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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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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佩罗大陆的人们信仰高居于神山上的诸神,这里神殿林立,但是没有人见过真的神迹。
只有似是而非的传说,来自诸神恩赐的神力与魔法,和肆虐的魔物能够证明这片大陆上确实有着神,或曾经有过神的存在。
但露娜不是信徒中的一份子。
骨瘦嶙峋的女孩套着一件并不合身的土色麻衣,透过那些破洞甚至还可以看到她肋骨上大片的淤青,结痂或新鲜的伤痕,从后面看还能看到清晰凸起的脊骨。
她伤痕累累,还喘着粗气,看着有些狼狈,可躺在地上的人可不这么想她。
露娜用力擦掉嘴角的血迹,突出的腕骨嗑在嘴唇上的力度让人看了就能感同身受地嘶一声叫出来。
不过当事人浑不在意,紧盯着地上躺着唉唉呻|吟的几人,眼中是兴奋和嗜血的神色——她在贫民窟的凶名已近人尽皆知,如果是平日估计这几个瘦弱男人只会倒霉认栽,可惜今天他们为之大打出手的是肉。
——连豆子汤都不能满满喝上一整碗,贫民窟还有谁不想吃一口肉?
“我不和别人分东西,有本事就抢回来,没本事就滚开。”
和成年男人打架不是没有代价的,即便是每天都吃不饱的贫民,手脚没有什么力气,一下子好几个围攻她一个也让她有点吃不消。
一场鏖战后,她右手臂大约已经骨折了,现在几乎使不上力气,脸上和头上也挨了好几拳,说话间喉头都泛起血腥气。如果这些人现在过来强抢此刻被她死死捏在左手上的肉骨头,她大概是保不住它的。
但他们不敢。
所以她一会就能吃上肉了。想到这里,她兴奋地舔了舔牙齿。
几个男人无力地倚靠在小巷的墙角,看着这个盯着他们目露寒光的小女孩。
他们并不知道现在她的肉|体正遭受着何种痛楚,只是露出恐惧的神色。
——只因此时的小女孩绷紧着身体,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正在挑拣要咬下口的位置,即便是被围攻后,也不改肉食动物的凶性。而她咧起嘴時露出雪白尖冷的虎牙和鮮紅的舌尖,几人只能读出对方身上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食欲和暴虐。
他们互相将对方拉起,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昏暗的小巷。
露娜没有阻止,也没有追赶。等待了一会,周围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她紧绷的身体才松弛下来,就这么坐在了地上。
她用牙齿叼着肉的部分,在也没干净到哪里去的衣服上擦掉手上的尘土与血迹之后,捏着两边的骨头一点一点地仔细啃起来。
这也是她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吃到一整块肉,或许可以填满她永远叫嚣着饥饿的身体。
其实肉的味道并不算太好,刚刚的打斗过后也已经凉透了。
这不是什么贵族家或者神官家精细地经过各种香料和草药腌制后烹饪成的主菜,只能尝到一点点稀薄的盐味,更多的是肉的腥膻味,肉质也是又瘦又柴——有油水的肉是只有权贵们吃得起的。
她用舌苔上的味蕾细细品味这独属于肉的滋味,用牙齿一一拆解每一根纤维,连接着骨头的筋膜也被撕扯下来,咀嚼到其每一滴和脂肪最接近的汁水都被榨出,真正地做到了十万分的细致。
小小的一块羊排骨,露娜愣是吃了十几分钟,确认牙缝里残留的肉丝都已经被她一根不剩地抠出来吃掉后,她拉下嘴角,将刚刚还如珠如宝捧着的骨头摔在地上,激起一片老尘。
只片刻那根刚刚还反着光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就盖上了灰和土,看着脏兮兮的,连路过的野狗估计也不屑于啃食它一口。
这块小小的羊排骨并不能缓解一刻不停地烧灼着她的饥饿感,虽然不出意料,但终归还是让她感到些许沮丧,慢吞吞地往棚屋的方向走去,脚下也没留意,又将那根骨头踢到更角落的地方去了。
不过也好,确实已经到了进入月神神殿最好的时机。
大家都说,只要信仰足够虔诚,或者能掌握治愈魔法当中最简单的小治愈术,最差也能混上一个神仆当当。
在帕拉斯城,就算是最低等的神仆也和普通人有云泥之别。
普通人的餐桌上三月不见油水,但神仆一天至少有两顿饭,还顿顿有肉——不是露娜刚刚吃的那种薄薄一片的羊小排,而是真正的,大块的,完整的肉排。
至于什么信仰,什么神会看顾祂的信徒的说法,她一个字也不会信。
瘦小的身影逐渐远去,由始至终,她都吝啬于多看那根被她摔在地上的骨头哪怕一眼。
*
露娜并不生来就是个亡命之徒——为了一口吃的,无论是成年男人还是同龄小孩都会冲上去抢食,也不一定次次都能抢赢。
