盆咣当落地,接着咚咚咚几声,东边楼梯口转下来噙着冷笑的少女。
少年瑟缩一下,顿时闭了嘴。
不光是他,身后的人群也随即安静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避开眼神。
“水不小心洒下来,我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少女抱臂而立,毫无道歉的姿态,“不过,你们真应该感谢我手边有温水,不然,带着冰碴的井水就能让诸位凉快凉快了。
“毕竟,说得这热火朝天的,只怕都是流汗了吧。”
少女扫视一圈无人敢吭声的人堆,冷冷一笑:“继续说啊,可别被我扰了雅兴。”
少年左右看看退却的同窗,脸上挂不住,暗骂真是一群废物,他挺起胸膛,壮起胆子看着少女,“祁霏,你别太过分了。”
少女轻飘飘瞥他一眼,少年吓得退后一步。
他虚张声势地梗着脑袋,“我们说的都是实情,别说端林县,我爹爹说了,现在整个洛阳都在传你姐姐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我们怎么不能聊了?”
“再说了,将军镇守边关十二年,打得罗塔十部彻底消停,保大周起码几十年太平,你姐姐能嫁给将军是你们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瞧你那样,难不成还委屈你家了?”
少年声音越说越小,一说完,立刻缩回人群。
少年小心觑着祁霏的脸色,但祁霏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面容平静。
少年恢复几分胆量,心想现在旨意未定,她祁霏纵使手段霹雳,可也不能真拿自己怎么样。
提到嗓子眼的心稍微回落,少年站直身子,准备为自己的勇猛做一番得意收尾。
祁霏身形微动,整个人倏地向前。
少年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密集的人堆挤得不能动弹,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
祁霏随即而至,不过不是冲着少年,她一把抢过落地的木匣,高高捧起,重重砸下。
咣的一声,木匣四裂,毛笔、砚台滚落一地。
还有一方,红彤彤的丝帕。
少年脸唰的白了。
一片哗然。
书院规矩森严,条条框框一大堆,胆敢把胳膊腿伸出去的,基本没什么好下场。
在读学员饮酒逛青楼,更是大忌。
祁霏连手都懒得伸,用脚尖拨开帕子,露出上面的鸳鸯戏水,右下角的“红袖添香”四个小字,在日头下格外鲜艳。
“李敞李大公子真是好雅兴,岁末课考这么忙,还能抽出时间去看红袖楼的姑娘,真是情根深种啊。”
周遭响起一阵轻笑。
“先生到!”
朗正的声音驱散了院子里的乌烟瘴气,所有学员整齐划一地低下身子,让开道路。
须发尽白的老者款步而来,仪表威严,他的身后跟着位身形端正的女子,统一的澜衫被她穿得一丝不苟,清秀的脸上神色端庄,腰杆笔直,一身的清寒正气。
她正是刚才说话的人。
女子朝祁霏使了个眼色,祁霏心领神会,退到一旁。
老者瞥眼地上的狼藉,等着李敞手脚并用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转身对着祁霏,语气低沉森严:“学院之内不得打闹,忘记了吗。”
祁霏乖乖低头认错:“对不起夫子,是我的错。”
夫子“嗯”了一声,“去书斋跪着,午饭免了。”
“是。”
李敞吓得一脑门汗,连忙拱手想请夫子放他一马。
夫子一摆手:“过完年,还请李公子另寻高师吧。”
李敞登时僵在原地。
见事情已然处理清楚,夫子留下那女子,嘱咐了几句,转身离开。
祁霏得意地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李敞,拉过女子的手走了。
“谢谢赵解元来救我。”
“罚跪还那么开心。”赵叶轻一脸严肃,后怕道:“要不是我及时找来夫子,你打算如何收场?他父亲官职不小,你总该忌惮几分的。”
“忌惮他?那个二百五?”祁霏驾轻就熟地跪在蒲团上,毫不在意地说:“他爹那个官职,就算事情闹大了我也有的是办法,胆敢议论我阿姐,我不叫他全家吃不了兜着走就已经很仁慈了。”
书斋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先贤的画像,赵叶轻走过去,点上了香。
“再说了,你可是夫子最喜欢的学生,你出马,那还不马到成功。”祁霏眼里露出狡黠。
赵叶轻无奈地看她一眼,在一旁坐下来,坐得板板正正。
“你阿姐最近怎么样?”
