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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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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听得周培公惊呼:“大家快下马!”
我一个激灵推开扫花,扯开帘子就跳下车去。来路上,烟尘弥漫,十几匹高头骏马扬首飞驰而来。待行到两丈之外,被骑手强勒住脚步,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又怦地一下砸在地上,激起半空浮尘。西边一抹残阳,将最后的光芒与热量倾泻而出,如沸腾的热血,抛洒在空旷原野。那丰神俊朗的清秀男子,在漫天烟霞中静静伫立,满脸风尘,不见悲喜。薄暮清风飞扬,卷起他的衣袂,上下翻飞。
“玄烨”,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凭着仅有的一线知觉,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他缓缓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那马在他身后打着响鼻,晃晃硕大的头颅。他却是毫无所闻般,一步一步踏在碎石与沙尘上,缓缓地、缓缓地向我走来。每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全力,每一步似乎都踩着无量的决心与坚定。
“玄烨”,我幽幽道。
他走到我面前,不顾众人在旁,用力将我拉向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住。
“跟朕回去。”他在我鬓边低语。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吹拂着发丝,酥痒惬意。
“玄烨……”我恍如未闻,只一味喃喃。
“嫏儿,跟朕回去。”他反复道,握住我臂的手陡然收紧。
我猛然惊醒,扬起头看着他的脸,年轻而深沉。
“不!”我坚定地道。
“为何?”他看向我目光深处。
“臣妾身负使命,怎能半途而废。”我无力地争辩。
“后宫不得干政,你知是不知?”他突然发怒:“即刻给朕回去,军国大事,岂可容你胡来!”
我怔怔地后退,看他一身威严不容人违抗,看他柔情脉脉的眼中浮起君临天下的凛凛。心里在煎熬——回去,还是不回去?回去,我怎是太皇太后的对手?众妃嫔的争风吃醋虎视眈眈,我犹不堪承受,何况于心机深沉的太皇太后。那梨花院落、蔷薇照壁,被精丽的高墙深深包围,不见天日。汉白玉望柱上的神龙冰冷坚硬,永远狰狞地张大血口,仿佛要将所有吞噬。我可要回到那种生活中,如履薄冰?我可要回到那种生活中,谨言慎行?不回去,一别即是永别,与今日再无瓜葛。他在史册与典籍中指点山河、纵横天下,谈笑间创建流传万世的丰功伟业,却与我永无牵连。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如亿万沙砾中的一粒微尘,随着流光飞逝,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也许,他永远不会忘记,却永远也不会记起……
我摇摇头,从他肩头看过去——残阳如血,云似枯骨,美艳而凄厉。暮色沉沉,漫天乌云眼看就要将最后一缕光芒吞没。
“皇上,快回宫罢。晚了,城门就要关了。”我低低道。
他如我所料般不肯放手,我的手臂如断裂般疼痛,渐渐地却被松开。“嫏儿,听朕的话,四公主不用你救,跟朕回去。”他软言道。
“臣妾答应了太皇太后,一定要救出四公主,万死不辞。”我坚决地道,心中却暗潮汹涌,难以自持。
“皇上快回宫罢,龙体要紧。”我催促道,生怕下一该便改变主意随他回返。
“龙体?”他冷笑:“朕跑坏了三匹骏马终于追上,还顾得了什么龙体?”
“并非臣妾抗旨,只是承诺在前,臣妾不愿失信于太皇太后。”我强自争辩。她要除去我,我并不介意。为了他的江山,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就算换得他的怨恨,依然一意孤行。
“朕要怎样你才能依从?”他蓦然沉下声音:“太皇太后要拿你做人质,你知是不知?”
声音轻微,于我却如同惊雷轰然炸响——原来,他竟然知道!
他知道我会一去不返,知道永难相见,却还是不动声色为我饯行,放我出宫。即使现在追我回去,又算得了什么?
“那臣妾就更不能回去!”我断然道。
“你放心,朕在,谁也别想害你!”他话语如铁,冷然而坚决:“朕是天子,朕说过的话,有天地为证!”
