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方案》山河琥珀

1、玫瑰

　　第一章
　　顾风接到季澜的电话后，合上电脑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出了办公室。

　　“顾老师！你去哪啊？八班今天的晚自习不是你督吗？”
　　“临时有事，跟你换一下，明天我替你督。”

　　顾风没有回家，他得先去酒吧替他那个守活寡的妈接他那个风流倜傥的爸。

　　冬天的夜晚来的早些，六点的M城正逢下班高峰期，道路上车喇叭声此起彼伏。顾风此时有些心烦意乱，也跟着胡乱按了几下喇叭。

　　隔着一条马路都能听到的音乐声令顾风皱起了眉，他甚至可以透过磨砂的玻璃门看到酒吧里面身姿曼妙的女郎们。讲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季澜，他真的一点也不想进去。经过一番心理建设，他推开了门——

　　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灯光暧昧，舞女们和喝的醉醺醺的男人一起，和着音乐的节奏起舞。桌上红酒白酒啤酒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奇特的颜色，让人无端想起干涸的血迹和枯萎的玫瑰。

　　比他想的，还要令人恶心。

　　他突然想起高二的某一天，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微风不燥，有人递给了他一支玫瑰。

　　后来那支玫瑰枯萎了，尽管他再不情愿，花总会凋谢的，就像那个人，也总是会离开的。

　　顾风一脚跨进酒吧的大门，拨开人群往酒吧的S区方向走。

　　S区隐藏在酒吧的最深处，是专门为顾陶建造的。那里有全M市最好的舞女和酒，二十四小时侯着顾陶的光顾。

　　五彩斑斓的灯光中，顾风远远看到了那巨大的，如同毒蛇般狰狞的黑色字母：“S”。他走过去，推开S区包厢的门。

　　顾陶躺在纯手工制作的小羊皮沙发上，眼神迷离，西装早已凌乱不堪。周围围着四五个衣着暴露的曼妙女郎，整个房间里回荡着她们的娇嗔和顾陶低沉的嗓音——暧昧的氛围却因顾风的到来而烟消云散。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冷气的入侵让舞女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顾陶也因温柔乡被破坏而不满的抬了抬眼皮，看清来者是谁后，他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后，缓缓地吐了个烟圈。

　　“又是季澜那个贱女人让你来的？”

　　“是。”

　　“真他妈烦，贱货。”

　　顾风的鼻腔里充斥着烟草味，他透过层层白烟，试图捕捉顾陶说这话时的表情，却只看见顾陶似乎变了形，扭曲，旋转。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季澜每一次与顾陶吵架，总会说的一句话：

　　“你们顾家，就是吃人的魔窟！”

　　他从前不明白，现在却忽然觉得，顾陶此刻的神态，大抵就是那魔窟的模样。

　　“爸，我们回去吧。”

　　“滚，老子才不回去。老子他妈就是要待在这儿。”

　　“妈打电话，让我接你回去。她已经很多天没见你了，很想你。”

　　“呵，她是想我吗？她就他妈是想我的钱了吧？你告诉她，要是敢扫了我的兴，她就别想从我手里捞走一分钱！”

　　“既然你不回去，那我就在这儿等着。”

　　“你个贱货，跟季澜那个婊子一样的德行。老子偏不走，看谁耐不住。”

　　顾风面不改色地搬了把椅子坐在江陶面前，从包里拿出一沓历史试卷和红笔，对照着标准答案开始批改。周围的女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顾陶闭上眼睛假寐。

　　沉默。

　　沉默是顾风生活的底色，正是因为如此，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显得格外刺耳。就比如那支红玫瑰，划破了他青春年华的灰色雾霾，让光渗透进来。

　　僵持了大约有一个小时，顾风合上笔盖，把批好的卷子放进包里。就当顾陶以为自己的儿子沉不住气要走了，正打算开口嘲笑一番的时候——

　　顾风又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备课。他甚至连眼神都没给顾陶一个，全程垂着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无声的挑衅最为致命。