一开始操持一切的是将她捡来的女人,露娜叫她母亲。
她说话柔声细语,还总是突然抱着露娜悄无声息地流泪,身体孱弱得好像连一个5岁孩童都能轻易地将她一把推倒,靠白天乞讨,夜晚偷溜出城採些果子和草植,艰难地养大了露娜。
即使露娜有着生来便填不满的胃口,活着就已经是沉重的负担,可她竟也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直到露娜12岁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雪。
在此之前,帕拉斯从未下过那么大,那么久的雪。
雪是没有慈悲的,它平等地降下,一视同仁地将凛冽的冷意裹在了所有人的身上。
富人用壁炉和厚毯将它驱散,穷人以此作为死后的棺椁。
贫民窟的太阳照常升起,将薄雪晒融,短暂地露出其下冰冷的尸体,又被随后更深更重的白雪所掩埋。
最后,这些尸体会在深夜被挖出来丢到城门口,被火系魔法烧成一地的灰,自此被风带走,不在世界留下一点痕迹。
躺在棚屋中,脑子烧成一团浆糊,露娜浑浑噩噩地以为,自己或许也会如此,被遗忘,被放弃,成为风中的一粒。
她又不是母亲真正的孩子,丢下她这个包袱,母亲的日子不会过得如此艰难不是吗?
而总是愁眉不展的母亲难得挂上了笑脸,对发着烧的露娜说:“城门口有好心人派面包呢!说是排一次队就能拿到半块白面包,但是不知道要排多久。你睡吧,等我回来,我们就一起吃。”
好心人?
昏昏沉沉之间,母亲的手掌轻轻贴上她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温柔的凉意,触之即离。
露娜努力地睁开眼睛,目送母亲走出无门的棚屋,投入混沌的风雪。
她又沉沉地睡去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母亲的怀抱里。
她已经退烧了,但手脚还有些酸软,好不容易才挣脱了母亲僵硬的手臂坐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母亲怀里那块还残留着些许面包碎屑的破布。
母亲常穿着的外衣披在了露娜身上,自己只穿着短衣短衫,露出的手脚还能看见青紫的淤痕和红色的斑块,一个复杂的笑容定格在她脸上。
这个善良的女人死了,生前也没能吃上第一口也是最后一口白面包。
露娜俯身,将头埋进母亲冰冷的怀里,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
随后,露娜奋力背起了母亲冷硬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厚厚的积雪里,一路背到帕拉斯城外的森林,花了一下午,刨出土坑,将她埋了进去,与那块包过白面包的破布一起。
外翻的指甲上还带着血和泥,露娜将手插|进旁边被她堆出的小雪坡搅动几下,权当洗手了。
回城的路上,她仰起头,望着昏沉的天空。
雪落于她的长睫变成了冰,眨眼间又成了细碎的霜。
这天的雪比前一天的小些。
普通的平民都在家烧着柴取暖,不会怎么出门,城中没什么人。
露娜紧了紧身上那件聊胜于无的麻杉,往棚屋的方向,一路挑着能稍微躲一躲落雪的屋檐走,。
走着走着,露娜瞧见不远处有个老人,裹着厚实的皮毛斗篷,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落后他身后一步的位置,站着一个低眉顺眼的侍从,撑着一把火红色的伞,不让雪真正落于老人的肩头。
也只有这样的人,现在有赏雪的余裕。
露娜的脸冻得有些僵了,嘲讽般扯了一下嘴角就往旁边绕去,不欲撞上这两个人,直到她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今天的雪比比昨天小很多,应该是快要停雪了,老爷。”
“昨天雪那么大,排队的队伍都那么长,那些贫民瘦得肩膀上都积不起雪……这么一场雪,也不知道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昨天他们千般感激您的话语您忘了吗?多亏您的仁慈,他们才能吃上白面包。您不必自责,老爷。”
“欸……”
露娜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目送两人渐行渐远,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于视线之中。
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膝盖里,疯狂地大笑,笑着笑着甚至咳嗽了起来。
直到忍无可忍地屋主怒气冲冲地走出门来,一脚把她踢得歪倒在地上,看见她脸上似笑似哭的奇异表情,又连连低呼晦气,逃回了屋里,砰一声地甩上门,她才停下。
原来是这样的啊。
母亲是个好人,她爱露娜,愿意在冰天雪地里站一整天,就为了换上几块白面包给露娜吃。可结果呢?
