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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吊唁 ...

  •   次日正逢裴俦休沐,他想着皇帝去看他,估计要花些时间,便放心地睡到了自然醒。
      巳时刚过,裴俦神清气爽地往太师府去。

      他今日穿了便服,一身青衣,腰间缀了白佩,长发亦用青色短簪束起,裴小山生得很白,五官俊秀,裴俦今晨照镜子的时候还看了看,他右眼眼白里有颗痣,倒是特别。这人身形清隽挺拔,自带一股子书卷气。

      裴小山平日里不喜外出,现在收拾得齐整上街溜溜,倒叫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
      裴俦没注意到那些似有似无的目光,或者说,根本没放在心上,做官做了这么多年,他早已心如止水。

      裴俦很快便到了太师府门前。

      太师府门前的道路应该被仔细刷洗过,一点血迹都看不到了。

      裴俦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没有看地面一眼。

      门口接待人的是裴俦的家臣,也是当初随他从家乡剑门入京赴试的伴读。

      裴俦远远看见裴旺双眼红肿,右额上有些红,这小子平日里嘻嘻哈哈是个乐天派,这次怕是背地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裴俦无声叹了口气,依着礼数上前。

      裴旺倏然瞧见张同自家老爷长得像的脸,惊了惊,仔细打量过后,回过神来,冲裴俦拜了拜,道:“是礼部小裴大人吧?请进。”

      不熟悉裴俦的人,猛一瞧确实可能把裴小山认成裴俦,但细细看过之后,就会发现这两人有极大的不同,裴俦的眉眼更加深邃,而且因为久居高位,和煦微笑有之,疾言令色亦有之,见了谁都能从容应对,眉眼便愈发不怒自威,五官都显得有些锐利。

      反观裴小山,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就是给人一种亲近温和的感觉。

      依着大渊的礼节,亡者入殓之前,亲人好友可上前一观亡者面容,做最后的告别。

      裴俦入正堂时,前来太师府吊唁的人已经在灵堂里轮了一圈,此时只有一人还站在棺椁边上,裴俦走近一瞧,哟,老熟人。

      裴俦在邯京有一同乡好友,名为寇衍,此时已官拜户部尚书,两人从乡试一路相伴着走来,分别摘得景丰十九年文举的状元与探花,之后裴俦入了吏部,寇衍去了户部,关系并没有因此生分,反而相互扶持一路走到了现在。

      与老友把酒话谈犹在昨日,裴俦心中思绪万千,也只是上前行了个礼。

      “寇大人。”

      寇衍有些心不在焉,眼下青黑,近日怕是不怎么得闲,今日似乎来得匆忙,连官服都不曾褪下。

      听见有人叫他,寇衍只轻轻点了点头,他手搁在棺上,又定定瞧了棺中半晌,哑着嗓子道:“景略啊……”

      裴俦的手抖了抖,呼吸都放得轻了些。

      景略是他的字,素日里少有人叫。

      寇衍的声音有些不稳了,他哽咽道:“你,你放心,我一定查……凶手……我一定……”

      他似乎不忍再看,扭头快步出了灵堂,裴俦转头去看,只看见了裴旺送他离开的背影。

      裴俦收回心神,转过身,低头看去。

      有人仔细为他收拾过,外露的皮肤上只有些微伤痕,想是当时下意识护住了头部,为他收敛的师傅手法很专业,使他看起来竟然气色不错。

      裴俦不喜锦衣华服,景丰帝也全权交给裴家自己去办,是以他此时穿的,是前世最长穿的素色,双手交叠在身前,阖目敛眉,十分平静。

      他以前总是很累很累,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知道是一回事,但亲眼看见自己躺在棺材里,这场面真是足够惊悚了。

      裴俦离开时,裴旺把一个小箱子交给了他。

      不用打开,裴俦也知道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毕竟是自己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心中有些郁结,裴俦并没有马上回府,而是找了家茶肆,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吃着茶点消磨时光。

      这茶肆建在一片湖边,裴俦所在的位置正对着湖面。

      霜降已过,寒风渐起,裴俦望着那垂落湖中的片片柳叶,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茶点。

      他从前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现在想想自己以前的脑子真是有坑。人一旦死上一次,一切就会变了。

      裴俦为官七载,实为呕心沥血,兢兢业业一心为国,官至太师仍严于律己,两袖清风。

      无论是书中的裴俦,还是异世而来的裴格,其实都有一颗文心。

      横渠四句谁都能念上一念,真正能放在心中,寓于言行的又有几人。

      裴俦从剑门一路走过来,见过散落荒野的白骨,见过易子而食的灾民,也见过肚满肠肥的恶吏贪官。

      时间不可逆转,历史不可复制,前人栽树千顷万顷,也无法在下一次风暴来临之前庇佑后人。

      学史的人,在面对重蹈覆辙、没有吸取教训的历史时,只能赶在现实倾覆之前,尽力拨乱反正,为今日,为后世。

      因此哪怕裴俦长于异世,所受教育、生活、观念都与大渊不尽相同,他亦想凭着一身热血,拼出个朗朗青天。

      因此他入仕为官后尽职尽责,辅佐皇帝,去苛政,除奸佞,安内攘外,景丰年是大渊开国以来真正的中兴时期。

      今年秋天,他终于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储君入主东宫,眼看盛世就在眼前。

      一切就这么戛然而止,他累了。

      这七年他过得并不轻松,他的上帝视角止步于入内阁那日,之后推动着一切在走的,便都是他身体力行实践而来的经验,他每日绷紧了神经,生怕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终于等到册封刘奕的那日。

