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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去打壶酒 ...

  •   昆山藏道、澹台然,字留机。

      玄都八景之首,天剑澹台、湛然留机。

      三千年前挂剑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澹台然离开后一千年,存于玄都登仙道的佩剑被盗。

      再后一千年,魔剑斩天阙出世,传闻其能惑人神志、断人七情。

      玄都宗主云崖道如归,联合余下七景,杀罪剑不群芳,恶战之下,道如归重伤闭关、玄都七景仅余两人,魔剑遗失。

      自此后一千年,天下风烟过眼,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一」去打壶酒

      她醒来时刚下过了一阵雨,阴云未散,空气中还漫着水汽。金丝雨燕从身下的枝丫间穿行而过,一不小心撞落了满地红花。一滴水珠,从她的发梢滑落。啪嗒。打在空空如也的酒杯里,晃个叮儿郎当,听个响儿。

      她缓缓眨眨眼,尚沉浸在睡梦中的意识逐渐回身,此处何处?此时何时?此人又是何人?白玉的酒杯落在地上,清脆一声——

      此处、是荒山一座。
      此时、是不知何年。
      此人、是天下第一。

      澹台然多年前随手一指破了前天下第一无人可敌的一招,之后便被那群以武为尊的武林群侠尊为天下第一。彼时澹台然已经在世间囫囵过了快三千年,多是醉中、梦中,少数几次清醒都是为了下山打酒,可偏偏每次下山她都会被卷入麻烦当中。

      许是天运如此,澹台然叹息,她无意做这个天下第一,却不敢轻易放纵这一段因果。于是,她在人间留了三日。第一日,她败了挑战者五百人。第二日,她随手收了个徒弟。第三日,她在天下第一庄留下一道剑痕。

      三日之后,她提着满满一壶酒回了山上,了无音讯。

      四时递谢,八风代扇。山中无岁月,人间又甲子。

      今日,澹台然又醒了。

      她缓缓坐直了身子,晃落满树的积水,滴滴答答落下,又是一场小雨。她看了眼碎在地上的酒杯,又拿起腰间的酒壶晃了晃,“没酒了。唉。”

      澹台然轻轻站了起来,一步踏出,下一瞬人已经在不远处的小亭中。小亭八面竹帘垂下,遮住了外边的风雨,也遮住了尘世的风烟,亭中竹炉汤沸,恍惚有仙人踪。

      “阴云沉沉,山雨欲来啊。”澹台然寻了把伞,撩开竹帘,踏入这无边烟雨中。她不喜欢下雨天,因为每次下雨天出门都没有好事,可她又不得不下山,因为酒是她的半条命,没了酒她可就活不下去了。

      晓风挽竹,轻轻拂过她身后白纱,留不住仙人入世的脚步,只能一股脑儿撞散在亭前一块巨石上。一百年前,是没有这块巨石的。不过后来,荒山里多了点人气,也多了块石头,多了个亭子。

      亭名在石上。

      远烟碧。

      试问谪仙何处?
      青山外、远烟碧。

      抱仙村以前不叫抱仙村,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不记得抱仙村的原名是什么了,只知道有一日忽然下起了大雨,故事里那是他们从未见过、也难以想象的大雨,夹杂着赤色的雷霆,像是要把天都劈开个窟窿。就是在这样的大雨中,仙人提着一壶酒,拨开重重雨幕而来,他就这么堂而皇之从村中走过,眼中没有这村、这人、也没有这场雨。他一步一步走上了山,明明走得很慢,却不过呼吸之间,待仙人山上之后,雨停了。

      此后,这座村便叫抱仙村。虽然叫村,但实际上规模已经与一座小镇无异了。

      澹台然撑开伞,素白的伞面上绘着一树红梅,空白处还留着作者的落款“青云台赠留机”。她的目光在那笔锋凌厉的“青云台”三字上停顿了半晌,然后走进了抱仙村最大的酒馆内。她随意寻了个座,将酒壶交给了小二。比起初来人间的格格不入,如今她已有一片心得了。

      就在澹台然等待的时候,一个人撩开衣袍在她对面坐下了。

      “每次我醒来打酒,都没有好事。”澹台然叹口气。

      对面的人摇摇手中的铁扇,笑着说,“耶,留机好友这句话实在伤我心,与好友久别重逢难道不是天大好事?”