她被打了一顿。
她辛辛苦苦排了一整天的队,得来的面包被抢走了。
她伤痕累累也抱着昏睡的露娜,试图给她取暖。
她熬不过去了,死在了破旧的棚屋。
这个老人也是一个好人,他在雪最大的那天布施行善,让排队的贫民至少都能拿到半块白面包。可结果呢?
他被感激,被赞扬。
可他的良心受到谴责,怀疑自己让那么多人冒着暴雪来排队正确与否。
只有抢了母亲的面包的人得到了好处,既不用顶着风雪排队,又能吃上面包。
露娜并不恨这个好心的老人,她只觉得母亲死得无辜而不幸。
如果这就是神明们统治下的世界本该有的样子,那干脆杀死所有神明吧。
这些善恶,和这个世界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她想。
*
第二天露娜起了个大早,在神殿门口排起队来。
今天是遴选神仆的第一天,来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月神信徒,也有极少数像露娜这样浑水摸鱼的人,露娜甚至在队列中看到了几个经常在贫民窟见到的熟面孔。
不过所有人似乎都保持着某种默契,安静而有秩序地排着队,被接引的神仆带进月神神殿的外殿之中。
外殿是用于信徒祈祷和礼拜日朝拜的地方,非常宽广,但露娜脚下踩着的大理石地板仍然光洁得能照出她脏兮兮的的身影来。
外面的朝阳透过几个巨大的落地窗投进室内,灰尘在空气中飘舞的姿态都显得柔和,而最前方那座巨大的月神神像,也镀上了一层金橙色的光边,仿佛是神也因此感到喜悦了起来。
露娜在长长的队伍中四处张望,百无聊赖地观察着那座神像,与前后或垂头祷告或紧张僵硬的人们成了鲜明对比。很快,露娜身上便落下几道隐晦的不满目光。
她佯作不知,不过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伸着头向前望去,做出期待的姿态。
方才神仆将所有人都领进殿内之后,讲解了遴选规则:圣子圣女的预备役已经在昨天选出,因此今天是拣选随侍于圣子圣女预备役身边的低等神仆和有治愈魔法天赋的神仆。
人数并不限制,但是每个人都需要进入测验房间,在月神特莉维亚像以及两名神官的见证下通过水晶球的测验,通过便去往内殿等候,未通过便从另一个出口直接离开神殿。
这是最公正的方法,使用的是神留下的器具,不存在任何弄虚作假的可能。
露娜在进门前望了那座巨大的特莉维亚像一眼,沐浴在温暖阳光当中的神明眉眼间似乎含着笑意,但祂视线投向的地方似乎是天那边更远的某处,显得如此高高在上,不愿低头看一眼地上的信徒。
将要把门打开的那一刻,冰凉的黄铜把手唤回了她飘远的思绪,而这纷乱的思绪中,唯独不包含紧张。
——在踏进神殿的一刹那,她冥冥中感知到了特莉维亚不会拒绝她的到来。
而她也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