祁霏长吁短叹一番,歪倒在蒲团上,“别提了,自从知道和将军的婚事,阿姐人都瘦了一圈。”
赐婚一事,事发突然,无论对祁霏,还是对长姐祁岚,都犹如晴天霹雳。
大约只有她们那想去洛阳想疯了的爹,才会觉得这是天赐的恩宠。
原本以为这事只有祁家知道,没想到居然传得这么广,李敞那个怂包肯定没那么大本事,这么看,是洛阳那边压根没打算捂着消息。
“其实,听闻将军裴时霁人品倒也还好。”赵叶轻想起夫子对将军的赞扬,很认真地说。
“怎么连你也这么想啊?是不是你也觉得这桩婚事好极了,是我阿姐高攀。”
祁霏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出众的五官拧在一起,让人看一眼,心便柔软下来。
赵叶轻整颗心揪着,慌张道:“不是,我当然希望你和你阿姐一直都能开心下去。”
赵叶轻说话温文尔雅,但很直白,“只是我从未见你这样过,你对将军的厌恶,似乎不同寻常。”
祁霏似乎回忆起什么,露出嫌恶的表情。
“裴时霁那个人,小肚鸡肠,虚伪至极,欺软怕硬,残忍暴虐,大家都被她骗了。”
“……”完全没料到祁霏这样的评价,赵叶轻惊诧地看着她。
祁霏想说什么,摇摇头又作罢,朝赵叶轻明媚一笑。
“好啦,我的大解元,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些,开春三月就是会试,你好好准备这个吧,我就等你考上状元来解救我和阿姐了。”祁霏嘴角下撇,故意露出哭唧唧的可怜模样。
“……”
平日里口若悬河的赵叶轻,面对一同长大的祁霏,总是不善言辞。
祁霏眯起眼睛,笑得像一只调皮的猫,“听府里的嬷嬷说,我们会路过落雁寺,到时候我去给你上上香,拜拜佛祖,请求各路神明保佑咱们的大才女拔得头筹,成为大周改制后的第一批女官。”
门外来了人,说夫子请赵叶轻过去,赵叶轻叮嘱祁霏几句,随那人离开。
屋内就剩祁霏一人,她无聊地看着照进屋内的日光被窗柩分成泾渭分明的一条条,不多时,困意袭来。
昏昏沉沉间,祁霏瞧见,好像也是这样一个软绵但晴朗的日头,个子小小的自己滚了一身的泥,爬了半天也没挣脱那些黏腻的黄泥,委屈又愤怒。
刺眼的日光被遮住了,一股淡雅的香气拥了过来,很好闻,可祁霏不知道那香叫什么名字。
逆着光,一个人伸出白皙的手掌,声音温柔。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揉着眼睛嚎啕大哭的女孩放下了手,一抽一抽的,抬头时,一张青面獠牙的古铜面具赫然出现眼前。
女孩不仅不怕,反而破涕为笑,笑嘻嘻把自己黑乎乎的小手搁入那人结了厚厚一层茧的温热手心,由着对方把自己拉起来。
“裴姐姐好!”
