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快进到见家长 ...
-
李介然并不认为那天是一场虚假的幻梦,那一定是再真实不过的一日,因为她从不知道“陶铮”这个名字,又怎可能梦见她呢?
她下班回家后急忙冲了个澡,去去难受的汗湿,开了空调,套上家居服准备晚餐,一边闷米饭,另一边洗菜切肉。
她动作熟练地准备着三菜一汤,陶瓷菜刀落在菜板上笃笃有声,极富节奏,锅里热气氤氲,鱼汤泛着奶白的水纹,咕嘟咕嘟地沸腾着,香气杂糅,厨房已经成了盛宴的战场。
她忙而有序,丝毫没注意到来客已经在她身后等了许久。
李介然是在找盒装饭的时候,透过不锈钢的反光,才发现陶铮的存在。
她回头朝她一乐,熟稔道:“今晚恐怕招待不周了,我得先去给我爸妈送饭。”
“送饭?”
“是,我妈卵巢手术,住院了,我爸去陪护,他俩又不是没后,总不能在外面订盒饭吧,他们嘴上说不用麻烦我,但我要真不送饭啊,一准儿得数落我。”
这是陶铮第二次见到她,笔直的双腿,修长的双臂,肌肉线条若隐若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面一个健康女性的肌体了,上次见到还是在日本与女同学同居的时候,平日里她见得更多的,是被衣着掩盖得密不透风的身躯,被裹胸布和缠足布残忍束缚的女子。
天边金辉只剩最后一抹残霞,李介然换好衣服出来,陶铮挡住她去厨房的路,主动道:“我陪你一起去吧,令堂生病,我应当去探望的……只是,没带什么东西。”
“没事,你什么也不用带,跟我走就行啦。”李介然收回进厨房的脚步,忽然想起什么,“你把衣服换了吧,这身衣服这么精致,去医院回来可怎么洗啊,你穿我的。”
陶铮比划了一下二人身高差距,无声胜有声。
“能穿的,T恤衫大点也没关系,我给你配一个短裤裙,扎上腰带就行了。”
李介然扒人衣服的气势一点也不虚,三两下就给她换了装,陶铮很配合,她也想体验一下这百年后的女性装束是什么感觉。
她看着镜中露大腿的造型,忽然有些退缩了。
如此衣不蔽体……真的能穿出去吗?!
李介然收拾了保温饭盒,拉着她拎包就走。
“到中旬了,外面虽然没那么凉,但穿短裙还有点早,可是嘛,我的裤子太长,这可不是扎腰带就能解决的。”
李介然从车库里开出二手的奥迪A6,放好了饭盒,斜身去替陶铮系安全带。她靠近她的发髻,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水果香,李介然又贴过去仔细嗅了嗅,她耸动着鼻尖,好像一条怀疑主人偷吃的小狗。
“这是什么味道?你用的发油吗?”
“是啊,这是桃香,花香的东西我不喜欢,自己琢磨着搞的,只是味道不正,等今年桃子下来重新做。”
提到自己的作品,少言寡语的陶铮才打开话匣子,手残党李介然没资格染指自制香精发油这种宗师级手作,便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静静听她从选材讲起。
陶铮说着说着,突然发觉身边人许久未说一话,她暗自惊心,不过第二次见她,怎么就自顾聊得这么兴起了?
陶铮心中却隐约有些畅快,毕竟那些原本乐意听她讲话的志同道合者,如今都不屑与她为伍了,她的那些生活情趣憋了六年,只能付诸笔端,自写自藏,无法拿出去与人交流。
前面就是市医院,李介然左顾右盼,终于瞧见了一个公共停车位,她停好车,转头对陶铮笑道:“真想不到,你私下里还有兴趣弄这些呢。”
李介然语气松快,陶铮也心情愉悦些,说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私生活也骄奢淫逸,不干人事?”
“也不是,我以为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平常就是熬夜通宵看公文啊,写文章啊……”
然后再想方设法祸害人啊。
李介然读过百度,看了《寇玉儿传奇》,她知道陶铮已经是个被定性的人,但她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像看待奸臣一样看待这个女人。
理由无他,只是通过短暂的接触,她还没有从陶铮身上看到一丝阴谋算计,没有从她眼中看到任何诡狡偏险。李介然一见到她,就不受控制的背弃了史观中最基础的客观,她主观地选择无视词条上对陶铮的批评和旁人对陶铮的痛斥。
李介然带她进了电梯,路人看见陶铮“不伦不类”的发型,不由得回头多瞧了几眼,有个孩子张着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目光黏在陶铮发髻上的冰种翡翠金步摇上,看得发呆。
电梯向上运行,突如其来的瞬间眩晕感惊了陶铮一下,失重所带来的不安全感让她本能地寻求帮扶,于是她紧紧抱住李介然的小臂,半边身子都贴了过去。
一股淡甜桃香袭来,素无口腹之欲的李介然,突然很想吃点甜滋滋的水果。
出了电梯,二人之间依旧保持分寸感,李介然带着她一路找到病房,房门半掩,还没进去,就看见父亲和魏教授分别站在床边两侧。
母亲恍然看见门外有人影晃动,抻着脖子一看,果然是闺女来了。
“欸,你魏姨来了。”
李介然从母亲的笑脸中读懂了暗示,于是听话地过去叫人:“魏姨,吃饭了没?”
“我订了外卖,马上送到了。”魏教授往她身后一看,问道,“这位是……?”
“我朋友。”
她给陶铮介绍了父母,又介绍魏教授:“这是我妈的老同学,春林大学教授,主研中国近现代文学。”
陶铮看了看李介然:这个近现代,不会包括我那个年代吧?
