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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宋思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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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浩然抬头睁眼,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桌底撩开桌布伸出,摸到贡品上,抓住个桔子往回缩。
张居伯使了个眼色。
很快的,桔皮香气在空气中发散,桌子里是小女孩咯咯咯的笑声。
寂静的庙宇有这样的动静,张居伯仔细观瞧,见身上的法器没有反应,确定了以后松了口气说,是个人。江浩然才送开按下的刀。
道士轻轻撩开遮挡,里头蜷缩着个小孩,约莫十岁,蓬头垢面,圆圆的鼻头,转着眼睛也向外看他们。她似乎也是逃难队伍中来的,脚趾头从鞋的破洞露出,饿坏了,紧紧抱着桔子。
偏头乐了会儿,张居伯问她,小朋友,你叫什么呀。见女孩儿不肯说话,又安抚道,叔叔和哥哥我们呀,不是坏人,别害怕,啊。说罢,朝她伸出手,将小孩从桌底挪了出来,又替她拍掉泥土,从包裹里摸出见毛褂披上。
别怕别怕,你先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呀。
在下张居伯。他站起来正儿八经朝她作揖,介绍了江浩然。
小女孩儿见一个笑嘻嘻的老道,一个默不作声的少年,良久,小声问,你是人牙子?
不是不是不是。张居伯忙摆手,小道怎么能是人牙子呢,小道自鹿江镇太行宫而来,货真价实的道士。说完回头朝江浩然嘿嘿两声。
听到太行宫三个字,小女孩儿点头说,我知道太行宫。
你知道太行宫?你也是从北方来的?你的妈妈爸爸呢?
江浩然走出去观察四周,两人留在泥地的脚印还在,几日小雪加雨,导致沿路都些许泥泞,丝毫没有其他生人的行踪。
除了那支出的小半截尾巴。
一路的难民流离失所,饿殍载道,他虽不与他们同行,受陈安府与陆家商队照顾,但也见过数次生离死别。张居伯心有不忍,眯起细眼端详片刻,拿出块干粮塞在其手里,再次安抚两声。
那小孩儿忽然腾出手指指他,说,你是太行宫的张居伯。
江浩然回头皱眉,隐隐觉得怪异。
正是在下。张居伯笑着应答。荒郊野岭,小孩儿可怜见的,叔叔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呀?他伸手去抱,被女孩躲开了,女孩儿摇摇头不愿跟随,只说自己要去京城。
京城?张居伯笑道,京城也不在这个方向啊。
你去京城做什么?
女孩紧紧攥着桔子,似乎已次为圆心逐渐蜷缩成团,但眼睛滴溜溜转着,灵敏又大胆。她说我去找我的孙娃子。
江浩然似乎有些感应,两步过去,张居伯还正笑着问这么大也有孙子啦,还没做出何动作,忽听得一个男孩在庙外破口大骂,小贼!男孩骂道,这是我家的贡品,我家贡的,你骗我们家饭吃,给我吐出来,小破贼,赔我的饭!
本就胆小的女孩儿此刻吓得浑身激灵,从空档间忙向外逃,干粮掉了,衣服也掉了。江浩然眼疾手快往回捞,却依旧扑了个空。男孩的骂声还在回响,竟从崖壁这头回荡着那头。
张居伯可能也反应过来,短促声追,江浩然先一步早跟出去,动作敏捷。却即刻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如同发愣般。
怎么了?道士喊道。
江浩然找不到人。
这不可能。
他有寻音辩位天赋,也受过训练,这一路四面八方的动静都在眼皮底下,本应轻松抓出两人位置的,此刻却如同遮上暗幕。女孩哭声顺着风在奔走,说我家还有几个弟弟妹妹,都指着我活。你给我饭吃,救了我的命,也是救了我弟弟妹妹的命。将来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少年忽然不骂了,低头问她,你从哪儿来。
江浩然连通的五感神经四周游走,忽出现陌生的恐惧感,分不清东南西北,如堕烟海,他只觉得迷失,熟悉的路和景皆不见,直至脚下踩空,才发现自己正从某处崖壁下滑,他反应极快往上蹬两步,便回了原处。忽然急急阵狂风,摇的天地撼动,更像是猛兽呼啸,江浩然两眼顿时像被蒙住,眼球左右转了几遍将手再次放下来后,视线逐渐恢复清晰,他已双手拉弓,浑身肌肉绷得酸胀。
他又回到了猎狼那天。
哥哥同样在耳边呢喃,将他拖住稳稳坠回地面,他说,记住了吗?远处的狼高昂着头,健壮光亮,在皑皑白雪与同伴中独树一帜。
动手。哥哥的声音沉而温和。
江浩然的食指与中指扣着箭紧贴左脸,即将松懈时,那匹狼不出意外再次回头,在梦里数次重复的场景,依然是一双灰白瞎眼,锁定着他,如同他锁定着自己。
江浩然!江浩然!
