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叙，长念》未隅念初

8、第 8 章

　　父亲的死

　　[8]

　　在常念的记忆中，18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她顾不得漂亮，穿了厚厚的毛线裤和羽绒服，每天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球一样去学校。

　　迟叙还嘲笑她把自己穿成一颗肉丸子:“念念你不会真胖了吧？再这的发展下去以后我们结婚了，我怎么抱得动你呀？”

　　“去死！”常念追着迟叙又羞又怒地暴打，唯恐天下不乱的江旭辰还在一旁起哄。

　　顾祺馨羡慕地说:“唉，谁赐我一个英俊聪明的美少年啊！”

　　他们正闹成一团的时候，林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看到常念就急切地说:
　　“常念你快收拾收拾东西，你家里人打电话来说，你爸爸受伤了，让你快点去医院。”

　　常念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之后顾不得整理什么东西，直奔医院。

　　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急诊室门口，常念看到蓝天小学的赵老师，王老师，张老师……

　　他们无一例外都挂了彩，和以前她见他们时斯文整齐的模样，判若两人。

　　“爸爸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常念问。

　　“那帮狗娘养的混蛋……开发商说已经取得学校那块地的开发使用权，可是除了之前的一张通知，根本没有人来找我们谈过，常校长的意思是他们出钱给蓝天小学盖新的校舍，以校舍还校舍，一天不谈拢，我们就一天不搬。”
　　额头满是血迹的赵老师说。

　　“可是今天，一大堆人开着推土机，背着榔头、铁锹冲进学校强制拆迁！我们和他们理论，他们就使用暴力……常校长伤的最重，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王老师刚毕业没多久，说到后又哭了起来。

　　他们在急诊室门口如坐针毡地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等来常爸爸脱离危险的好消息，常念看到病床上的爸爸时，刚才的焦急全部化成了眼泪。

　　她的爸爸，像树一样风雨不倒的爸爸，蓝天小学最没威严的校长，此刻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头上肩上缠着绷带，手上插着输液掉针，脸色苍白，嘴却是中紧紧地捂着，好像在睡梦中也没有放下紧绷的神经。

　　常念父亲住院的那段时间，常念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原本任性刁蛮的性子收敛不少，连和迟叙他们叉科打混都没了兴趣。

　　常念只和迟叙说她爸爸发生意外住院了，其他没有细说，因为告诉他也于事无补。

　　只是多一个人和她忧虑而已，她知道迟叙关心她，心疼她，爱她，可这就是最大的支持和安慰了。

　　父亲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蓝天小学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化作了一堆废墟。

　　常念瞒着爸爸，藏起报纸告诉他，老师们还在和有关部门抗争，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可只终究包不住火，爸爸还是知道了真相，他的伤还没有全好就从病床挣扎起来，要去讨个公道。

　　常念劝不住他，但执意无论他做什么都要陪着他，不论是去抗议还是静坐。

　　她只有一个爸爸，唯一的爸爸，她害怕他出事，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

　　他倒下去了，常念可以带他回家，她更希望他能因为心疼女儿而放弃所谓的讨要一个公道。

　　爸爸倔强又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可常念知道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随着这些年的发展，蓝天小学周围的楼宇迅速崛起，商铺林立，那里的房价一涨再涨，修建于上个世纪末的破旧校舍所占的土地按现在的市价折算，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经过合理开发和商业运作价值更是惊人。

　　蓝天小学不是公立小学，是有好心人发起新建的，至今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常念的爸爸是他的第二任校长，可是至今它的建校批文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正式下来，所以从法律程序上来看，他们也不是全站理。

　　小时候的常念，总以为这个世界上不是好人就是坏人，长大后才明白对与错是与非，情理与法律在很多时候都并非黑白分明，清清楚楚。

　　常念的爸爸，坚持不懈地上访，申诉，甚至寻找媒体的帮助，可结果都让人失望。

　　学校开学后，他坚决不许常念再陪着他，他说:

　　“念念，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没有别的心愿，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学习，长大了能有出息，就算没有办法帮助更多人，但至少能让自己有尊严的活着，在自己全力受损时，能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利益。”

　　常念流着泪，答应他一定要考上好大学，读好专业，给他脸上争光。

　　高三下学期，所有人都发现了常念的改变，江旭辰问她是不是中邪了，时小悠说她是为了以后和迟叙双宿双飞而奋发图强，以前嫌她话多又过于活泼的林老师也开始对她眉开眼笑了。

　　只有迟叙常常担忧地看着她说:“念念，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和我说，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边的。”

　　常念沉默了好久，突然用力的抱着迟叙，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用力闻他身上的气味。