裴时霁拉着女孩往一旁站,给来往的行人让出道路,掏出帕子轻轻擦去女孩小脸上沾的泥点。
摊贩的吆喝声和大铁锅腾起的白雾缠绕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漂浮在熙攘的街道上,驱散了几乎冻结实的寒气。
裴时霁一身厚重银色盔甲,长发高束,青铜面具上的恶兽额头刺出尖尖犄角,獠牙外露,森然恐怖。
唯有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在和煦的阳光下,似虎睛石般清亮。
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身量修长的女子,模样清爽大气,稍显青涩,鼻梁挺直,一双黑眸坚定有神,两条长眉挑出飒爽英姿,左手搭剑,右手攥着缰绳,眉头微拧,看起来有些不好讲话的凶厉。
女孩怯怯地看她一眼,小声喊道:“尚姐姐好。”
尚遥冷着脸点点头。
“就到中午了,怎么还不回家?”裴时霁收回帕子,耐心地问。
“我……”女孩支支吾吾。
摊子上的大婶掐着腰,手里的大铁勺还搁在锅里,大声说:“她啊,她阿娘让她来买辣子,她把那几个铜子全都换了糖包了!这下还不屁股开花哈哈哈哈。”
大婶声音洪亮,说得女孩满脸通红。
“不是被人欺负了就好。”裴时霁轻笑一声,从兜里摸出铜钱来放到女孩手心,弯下腰,故意用很严肃的语气吓唬她,“下次不许了,糖吃多了会牙疼,到时候江蓠姐姐来给你看牙,她会拿小镊子拔掉你的牙。”
裴时霁伸出手,比划拔牙的动作。
女孩明显被吓到,脸白了几分。
“我再也不敢了!”女孩颠颠跑远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个黑黢黢的兵士嘴里“吁吁吁”勒紧缰绳,赶到裴时霁面前,纷纷翻身下马。
蓄着虬髯的大汉抱拳行军礼,粗声粗气道:“将军,各街市均已巡查完毕。”
裴时霁点点头,从尚遥手里接过缰绳,两人分别上马。
“你们到衙司办完交接手续后,告诉县丞,务必做好过冬粮仓调度工作。我们之前准备的棉衣柴火粮食,午饭后便按照名单发放下去。”
“是!”
马蹄乱踏,几声嘶鸣,很快,节奏清晰的哒哒声散开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
裴时霁一夹马肚,越过北城门,待到官道上没了人烟,伏下前身,纵马疾驰起来。
狂风呼啸,马蹄扬起黄沙尘雾。
“吁——”
裴时霁一拽缰绳,马后退几步,踏在光秃秃的石面之上,喷了口粗气。
高险陡峭的地势,前方是被刀砍一般的断面,下面连接着荒凉的古道,偶尔响起几声空灵的驼铃,苍鹰唳叫,翻飞在乱石之间。
大风起了,黄茫茫的一片。
尚遥紧随而至,顺着裴时霁的目光看向漠漠荒原。
“明天就回洛阳了,开不开心?”
尚遥攥紧了缰绳,青稚的脸上浮现一丝犹疑,“听说陛下赐婚了。”
面具遮着,尚遥看不见裴时霁的表情,但真切听清了那一声愉悦的笑声。
“不好吗?听说是个极漂亮的姑娘。”裴时霁顿一下,语气轻快,“是我的福气,希望我能配得上人家才好。”
“……”
尚遥不知道如何开口,欲说不说,一来二去反而闷闷地涨红了脸。
不过十九岁的少年人,对情爱一事懵懵懂懂,羞涩于开口,况且赐婚女子,别说朝野震撼,尚遥至今都觉得恍惚。
毕竟大周开国以来,此为首例。
但瞧将军样子,似乎不仅不紧张,反而颇为期待。
圣意难测,直觉此事蹊跷,尚遥希望能够提醒将军。
裴时霁怎能不懂尚遥的心意,她安抚般拍拍她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开心点。洛阳好吃的好玩的那么多,咱们在朔苍啃了这么久烧饼,合该换换口味了,洛阳蒸糕,我已经很多年没吃到了。”
裴时霁笑道:“还有你这小身板,尽竖着抽长,这次回去,记得好好补补身子。”
“……是”
“明日启程,你负责带队,我先行一步,尔后再与你们汇合,此事切记不可泄露。”
尚遥一愣,追问道:“去哪里?”
裴时霁纤细的指尖搭上卡扣,轻轻一抬,卸去这方沉重的面具。
如美玉般无暇的脸庞显露出来,她眼窝微凹,长眉淡扫,一双清澈的星眸里,笑意温柔静谧。
刀子般的风沙刻出她凌厉的下颌,身姿坚韧挺直,红唇微抿,平直的肩头凝出厚重的持稳,又似润过江南烟雨,温润多情。
漫天黄沙,贫瘠的大地上,她似一团烈焰中徐徐盛开的玉莲,绚丽华光,万物失色。
将面具反扣马鞍之上,裴时霁望着即将升至头顶的圆日,笑道:
“见故人,落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