      “不是。”

      “咦?好友啊——你可知你这句话如利剑寒锋穿我心而过啊!我心好痛!真的好痛!”

      澹台然这才将目光从手边滴着水的伞上挪开,看向面前的人,“浮夸了,青云台。”

      青云台。来的人是江湖闻名的无情铁扇青云台,麓迟、麓晚仙。

      此时,小二端上来了一壶热茶。麓迟自然是了解澹台然的,想要让这位大仙动动她尊贵的手为自己倒茶是绝不可能的,故麓迟自食其力也顺手为澹台然倒了杯茶。

      澹台然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她问:“又惹祸了?”

      这个“又”字用得实在精妙,饶是麓迟也不免被澹台然的直白呛了一口。他匆匆放下手中的杯盏,江湖上见者胆寒的无情铁扇轻轻展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金色的眼,“唉,在好友眼中我就是惹了麻烦才来找你的无情之人吗?”

      “不是。”澹台答,酒壶已经被送回来了,她撑开伞踏入一纸烟波,“你在我眼中本就是麻烦。”

      唉。心知这便是好友本性,麓迟匆匆追上去,自然接过澹台手中的伞,与她同行。“好吧。我来确实是想拜托好友出山。”

      “所为何事?”

      麓迟缓缓吐出六字,“醴泉剑、李桐君。”

      醴泉剑、醴泉剑,当今江湖第一剑,醴泉桐君、再世青莲。

      ……
      澹台然看看麓迟。
      ……
      麓迟看看澹台然。

      麓迟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一手扶额痛苦道:“好友你三十年前收的那个小徒弟!你不会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澹台然坦然摇头,“我不收徒。”

      唉。麓迟又叹了口气,他只觉得与好友一起总会更加心累一些,不过这一百多年相处,不习惯也习惯了。他手一翻,一柄断剑已在手中。这柄剑剑刃锋利尚有寒光,只可惜断了一半,剑心已失。

      “这是醴泉剑。三日前李桐君走火入魔,杀尽天下第一庄上下一百八十口,晚仙到迟一步,只来得及救下少庄主梁衢一人。”麓迟将剑递到澹台然眼前,“当时李桐君手中所持为另一柄剑,那柄剑晚仙只瞥到一眼,只觉不寒而栗。”

      澹台然垂眼看着麓迟手中的断剑,醴泉剑的断裂面十分平整,一眼便知是被无双神兵利器斩断。

      “你用这柄剑对上它,自然没有胜算。”澹台然淡淡道,“倒是……”她看向麓迟,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面上露出一丝迟疑,“叫什么来着?”

      麓迟捂脸,“留机、好友、阿然、然然大仙!麻烦您稍微低一下头,看看这凡尘俗世吧!你徒弟!李桐君!”

      “哦。”澹台然从善如流,低下头,看着麓迟握伞的手,继续道:“倒是李桐君,七日之内不放弃它,神仙难救。”

      世外仙人在他面前低着头,黑发滑过如玉的后颈落在胸前,这双不着凡尘的眼中此时此刻竟然只装着一双手——他的手。

      麓迟手微微一颤,心道:原来无情仙人的目光,是这样烫。

      他很快定了定神,既然自诩澹台然语言阅读理解满分,麓迟自然听出了好友话语中的插手之意,收起了断剑,整个人步伐也快了些,他挪开注视澹台然发丝的目光,开口,“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这就去天下第一庄。”

      澹台然看看自己壶中的酒,又看一眼扬着眉角的麓迟,脚下也默默随着麓迟变了方向。

      左右也不会耽搁太久,也算断了这庄因果。

      天下第一庄距离抱仙村不算远,却也不算近,普通人怎么也要七天才能走完这段路,对于麓迟和澹台然这两个先天高人却是不过转瞬之间。

      化光落在天下第一庄内时,血腥味尚未散,尸骨虽然已经由麓迟张罗着收埋了,可这满庄的血迹依旧,甚至连庄内小池的水都是一片猩红。

      彼时名震天下第一庄,如今萧瑟潦倒成死园。主屋之前一根石柱之上,天下第一五字似是在嘲弄这人世的无常,饶你号称举世无双,也敌不过一句“料想不到”。

      见到这根石柱,澹台然才有些回忆起来,三十年前她醉中下山,恍惚间来到这座城,彼时天下第一庄庄主梁垣在城中央与人论武,正巧挡了她沽酒的路。她随手一指断那后生的剑、破梁垣那无人可敌的招,然后就得了个天下第一的虚名,还被那后生赖上认了徒弟。