李介然看了看陶铮:没错,就包括你那个年代。
陶铮礼貌地挨个人问好,俨然一副乖乖女的模样,李介然嘴上如同往日一般和父母随口聊着家里事,实则心泉微颤,她终于感受到一点点悚然了,一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一个张惜任老先生口中的“阴谋家”,在三个阅尽千帆的老一辈人面前,装普通未婚白领,演的毫无破绽。
那么,她对自己展现出来的纯真,是否也是出于一个野心家的伪装呢?
魏教授对陶铮精致的发型很有兴趣,问道:“你这头发是自己盘的?”
“不是,别人帮忙。”
“真好看,这肯定是个专家盘的发,”魏教授好一番惊叹,拿出手机道,“能不能让我拍个照?我有位同事,专门做古代女子发髻复原的,我拍给他看看。”
陶铮大方道:“可以,您拍吧。”
魏教授找好角度,来来回回拍了好几张照片,不一会儿,手机里就传来好几条语音,语气起伏不定,带着极大的激动:
【哪里找到的?谁盘的头?能不能拆开看看?】
【这手艺好,发饰也漂亮,绒花和翡翠、黄金之间的颜色搭配非常妙!翡翠水色上佳!是家里的收藏吗?】
【能拆发吗?拍个视频看看呗!】
魏教授回语音:【不行不行,拆发不行,给你拍个看看热闹,你别折腾人家小姑娘。】
好奇地看着二人用于交谈的手机,探头往魏教授身后检查,没发现连着电话线。
原来现在的电话机都可以无线交流了!
竟然还可以拍照录像!
陶铮暗暗惊叹:可真是掌中乾坤啊,太神奇了!
“我带朋友出去吃饭,她刚下舞台,饿得不行,正好我俩找个馆子,庆祝她演出成功,你们吃完就放着,饭盒等我俩吃完过来拿。”
李介然三言两语说完,拉着陶铮离开,可不能让陶铮长时间暴露在专门研究近现代史的魏教授面前,免得说漏嘴。
她开车找了家江南菜馆,陶铮这个南方人在外漂泊这么久,不如带她尝尝家乡菜,顺便帮李介然排个雷,要是她都说不好吃,那这家某点评排名第三的江南菜馆绝对徒有虚名。
陶铮才二十五岁,但历经沉浮,身上有一股老一辈人特有的节俭,李介然刚点了三菜一甜品,她就叫着:“够了,李小姐,何必铺张?”
李介然诧异道:“李小姐?你上次还答应直接叫我名字呢。”
陶铮不好意思说实话,李介然勘破了她面上的半分窘迫,促狭笑道:“陶女士日理万机,不会忘了我叫什么吧?”
她一猜就中,陶铮有一百种理由和借口替自己打圆场,但她突然泄了劲,不想与她交往时,还存有虚与委蛇的圆滑。
目前为止,李介然从没有试探防备过她,这让她有了久违的舒畅,那是被人真诚实意以待的尊重感,对方降下隔阂的帷幕,她也懒得再披上虚假的伪装。
“我只告诉了你,我叫什么,你却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忘了也情有可原。”
李介然的手肘支在桌上,手心向上摊开,说道:“把你的手给我。”
陶铮的手心一阵刺痒,她的指甲慢慢从掌心纹路之间走过,留下微妙的余感,她手心痒痒的,心口却如微弱电流过体,酥麻颤动。
“想起来了吗?”
“嗯,介然。”
陶铮对江南饭馆的菜品做出了正面评价:“跟总督府里浙江厨师的手艺一样好。”
饭菜可口,二人多吃了些,出来也没急着往回赶,而是绕着商业街,迎着江风,漫步走上大桥。
车流涌动,满天霓虹,高楼大厦的灯光耀眼夺目,作为全国最没有存在感的省会城市,春林比不上大都市,但在陶铮眼里,这已经是她无法想象的人世繁华。
在她亲眼目睹华夏最黑暗之时,让她身临百年后的中国,这或许是天地法则对她的怜悯和恩赐,陶铮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这里的空气不算新鲜,甚至有些呛人,但这点小小的瑕疵,还不足以让她对这个时代心生一点不满。
“你今天突然提出要跟我一起出来,是别有用心吗?想和我套近乎?就像……你对待寇敏一样?”
面对李介然的忽然发问,陶铮只轻笑了一声:“我也很好奇,上次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人,为何这次重逢,你依然待我如初?你不怕我吗?不厌恨我吗?”
“我不怕,这是我的时代,我的地盘,我怕你做什么?”
江面的风有些凉,李介然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披在了陶铮身上。
风衣中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明明温热,却激得陶铮打了个哆嗦。
“也谈不上厌恨,除了寇敏,你做的其他事,我其实不太清楚,他们说你背弃故友,可落到具体上,说东说西的什么都有,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相比这些,我更担心,你跟我套近乎,是为了从我嘴里套话,提前得知历史细节,然后改变它。”
“你放心,我不会问的,人要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生活岂不无趣?不管路途艰难险阻,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政治理想正朝着我所期望的道路前进着,我知足了。”
“你的……什么?”李介然疑惑道:“你不是跟着北洋一起支持君主的复辟派吗?”
“别这样简单粗暴的给人划分派系,你可以说前清耆老名宿是复辟派,但其他人都是出于利益,各有所求:有人要大总统主政,有人要还政清室,有的要汉人做皇帝;有些人要实权君主,有些人要虚位皇帝;还有人虽不赞成皇室复辟,但却希望以总统之名,行封建君主之制。他们不会永远恪守自己的政治信条,随时都有可能横跳,即便是大总统的老部下、老北洋,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变更派别。”
陶铮拽了拽风衣,止住脚步,看向往来行人,嘴角出现了不易觉察的微笑:“至于我的理想……你看啊,这些姑娘,多好啊,她们昂首挺胸地走着,阔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