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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接祈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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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化二十九年冬,大雪。
都城之中,街头巷尾沾染着乌瘴戾气。
瘟疫刚过不久,灾后重建未来得及恢复生机,少了许多烟火味,显得冷冷清清。
若说格外好的,便只有那高悬的暖阳了。
临近城外官道上,有匹高头白马飒踏而来!马背上那人一身素衣,手挽缰绳,蹑影追风。
可叹速度太快,只看得那人像个年轻公子。他长发飞舞,是为暗赤色,阳光一落在上面,与鎏金神像无二。
这公子驾马,直奔城中一处奢府高宅。
大门牌匾高挂,上书——“禹王府”三字。
这公子一挽手,甩出身后佩剑,随手往前一掷,剑鞘震开大门,又瞬间回到手中,放至背后。直接闯入府中!
“站住!何人胆敢强闯王府!”两队士兵从门外与院中包抄,将白马团团围住。
公子猛地勒紧缰绳,马蹄在前方士兵的面门处堪堪停住。
这才看清——公子确实是个年轻男子。
此人相貌平平,攥着缰绳的手骨节修长有力,掌内有薄茧,无名指有疤,是个擅长用刀使剑的人。唯一能令人记住的,便是他那一头异于常人的青丝了,怎么看都与这张脸极为不符。
他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个脏污破烂的包袱,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似乎还在往外渗着黑血。
见多了血腥的老兵并不惧怕,倒是几个新兵胡乱猜测包袱里头是哪位高官的脑袋,惊愕失色,浑身发凉,又不敢后退,握着长枪兵器的手都生出了冷汗。
这公子神情不耐,带着几分烦躁,厉声传遍了整个禹王府:“喊你们狗王爷滚来问话!此婴孩乃王府千金,你们用药毒哑,还将她扔进尸塔,做镇邪之用,何其歹毒!这般丧尽天良,又诓我去护城破阵,狗王爷好大的胆子!”
甲乙兵丁:“......”
其余士兵:“!!!”
这是什么惊天秘闻???
这公子话中凌冽,再给冬日添了一道寒。明明声如玉磬,怎一开口如此...如此的...不文雅......
周身气势和他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更不匹配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打量这人气度不凡,见其衣摆沾染血污,言语间皆是王府私隐,敢如此称呼他们王爷的人,他们如何敢惹,遂放下兵器,不敢再造次,只拦在院中,不让马匹走动。
领头的士兵道:“这位公子稍安,容小的...”话还未说完。
“先生!先生!”声音由远至近,从府中景园传来。
景园长廊中,一位身形高大的青年男子急慌慌地跑来,向白马背上的公子招手:“先生!先生误会!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先生下马,随我去后厅罢!”
这人在太阳底下一身玄色华服,披着油光水滑的银狼大氅,发束高冠珠饰,腰间金玉环佩,便是王爷了。
王爷身侧还跟着两位女子疾行而来,一左一右,身着绯色宫装,似是妾室,虚虚的扶着王爷手臂,恭恭敬敬的不敢抬头。
近了看,这王爷虽然俊逸,但面容消瘦,眼下乌青,才三十几岁,已隐约有了白发,便知许久没好好休息过。
王爷跑至院中,待喘匀了气,摆了摆手,示意士兵与管家仆人们退去。王爷身侧的两女深深对视一眼,矮身福了礼,禀声告退,园中这才安静下来。
剩下二人,一马。
王爷站在旁边紧张的搓着手,听被骂‘狗王爷’也不恼,他在这位公子面前连一声‘本王’都不敢自称。
王爷深知面前人不是一般修道之人,再加上他对此事心怀愧疚,更不敢对人拿身份摆架子。
这位曾经战功赫赫的王爷,此刻像只老了的孤鹫。
公子蔑去一眼,长腿划过,旋身下马,踩着略有血污的银丝云靴,向前两步,在王爷面前停下。
公子虽然身量纤长,但比王爷还高出半头。
公子站定后,盯着眼前的王爷,右手微微拎起袍摆门襟,突然,抬腿就一脚!
这一脚踹在王爷胸膛,摔出去数尺,撞在造景石山上,直接让武将出身的王爷咳出肺血!
公子未用灵力,王爷也至多卧床疼上几个月罢了。
他若不是为了九龙玉印......
这狗王爷发布如此不明不白的祈愿,且瞒着接愿之人......他不杀这狗王爷,已是大善!
......
*
公子名为陆习玉,是个山中隐仙,人称玉阎君。
世人只知玉阎君,不知陆习玉,他也乐得自在。
传闻玉阎君曾是以杀入道,战无不胜,神魔一役后,见万洲平安,便隐入山中,不问世事,沉迷仙药,成了个——药师?