耳边突然有人急切叫着他的名字。
江浩然!诶!小屁孩儿!
批娃娃!批娃娃!诶!醒醒!
江浩然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双手颤抖,腿上不知什么时候抱上四个毛茸茸的黑色爪子,正借着体重使劲摇晃。
九结兽看起来很着急,不知道少年有没有恢复神智,甚至准备张口朝他僵直的大腿咬去。江浩然低头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见小东西张开胖腮帮子血盆大口,向后仰发出啊——的预备音。
吃了多少小孩啊嗓子眼儿这么大!!?
妖孽!听闻张居伯一声怒喝,师刀直指而来。九结兽看似笨拙,却灵巧躲过攻击,从大腿这么往后一甩噔噔几下左右跳跃,接力树干直跳悬崖之下。
张居伯从出门隔空挥舞半天,涨红脖子喘着气,站在旁边插着腰,又回头问道,没事吧。
小胖浣熊还挺灵活。
说罢道士掐指算了算,摇摇头道,走。他说,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换个地方说话。
袖子一挥,便拉着江浩然登登下了石梯,两人的呼吸在其间逐渐平复,只剩说不出的诡异萦绕心头。
此刻天外开始下雪。
山间雾气早已散去,视线变得格外清亮,远处的青城似乎近在眼前。
真奇怪,张居伯说,你看。
他指了指,南方的雪,无论下几次,是沁到地里的,盖不住脚印。他说。
聊上几句家常,毕府上的气氛终于缓和些,关小刀问道,一切都还住的惯吧。
毕夫人说,住得很好,南方的气候慢慢习惯了,邻居们也友善。我听说鹿江镇在我们走之后,竟成了片废墟,我的家是没有了,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能不适应的呢?
没了先前的防备,毕夫人话变得多起来。关小刀连忙道,夫人别这么说,那会儿你刚来的时候,脸上都没什么水色,如今见着好多了。
好多了吗?毕夫人有些嘲讽自己,我也以为我自己会好,大家都会好。唉,要不是……要不是我丈夫……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她忽得委屈,努力抑制眼里的泪水,然后用手指裹住丝帕的一角,在下眼睑中部和尾部轻轻摁压,尽量不让流出来。
关小刀避开眼神,想起来什么似的,拿过篮子,篮子上盖着几层纱布,纱布打开,里面是三包油纸裹的东西。管家看的眼睛都亮了。
关小刀说,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顺便带点特产。是我妈妈做的桔红糖,不是我夸,东西分量虽轻,可是小半个青城那没有不爱吃的。
篮子由人递过来时,毕夫人微微伸脖子往里看,包裹中透红油润饱满,看着像宝宝似的,十分讨巧。点头道,多谢,难得你有这份心。
见这么说,管家忍不住多夸赞了几句,夫人,您可别小瞧了啊,这可是好东西。别说小半个青城,整个青城本地人都知道,她妈妈陆太太做的吃食是最好的,橙皮兔橙皮牛肉甜烧白咸烧白,还有就是这个桔红糖,青城特产,家家户户每年都做,但就是学不出这个味这口甜,配方啊说黄金万两难求都不过分。巴蜀天气闷,您最近或有湿热或烦躁上火,直接来上一块,心里头马上清爽得很。
毕夫人听着也跟着笑了两声。关小刀说,夫人别笑话,叔叔说的都是真的。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桔红糖最好了。我看你嘴皮有些发青,只怕劳累,加上心里有郁结散不出去。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多少都有这样的毛病,药用过了易伤脾胃肝肾,就吃这个罢,能好许多的。
可是呢!操心的事情太多,又容易受气,怎么能好呢。
关小刀眼见着她说着说着,脸色便开始发白。
毕夫人重重吸入口气,许是先前受到过度惊吓,夜夜难寐,又气血亏损,方才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整个人竟开始逐渐恍惚,脸上还带笑正说话,两眼突然一黑,便失去知觉。
事出突然,管家还在为关小刀续茶,只听砰的声重响,回头就见毕夫人头朝地直挺挺地载到,吓得打翻茶碗。
人脑中的弦紧,便始终有口气吊着,松弛些,这口气便泄掉了,身上原有的不适便排山而来。毕夫人操劳家中事务,要承受丧夫之痛,因为查案暂时无法办理丧事下葬,还要周旋来拜访的客人与官差,每天睡不过两个小时,眼中人事都黑白麻乱,她也是在此时难得舒心片刻。
大家都还愣愣地,关小刀反应最快,箭步上前接住,探探鼻息,见夫人口眼紧闭,额头滚出豆大的冷汗。连忙用力掐住毕夫人的人中,反复喊着她的名字。
夫人——!见人已经倒地,四下登时乱开。
怎么回事?这怎么!好端端的怎么人就倒下了?管家此刻还慌着,步履瞒珊跑到前院叫人,定了定心神,又说,来人,来人,快去请大夫,夫人晕倒了!