　　顾陶心底燃起了一把无名火，他拎起自己的外套，踹开围在他身边的女人们，把包厢的门摔得震天响，径直离开了S区。顾风见此情形，不紧不慢地把电脑收起来，也离开了包厢。等他走出酒吧时，顾陶的车正好从地下车库驶出来。司机李叔打开车窗，正欲询问顾风是否要搭车一块儿回宅子里，后座的顾陶冷哼一声，说：

　　“你要是敢跟这小子废话，就不用做我的司机了”

　　顾风笑了一下，朝李叔晃了晃手上的车钥匙：“没事，我自己开了车来，李叔你快送我爸回去吧。”

　　黑色汽车从顾风面前缓缓驶过，直至消失。

　　顾风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季澜坐在沙发上，身穿黑色吊带裙，不停的往嘴里塞冰块和玫瑰花瓣，用力地咀嚼。鲜红的玫瑰汁液从它的嘴角流淌下来。

　　吸血鬼。这是顾风十岁以前，脑海中唯一可以用来形容他母亲的词语。

　　这个女人原本是很美的，在她还是季家幼女的时候，可谓是众星捧月。家中父母兄弟都宠着她，就连隔壁院子里的小朋友也喜欢和她一起玩。这种情况在她十八岁成人礼那天戛然而止。

　　那一天，她被告知，当年，吴、季两家抱错了孩子。她不是季家的人，她应该姓吴。

　　她应该叫吴澜，而不是季澜。

　　恍恍惚惚地成了年，季澜被送到了吴家。吴氏夫妇劝了她很久，她却怎么也不肯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吴澜，一直固执地守着那个陪伴了她十八年的姓氏。

　　她悄悄去季家看过，那个从吴家走出去的女孩改了姓名，完完全全地取代了她曾经的位置。

　　季澜二十岁那年，吴氏集团有限公司出现了一次严重的资金短缺，险些宣告破产。所有人都以为家道中落的吴氏会从此退出江湖，不再自称“M市四强之一”的时候——

　　江吴两家联姻，扭转乾坤。

　　二十岁的季澜被迫嫁给了二十八岁的顾陶。尽管丈夫并不爱她，到后来甚至冷暴力她，在人前，她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婚姻幸福美满的样子。

　　季澜二十三岁那年，顾风出生了。她看着婴儿稚嫩的脸庞，没有感受到丝毫为人母的喜悦。因为她知道，她也好，这个孩子也好，不过是维持表面恩爱和体面的工具罢了。

　　季澜二十五岁的时候，患上了异食癖。她迷恋上了冰块的口感和玫瑰花汁液的芬芳。于是冰箱里二十四小时储备着大桶的冰块，每天清晨都会有从S市空运来的大把玫瑰放在她床头的花瓶里。季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来，整个人萎靡不振，浑身上下散发着颓唐的气息。顾陶再也无法忍受一个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如今又如同疯魔的妻子，他出入酒吧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后来甚至吃住都在酒吧。顾风每天放学回家，都会看到自己的母亲蜷缩在楼梯角，疯狂地啃食和吞咽。玫瑰花汁液流淌到地板上，鲜艳又诡异。起初，季澜在看到顾风还会掩藏一下，后来干脆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进食。

　　某一节课上，语文老师给孩子们布置了作业：“同学们，你们觉得妈妈像什么？请以《我的妈妈像xx》为题，写一首小诗。”

　　第二天，一向表现优异的顾风没有交语文作业，任凭老师怎么问他，他都一声不吭。

　　因为他写的诗，被喝的醉醺醺的顾陶看到了。他的父亲，冷着脸，撕碎了他的作业本，接着用皮带，狠狠抽了他一顿。

　　顾风的诗是这样的：

　　我的妈妈像吸血鬼

　　我妈妈像一个吸血鬼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
　　嘴角残留着丝丝血迹
　　往地上看看 才知道
　　原来是小玫瑰花被残忍地杀害

　　后来顾风慢慢长大，逐渐明白了顾陶是不想让家丑外扬，季澜的存在，确实不怎么光彩。于是他学会了掩藏，从不主动在同学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也会拒绝同学来家里玩的请求。说白了，顾风想把季澜锁起来，锁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永远都不要让别人注意到她。

　　只因为吸血鬼畏光，而人惧怕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