又是许诺,我冷笑。天子金口玉言,定然不错的。只是你会不顾一切地保护我,甚至忤逆太皇太后么?如果我的性命可以换得皇位的安稳,你断断不会顾惜区区一妃的罢?倘使形势所迫,我决不会是你最终的选择。当年唐玄宗与杨妃七夕盟誓,何等恩爱?可当六军不发没奈何时,他也不得不让宛转蛾眉马前死。你连玄宗的专情也做不到,何况我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我仰头凝视着他,那炯炯的目光,或许更愿意在大清广阔的疆域上驰骋,而不愿笑看我优柔细腻的簪花小楷。玄烨,我可以为你采撷冬日第一场雪后梅蕊初绽的幽香,可你会不会为我描上青黛的修眉轻扬?玄烨,我可以安静地守在你身旁,做你一生辉煌的见证,可你会不会仔细聆听我的哀怨与忧伤?玄烨,我可以为你困居深宫或是亲赴沙场,可你会不会为我绾起长发,将珠钗轻轻插在我的髻上?玄烨,只要你召唤,我可以生死皆不放在心上,可你有多少真实的快乐能与我分享?龙袍加身,便隔绝了俗世与人情,你可以给我的,我从不敢奢望。只要你允许,我便可以用所有的执着交换你偶尔的欣赏。
可是你我都不能够,抛开旁人的目光。
他仿佛洞穿我的想法,恼道:“你连朕也不信!”
“我信”,我低语:“可是皇上有皇上的底线,而我永不能走进。”
“你终究是不信朕……朕已做到这一步,你还是信不过……”他转过脸去,颈上青筋暴出。落日余晖洒下来,给他的脸镀上淡淡的血色。他凝视着将沉的太阳,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朕富有天下,却终有不能之事……你要自蹈虎口,朕又能怎样?”
“皇上放心,臣妾决不会受辱于贼人。”
他冷冷一笑,怫然道:“好!宁妃为国尽忠而薨,追封为后,入葬皇陵。”言罢抽身上马,绝尘而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方才的话冷如冰雪,在脑中纠结回旋。你可知道,你这一去,于你是生离,于我却是死别。一回首,已是百年的时光呼啸而过,西风斜阳下的煌煌景陵,不堪凭吊。你这一去,倒是断了念头绝了相思,可是我,还要在那个世界里苦苦寻找。不,我不要这样寂寞地爱恋,不要这样永隔参商的无望与绝决。
倏然惊醒,猛地回头,推开侍卫,拉过马的缰绳,扳着鞍子就是上不去。我急得直跺脚。旁边周培公轻轻将我腰向上一托,只觉身子一轻,已稳坐马上。我操起鞭子向马身狠狠抽去。那马本是良驹神骏,此时吃痛长嘶,扬起四蹄如箭疾驰而去。我紧紧贴在马背上,死死揪住马鬃。只听见马蹄轰响,和那风声凄厉,从头顶呼啸而过,刮得面颊生疼。周围的一切疾速向后滑去,如层层落下的帷幕,又仿佛时空的更替。近了,近了,视线异常模糊,却犹能辨出那袭暗绿便服。我如一片枯叶在风中颠簸起伏,剧烈的震动让我几欲呕吐。眼见前面马队停下来,心下欣喜,手中不觉放松,却被大力一颠,从马上滚将下来。
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收不住脚步的马蹄从我头顶飞过,溅起飞灰,呛入我的喉咙,痒涩难忍。眼中也进了沙尘,刺得酸泪直流。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直觉天旋地转。末了停下来,昏然躺在地上,浑身火燎般疼痛无比。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侧身一口吐出,竟是赤红的鲜血,溅得四处都是。
我只觉阵阵难受,心灰了大半。“我要死了吗?”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不会的,朕不会让你死!”厚实的声音传入耳鼓,难掩焦急。
“皇上,我……”
“朕知道,你别说话。”他俯身验看我的伤势,向身后厉声喝道:“快传太医!”