关小刀在里面喊着,叔叔你去!这些小厮懂不起,你马上去三盛巷百福堂找沈郎中,他医术好出诊快,专治疑难杂症。
哦好的,要得要得!管家边回应着边往外跑,回头想起要嘱托什么,关小刀点头说,放心这里有我。
好!
管家急匆匆的奔去。
人头重栽下去,仿佛像剪线的木偶,用铅灌满,丫鬟们愣是拽不起来,刚拉起手,肩膀跟粘在地上似的,拉起肩膀,腿就立刻下陷。几个小厮也赶来帮忙,也无从下手时慌的满头大汗。关小刀摆手道,别动她!又说,快都让开,都别闷在这儿!
约莫一会儿,关小刀细听对方长长呼出口气,立刻松开掐人中的手,打横将其抱起,登登登直上了二楼。丫鬟领着她进毕夫人的卧房,被褥铺开将人轻轻放下,两人便开始来回揉捏僵直发冷的手臂和大腿。
把窗户都打开透气。关小刀吩咐。
拿川穹丸和白酒过来!
丫鬟一一应着,在对方指挥下有条不紊拿出川穹丸,怎奈毕夫人张不开嘴,喂不下去药,正着急。关小刀干脆换个位置,把头枕自己身上,一手捏住下巴撬开紧闭的牙关,快速塞进两粒川芎丸,又兑了勺白酒,动作麻利迅速。
毕夫人觉得心口慢慢在烧,先前剧烈的眩晕竟舒展下来。汗水同雨般淌下,打湿后背,也打湿了脸。小丫鬟想凑近些擦,关小刀马上打住,说拜托你啊小姑娘,去给你家夫人烧些热水。等支开了对方,关小刀用棉被裹紧她,一边擦着冷汗,手不自觉拍着胸口。迷糊之中,毕夫人竟觉得这样格外熟悉,就像孩童时母亲哄睡般。
四处总算安静下来了,楼下跑动的声响,也仿佛隔着不同的世界。
关小刀看到那张张来所说的梳妆台,香味入鼻。
外头下雪了。
毕夫人在半梦半醒间,母亲站在门口攥紧着她的手,双唇颤抖着,想将她拥入怀。她执意撩起盖头来,跪下重重磕头,然后起身说,妈我走了。
好好伺候夫家,好好活着。母亲的手又扶上肩膀,不受控制地捏紧,眼窝凹陷处圈着江海。从此以后,鹿江镇就是你的家。
妈我走了。她又说。
雪爬上她的鞋,包裹得冰冷僵硬。她偷偷回头,两个老人站在落寞处不自觉地朝她招手,那是最后一眼。
哼唱声还包裹着她,摇摇晃晃,母亲又年轻了几十岁,在正午昏昏欲睡时刻安抚着她,兄弟在屋外追逐打闹抢知了,有人扫着院落,又有墙外路过车马,树影绰绰。母亲指尖点唇嘘一声,万籁俱寂。
她先是摘下女儿的项圈,抚摸着女儿的绒发,叫起了女儿真名,宋思慧。
接着开始拆下对方头上的金簪。
她轻叹息,真可怜,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思慧啊。
冷不丁这句话,毕夫人像是被打开了某处紧闭的阀门,板着的脸上往下滚了几颗珠子,是眼泪沾着铅粉,铅粉很厚,泪水滑下去干爽利落。
关小刀将头发上的琐碎一点点卸下,丢在桌上。低头从怀里掏出手绢递过去,对方偏头想避开,但还是稳稳当当感受着轻柔的擦拭,那张脸逐渐现出原本的状况。
关小刀早就知道了。
思慧啊。关小刀说,鹿江镇不是你的家。
宋思慧艰难张口想说什么,努力发着声音。关小刀看明白了口型。我没有杀人,更没有偷人。
我知道
关小刀点点头。
我知道。
既然来了青城,从今以后高高兴兴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