      明明那么好的一个日子,钦天监定下日子的时候他真的很欢喜。

      他终于放松下来,终于能打个小盹儿。却死得那般惨。

      裴俦打了个寒颤,想将那日的画面从脑中驱逐出去。罢了,死了,便当断了。

      裴俦抑制住自己不去想他死了朝中谁获利最大,也不去想刺客们是怎么绕过重重门禁,当街杀了他还能全身而退。

      不想了,不管了。他要离开,要走得远远的。

      茶肆中进来躲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你一言我一句,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你们瞧见没有,今日裴首辅下葬,来了好多人!起码半个邯京的人都来了!”

      “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官,全城的人来了都不稀奇!”

      “啧,有一个人怕是绝对不会来的!”

      “秦……那个?”

      裴俦微微睁大了眼。

      重生后的这几日,他多多少少听说了些。

      民间似乎都在流传是明威将军秦焱残忍地杀害了裴俦,且目击者言之凿凿,首辅遇刺不久,他便亲眼看着秦焱离开了太师府。

      “唉,可惜人家势大,大理寺卿都不敢办他!”

      “裴首辅死得冤枉,我看啊,最好化为冤魂厉鬼缠得那人生不如死!”

      裴俦心道,大可不必如此咒我。

      “不过你们怎么这么确信就是他杀的裴首辅呢?”

      “怎么,你竟然不信?是太师府的人作了证的!”

      裴俦茶水洒了些出来。

      “真的?”

      “比真金还真!正是那裴旺裴大管事!当时他在后院张罗事情,等听见动静出来瞧,没瞧见刺客,只看见秦……掀了轿帘把裴首辅……”

      这人说着说着没了声,裴俦一颗心悬在那里,不禁侧目去看,原是这人嗓子讲得干了,停下来喝了口茶。

      那人又继续道:“……他掀开轿帘把裴首辅拖了出来!确认人家死没死透!裴管事跑过去要抢人,被他直接一拳给打晕了!”

      难怪裴旺额头上肿了个大包。

      “确认裴首辅身死后,他才赶快跑了,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仅裴管事没死,更有路人瞧见他离开,两条人证,都清清楚楚地指向他!”

      这人语气言之凿凿,仿佛三言两语就能给那秦焱定罪一般。

      裴俦摇了摇头,市井流言,还是不能全信,大理寺都没查到实证,这些流言多半为虚。
      不过裴旺那里倒是可以去问问。

      万千思绪越想越多,裴俦忽然猛一拍自己脑门,倒吓了食客们一大跳。

      都要走了还查什么?都同他没有关系了。

      不重要了。

      裴俦将三个铜板放在桌上,抱着小箱子出了茶肆。

      雨势已经小了很多,毛毛细雨浇在人身上,来往行人都显得雾蒙蒙的。

      裴俦正犹豫着要不再等一会儿,就见一白衣人从雨里缓缓而来,走到他身旁,站定不动了,似乎也在躲雨。

      裴俦用余光瞧他,只见这人穿了身白色长袍,腰间缀了狻猊革带,左右后腰俱垂了两把短剑,看那花纹,是邯京京卫的制式。

      裴俦有些拿不准了。

      这人他认识,大理寺卿漆舆,邯京闻名的“文官身,阎王骨”。漆舆身体不好,常年围着药罐子转,此时离得近了,裴俦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药香味。这么个病秧子,却偏偏入了管刑狱的大理寺。

      裴俦依稀记得,寇衍似乎同这人关系不错?

      当然他此时拿不准的不是这二人的关系,而是他这便宜表侄子裴小山,究竟认不认识漆舆?

      认识吧,这会儿装不认识,那就露馅了,不认识吧,这人站哪儿不好,非站他旁边。
      他这厢犹自苦恼,那厢漆舆却开口了。

      “裴大人。”

      这一声裴大人,喊得裴俦呼吸微滞。

      漆舆继续道:“你同你表叔,长得确实有些像。”

      见裴俦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漆舆拍拍他肩膀,笑道:“裴大人不必紧张,哦,你没有见过我,在下大理寺卿漆舆。”

      裴俦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漆舆眉目生得十分温和,说话也温声细语的,不认识的人确实没法将他同刑狱官这三个字联合在一起。

      “裴首辅的案子大理寺一直在查,未曾有一日懈怠,只是还没有什么实证,”漆舆瞧了一眼他那箱子,道:“还请裴大人放心,玉行定会给你个交代。”

      “有劳了。”

      雨停了,漆舆告辞离去。

      裴俦吃不准这人是什么意图,半晌思索未果,只好施施然打道回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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