朦胧中,我伸出手去,他连忙紧紧握住。弓箭磨出的老茧摩挲着我的皮肤,粗糙而实在。
“皇上,我不是仙女,我什么也不是……”我昏沉沉地道。
“朕知道……”
“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呵……”我死死攥住他的手,竭力睁开眼睛,灼灼地看向他。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再不让他明白,就来不及了!
“朕知道,朕一开始就知道。你别说话……”
“我也不是妖孽呵……皇上,你信我的……”
“朕信,你是嫏儿,朕的嫏儿!”他颤抖着声音道。
“我死了,皇上会记得我吗?”我呼吸急促。
“你不会死,朕是天子,朕说你不会就不会!”他迭声道,笃定的话语透出万分焦急,回头怒道:“太医怎么还不来!”
“皇上,此地离宫尚远,只怕要些时辰。”侍卫们噤声不敢言,只有周培公上前道。
“废物!”他咬牙,伸手要将我抱起。
“皇上!”周培公忙止道:“娘娘从马上跌下,除各处擦伤外,只怕肺腑也受了震荡,轻易不可移动。不然体内出血,难以救治。”
他也明白,忙抽回手,轻拂我脸上尘土。
天色已经漆黑一团,侍卫们在原地搭起帐篷,将我们围在中央。我昏昏沉沉地睡着,脑中混乱。一会儿是西西不屑地取笑,一会儿是玄烨焦急的面容,在脑海中交错更替。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重叠在一起,纠结成剪不断理不清的万千思绪。剧烈的疼痛袭来,我紧紧地咬着下唇。
“我要喝水。”恍惚中仿佛躺在家中家上,向妈妈伸出手去。
“不能喝,再忍一会儿。”却是那个熟悉的沉稳的声音。
我不再言语,沉入昏迷,心中却是迷乱无比——何为真何为假,何为梦何为非,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我到底是谁?宁妃还是嫏儿?抑或那个总是白日做梦的孤僻女孩?伤口火炙般剧痛,我却已渐渐习惯。但那无数的问号在眼前回旋飞舞,塞满整个梦境,让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头痛得要裂开来。恍惚中强启星眸,依稀辨出眼前灯火昏黄,烛焰在帐壁烁烁跳动。身上的痛减轻了一些,只是头疼无比。我动了动身子,不由呻吟出声。
“好些了吗?”他转过头,俯下身温言道。右手犹搁在桌上,持着朱笔。
我勉强支起身子,见床边桌上奏折散落,纸上几处墨迹尚新。使力牵动了伤口,我“哎哟”一声倒下去。
“小心!”他忙道,撂下笔扶住我。
“臣妾不敢。”我低低道。
他皱了皱眉,板起脸道:“你这是做什么?要回宫也不必跑这么急。倘使有个好歹,使朕……”后面的却咽下,目光灼灼,盛满怜惜。
“臣妾该死,连累皇上不得回去。不知宫里急成什么样儿。”我歉然道。
“你知道就好!”他严厉地道,嘴角却不由浮起一抹笑意。顿了顿,又道:“嫏儿,你到底是谁?”
我一惊,旋即默然。是啊,我是谁?是抚着书页在想象中一遍一遍勾勒你的样子的痴子?是揣着无望的期盼形影相吊的踽踽行者?还是大清皇帝的妃子,湮没于荒草寒烟的无名宫人?史册上没有宁妃其人,她是见恶于皇帝,不得留下存在的痕迹,还是专待我的到来,然后一起消失于无闻?
“宁妃并无姐妹,你若不是她又会是谁?谁能与她的容貌相似至此?难道伤寒之症亦可致失忆?你到底是谁,嫏儿?”他似问我又似自言自语。
“你说,朕恕你无罪。”他又道。
说什么?说我来自二十三世纪,是我是几百年后的女子?恐怕你断断不会相信,就像不信我是仙人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细若蚊吟。
他眉头深蹙,疑惑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寻找出什么痕迹。
“臣妾实实不知。臣妾自有意识起便成了宁妃,皇上……”我嗫嚅着道。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转过身,继续批阅着成堆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