      澹台然对三十年前那场闹剧并没有多少记忆,只觉得自己下山一趟却惹了一身麻烦实在太累。如今再临旧地,看到自己当年信手所留的剑痕,才稍稍寻回一二印象。

      这时,一个红衣少年从主屋走了出来,“麓先生!您回来了!”他快步走到麓迟面前站定,才留意到麓迟身边的澹台然。

      他好奇地打量着澹台然,她穿着一身繁复的崧蓝绿衣裳,外头罩着件玄色褂子上面用金线绣了几朵云纹,她腰间别着一个白玉酒壶,那玉白得透明,仿佛能看见里面晃动的琼浆。再抬头,这才看清这个人的样貌,她一头黑发用青铜冠束起高高一束垂在身后,发丝间夹杂几绺白发。

      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双眼睛,只觉得这双眼睁开的刹那,日月星辰也黯然失色了起来,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她眼中的一抹碧蓝。

      这是仙人的眼。

      仙人眼中,没有人间红尘。

      “麓先生,这位是?”少年局促地站在麓迟身旁,他心中觉得这位气度非凡的贵客有些熟悉,可又确信自己未曾见过她,这股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怪哉。怪哉。

      “她是我的好友,澹台然。这次事关醴泉剑,我才特地请好友出山。”麓迟手中铁扇一开一合,笑着为澹台然引荐,“好友,这就是路上所说,天下第一庄少庄主梁衢。”

      梁衢猛然抬头,死死盯着澹台然的那双眼,满是震惊。

      澹台然!

      三十年前一指败祖父的人!

      竟然、竟然这样年轻?!

      不可能!她三十年前才多大?能有那等能为击败祖父?!绝不可能!

      她究竟是什么人!

      反观澹台然,她的目光只轻描淡写般拂过梁衢一瞬,可就是这一瞬,让梁衢背脊发凉,仿佛整个人都被她看透了一般。

      梁衢嘴唇发白一连后退几步,匆忙向麓迟说道,“原来是麓先生的朋友,是衢唐突了。麓先生,衢尚要拜祭族人,此处便劳烦您了。”

      麓迟点点头,“去吧。也替我给大当家上柱香。”

      梁衢匆匆离去,很快便不见了身影。麓迟方才将他一众表现都看在眼内,如今也只能叹息一声。

      “青云台。这不像你。”澹台然扶着石柱,指尖触摸着她当年留下的剑痕,回头便瞧见麓迟对着那孩子的背影神色悲悯。

      一点也不像平日里那个嬉皮笑脸没有心的青云台。

      “哦?”麓迟闻言收敛了神色,恢复一贯的作风,走到澹台然身边,问:“好友心中,晚仙该是如何?”

      “你该提醒他生人勿信。”澹台然说着,指尖一抹,尽管剑痕已存三十年,其中剑气锋利如初,一滴血落在石柱上,一路顺着石柱滑下消失在了泥土里。

      “唉。小朋友长大了就喜欢不听老人言,晚仙就算告诉他‘麦搭不认识的人讲’,也没用咯。不然也不会找好友你来了。”

      麓迟牵起澹台然的手,轻轻将那节缀着血珠的手指含在口中。

      风乍起。
      撩动两段发丝,一颗真心。
      此地有、斜阳。残宅。
      此地也有、谪仙人。朝圣者。

      澹台然垂眸看着麓迟,他的牙齿轻轻触碰着指尖的伤口,带起一阵酥麻的感觉。澹台然抽出手,接过麓迟递的帕子,皱着眉道,“我竟不知青云台有食人血肉的嗜好?”

      “好友与晚仙相识这百年间,五十年在梦里、五十年又醉着,能有什么机会了解晚仙呢?”麓迟铁扇一开,遮住半张面容,他看向逐渐西沉的红日,笑着说,“看来今日有幸,能见到贵客。”

      贵客。

      澹台然心下了然,青云台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他是算无遗策的天下首智。梁衢的异常,怕是引蛇出洞,难怪他会放任梁衢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去接触那群人……

      “无情铁扇,名副其实。”澹台然由衷称赞道。

      “耶,好友,论无情,晚仙不及你万分之一。”

      “哈。”澹台轻笑一声,她转身离去,留给麓迟一个背影,“青云台。不要大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去打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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