传闻半真半假——寻药是真,药师是假。
陆习玉此行目的只有“九龙玉印”,凡人秘辛私隐在他眼里不过尔尔,明说与否都无妨。
他口中的“狗王爷”便是发布交换“九龙玉印”的祈愿之人,而陆习玉便是接愿之人。
陆习玉习惯了亲自寻药,包括这次的“九龙玉印”。
原来,陆习玉正寻一方“九龙玉印”入药。
昨日,他只身前去“十界门”,查询有无收录对自己有用的交换祈愿。
正巧,接了个祈愿。
“十界门”与黄泉忘川相隔,极其隐蔽,其中灰暗幻境与鬼门望乡台如出一辙。
这里是个有香火的地方,里头并未供奉什么,只盛满了各界生灵的遗愿和活人的交换祈愿,也是个交换至宝的地方。
一入界门,漫漫乌光。无边无际的香火雾气青烟袅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鸿蒙混沌。
其中漂浮着无数微弱灰光的,便是祈愿了。那无数灰光乃是一块块玉牌,其上书写着各种各样的欲望。
这些祈愿大多都是见不得人的秘密,上不了台面的难恶之事,祈求这些事的香灰供奉,落不进神坛观宇,便会飘入此处。
年复一年,不知多久,成了现在的“十界门”。
陆习玉轻抬右手,天衣广袖滑至腕骨,单指一勾,招来玉牌,捏碎祈愿,交换契成。
那玉牌显示人间禹化国内有人百余次高香求助,酬谢之物赫然写着——九龙玉印!
陆习玉消失在十界门。
随手拈出一张素衣男子的皮囊符——普普通通的公子模样,身量修长高挑,手执五尺长剑,信步缓缓,踏碎罡文,从祈愿人所设的法阵中走出。
此时,人间已是后夜凌晨,冬日皑雪铺满了偌大的庭园,在月下反着光,这地方并不昏暗。
阵法随着陆习玉的脚步,碎成灰烟。
这缕灰烟带着路,引着陆习玉从后花园走到一处内堂。
灰烟吹开房门,半点声音也无。
冬日的寒风随着陆习玉的脚步蔓延进来,地下笼火也随之熄灭。
本就觉浅的王爷近日更不安枕,正半醒之间,忽然感到室内空气极冷,瞬间清醒。就见一人进了他的寝殿,悄无声息。
禹王府守卫森严,王爷武将杀场出身,就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只道此人并非常人。王爷摸索出床下暗器,正要寻时机出手,发现身体动也不能动,惊恐抬眼望去。
陆习玉负手握剑,逆光走近,在王爷床边站定。
王爷只看得上方是位男子,身上披着一层月光。
陆习玉开口,又冷又沉:“你有九龙玉印?”
王爷一听了,立即反应过来,这人是接了他的祈愿而来!不顾寝衣单薄,赶忙下床,对着面前男子跪了下去,发现身体可以动了。
他惶恐道:“是,是。先生!求先生救救此城民众!”
何事能让王亲贵族如此卑微?
堂堂一个王爷怕成这样。
陆习玉虽然好奇,倒并不在意所谓何事,左右他是为交换祈愿而来。
我为其解决问题,其予我应得之物。
“印在何处,如何得来。”陆习玉慢悠悠的晃了两步,离王爷远了些。
寒冬腊月,王爷冻得膝盖发疼,不敢起身,老老实实道:“印,是禹化国代代先皇所传。请先生放心,此物无人知晓在我手中,我,我意不在位,膝下又无子嗣,留玉印只将它当做遗物珍藏,并无反意,也,也并无损坏。
先生若能救下城中百姓,莫说区区一尊玉印!在下愿以全部身家供奉先生!”
王爷十分谨慎,把该有的考量一并托出,生怕眼前人有所顾虑。
“我要你身家做什么。”
“先生莫怪,是我失言。”
陆习玉垂眼瞧去,慢悠悠踱到一张软椅坐下:“细说。”
......
听闻王爷一一道来,这才得知。
城郊以东百里有片邪地,原是座荒废的佛塔,去年冬月后,夜半总会撞出钟声,此声令人神智涣散,三更时分,群民便像中了魔障了似的,被引入那座塔中,再未出来。
开始只是有些流浪乞丐失踪,后来逐渐引得家家户户男子皆是如此。大至老翁,中至青年,只要是男子,无一幸免。
现在城中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和少年孩童。
皇帝下旨遣了三批护卫队来,近几日又失踪了数人。
陆习玉听完,以剑鞘敲了敲椅子,示意知晓。
起身,转瞬消失。
王爷还在冰冷的地砖上跪着,看向陆习玉消失的地方,冷汗直下。
他虽讲了这许多,却也隐瞒了一些事......
他没说在此之前已有几位道长高僧遇难,连国师也摇头叹无可解......
也没说那处地方多么可怖,以至于他狠心用亲生孩儿做镇邪之事......
如今有这位先生肯接这桩祈愿,王爷心中算是稍安。
帝兄多疑且暴戾,滥用臣子,朝堂根系繁杂,难以动摇。而今他只是个没用的王爷。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