　　她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迟叙，我没事，这段时间我家里是出了一点问题，但是我会想尽办法熬过去的，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她爸爸的上述有好的结果当然是好，如果没有结果也没有关系，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怎么坏也坏不到哪去。

　　那时候的常念以为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一切厄运都会过去，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所处的种种，不过是一个开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第一朵乌云。

　　那年春天的尾巴拖得特别长，窗前的白玉兰在树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最后化作树下春泥更护花。

　　春天的黄昏有一种绿树青草的香气，父亲出事后常念就没有住宿舍了，她背着书包，像往常那样在附近的市场买了爸爸爱吃的草鱼和空心菜，准备回家做饭，等他回家。

　　邻居家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微弱的光亮照亮楼道，空气里有饭菜的香气。

　　常念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摸索了好半天钥匙才开门，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寂静。

　　她没有开灯，便跑过去接电话，膝盖撞在茶几的锐角上，疼得她龇牙咧嘴:“你好！”

　　电话是二伯打来的，他说:“念念，你快来医院吧，你爸可能不行了。”

　　那一瞬间常念的世界突然就断了电，所有的灯都灭了，耳边是曾经辉煌壮丽的城堡忽然倒塌的声音。

　　他们说是意外，让常念节哀顺变。

　　她穿着白色的麻衣跪在灵堂前，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火盆，机械地往里面添纸钱。

　　很多人来过，后来又走了，门口的花圈排了长长的队，都是爸爸生前的朋友，同事和他曾经教过的学生送的，黑白照片上的爸爸笑得很开心，那么和蔼可亲，但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火化那天，常念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爸爸的遗体推进火炉里，突然歇斯底里地冲过去，想要把他拉回来。

　　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和妈妈，但常念的人生里却一直只有爸爸，可是她从不觉得遗憾，不觉得孤单。

　　因为父亲给了她双份，甚至更多的爱，可是现在连父亲也不要她了，连爸爸都离她而去了，独留常念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美好与糟糕并存的世界。

　　过完头七，叔叔，舅舅留了一些钱给她，又各回各自的城市继续生活，和常念一起在隅川的亲戚只有二伯，他理所当然的成了她的监护人。

　　二伯让常念搬去和他们家一起住，常念拒绝了他，想住爸爸妈妈留给她的房子里，不愿意打扰任何人。

　　而伯吞吞吐吐了半晌，最后终于说出实情:“念念啊，你家的房子……我卖了，你二伯母说就拿这钱作为你的教育基金，以后上大学用。”

　　常念默然的望着他，像是不认识爸爸生前最敬重的二哥，她的亲二伯一样:“什么时候？不需要经过我的确认就能把房子卖掉吗？”

　　“你之前心情不好，我就没和你说这些事。房子的事是你二伯母在张罗……我不过是拿过一份授权协议让你签吗？你大概不记得了。”他说得很心虚。

　　常念负气地垂着头，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常念还没有从噩耗中清醒过来，行尸走肉一般。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早……”这么早就盘算起她家仅有的东西，在他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

　　常念没有多说什么乖顺地搬进了二伯家的储藏室——那是他们为她准备的新房间……

　　高三的分分秒秒都珍贵，但如今常念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专注的放在学习上。

　　她住进二伯家后，所有的家务都变成了她的分内的事。

　　堂弟不爱学习，常常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二伯母喜欢招呼朋友们来家里打麻将，常常一打就是一个通宵。

　　常念从来没有像那时候一样想要在学业上得到肯定。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了，那是她唯一的希望和骄傲，可是常念的小聪明好像在他父亲死去的那一天也跟着一起死去了，她花了比以前更多的经历，却止不住逐渐下滑的成绩。

　　而高考，迫在眉睫。

　　迟叙很担心常念的状况，可现在的她无法面对迟叙，她不想因为她的不开心，让迟叙也不开心，更怕她的衰运会传给迟叙，害他和自己一起走霉运。

　　迟叙说:“念念，我们现在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了，你不应该把我划在你的世界之外，那我分担一些你的痛苦，好吗？”

　　常念总跟他说好，可是所有的一切都照旧，连脸上的冷漠都照旧。

　　其实不是常念对他冷漠，只是她忘记了以前那些古灵精怪的表情该怎么做了，忘记怎么做回那个吊钻任性，活泼可爱的常念了。

　　每天放学铃一响，常念都有一种厌恶得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冲动——
　　她不想回二伯家，那里不是她的家，那里没有她的父亲和她温暖的床，可是她不回那里还能去哪呢？

　　常念没得挑，也没有资格任性，因为她的城堡坍塌了，她已经不是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