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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泪妆笑颜红妆泪 ...

  •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
      伶阕坐在一顶花轿上,厚重红绸制成的盖头挡住了她的视线。轿外,鼓乐齐鸣、震耳欲聋,冗长的送亲队伍正蜗行在更长的路上,沿途不断有污言秽语涌入耳中,她全不在意。
      几位腰间佩刀的武侍绷着脸在队前开路。一路上的讥讽挖苦,他们似乎充耳不闻。这些个英武无双的好男儿,本应身披战甲,手持利刃,此刻竟肩挂红缎、手捧礼花,只有神情还依稀透着几分矜傲,教人辨出些许昔日公主府前护卫的影子。
      颇为可笑,又颇令人唏嘘。
      那轿行得摇摇晃晃,显然是轿夫刻意为之。如果旁边有条河,自己大概会被同轿子一起丢下去吧,伶阕心道。若这场“婚礼”的目的就是单纯的恶心她,不得不说,他们很成功。
      不知行了多久,轿子忽然停下,伶阕见怪不怪,早有预见地抓住护栏。下一刻,轿身果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伴随着不知什么人的低声咒骂。刚重新坐稳,耳畔便响起了司仪阴阳怪气的高喊:
      “吉时到————”
      “恭迎公主驾到————”
      那刻意拖长的腔调不像在迎接哪位公主,倒像在宣判犯人的死期。伶阕无声冷笑道:这算哪门子“恭迎”?
      一伙衣着破旧的人迈着诡异至极的步伐从轿旁鱼贯而过,脸上或画着泪妆、或戴着鬼面,手脚上都缠满白布条。他们双手握成爪状,夸张地在空中挥舞着,似乎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撕碎。
      唢呐和鼓奏出熟悉的故国乐曲,有时还夹杂着小蛇般的埙声。她知道,“祈福”开始了。
      乐声悠悠,祈福的队伍开始随着节奏献舞。他们站成一个圆形阵列,每次听到鼓声便向前迈一步,同时身体前倾、双臂举过头顶挥动。他们臂上的白布在风中颤抖着,伶阕却分明看见了亲人灵前纷飞的白幡。
      万念俱灰。
      她却没有哭,不知是悲伤到麻木以至于忘了流泪,亦或是已虚弱得无力哭泣。后世的话本也许会这么写:“王妃怕泪冲花了红妆,在此般情景下竟生生咽下了满腔悲愤、没流一滴眼泪。”
      呵呵,“王妃”……
      是了,她已是王妃。“筀玶容迟王妃”,好一尊贵名号。
      故国、身份、亲人、执念……都已成过去,散作过眼浮云、化为她记忆中的一场繁华大梦。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拜一个人所赐,她从此恨之入骨———纵使心境淡漠如水,也终是意难平。
      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等那曲子奏完,唇边竟诡异地带着一丝笑。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祈福似乎已近尾声。可她刚长舒完一口气,耳畔却又骤然响起一串急促的琵琶弦音————
      这是另一首曲子,旋律凄凉婉转、调式悲壮低沉。编钟浑厚的音色夹杂在琵琶和笙的低语中,间或有如泉水般倾泻的古筝乐音相缀,显得庄严肃穆。她倾耳聆听片刻,忽而嘴角一抽——
      他们怎么敢的。

      ☆☆☆

      十年前,她五岁,还是人人宠爱的懿霄三公主。
      她有两个姐姐,大姐伶罗为贵妃所出,封号芸芙,性子轻傲,恃宠而骄。二姐伶嫕为淑妃所出,封号雅兰,脾性谦良,一向端庄淑雅,面上常挂着几分笑。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宫里的人都清楚,雅兰公主自小便被内定为和亲公主。父皇总说她与年轻时的淑妃像极,以后不管嫁去哪里,也一定会像她的母妃一般贤惠,掌得了一邦内务,撑得起一国仪容。
      然而就在那天,素来端庄的雅兰二公主竟当着众人的面失了态,以袖掩面,泣不成声。更为难得的是,父皇竟也没有斥责她,而是轻拍着她的背,对她说什么“生老病死皆为世间常态,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年岁尚小的伶阕听不明白,追着母后想问个大概。可是那天,所有人都低着头,一语不发,人群中独独少了再也没有回来的淑妃。而当时,乐队正奏着一首调式沉郁的曲子,她听了很不喜欢。
      直到后来,随着时间迁移,蒙昧的三公主懂了世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就是懿霄高位妃子的葬歌《梧桐落》。
      凤栖语梧桐,凤去梧桐落。

      ☆☆☆

      十年过去,熟悉的曲调再次响起,那份不喜只增不减。
      初听不解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谁曾想,这《梧桐落》再一次响起,竟是在“大婚”之日奏给她听!
      不过几日而已。母后含着泪的眼、佩着枷的腕,刀下的遍地血泊,都尚未离她远去。
      堂堂一国之后,就那样孤独而倔强地跪着,死不瞑目。淑妃去时,尚有全国百姓为其送行;皇后去时,却空余了满城风雨,甚至没有人想过要为她奏一曲葬歌。
      只恨不能,令天地静默、鬼神垂泪。

      国破家亡,恍惚得如同噩梦。一声高喊把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场。
      “祈福毕————”
      “请公主下轿————”
      司仪依旧是那副拖长的腔调。她站起身,仿佛站在了悬崖边,脚下空无一物。

      ☆☆☆

      记忆中的某一刻,她也曾这样站在另一顶轿边,风光无限。
      细细忆来,不过是去年的事,现在想起却恍如隔世。那是繁花初绽的三月,原本支离破碎的中原以南地区忽有一小国崛起,正是筀玶。它南征北战、屡战屡胜,吞并了四周不少国家。虽都是些小国,可攒得多了,也凑出不小的国土,再加之筀玶国主励精图治,大力推行新政,鼓励改革,竟使筀玶一举跻身强国之列。
      南域一带本就以奇花异草闻名,如今筀玶国强民富,自然少不了兴办几场盛会。
      那次盛会空前盛大,国主广发请帖,宴请四方来宾,在各国都传得沸沸扬扬。彼时,懿霄地处中原,是世上最大的国家,翩鸿公主又凭貌美名扬四海,诸国的皇子贵族做梦都想一睹其芳容,于是,听说公主将赴宴,到场人数比预计还要多出数倍。
      可以说,人们千里迢迢赶来,一半为筀玶花草,一半便是为她。
      那台华轿靠近之时,拥挤的会场竟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连嘈杂的话语声都不经意间小了许多。抬轿的都是公主府前护卫,个个披坚执锐、容光焕发,毫不费力似的轻松将轿举过头顶;近十名仆从在轿边依次排开,搭成人梯供她下轿,明知将要被踩,脸上却不由自主扬起笑容;两名眉清目秀的近侍一左一右将锦绣绸帘轻轻掀起,男子明眸皓齿、女子杏眼樱唇,都恰是风华少年时,精致得好似仙子座下一对金童玉女。
      翩鸿公主一袭金羽霓裳,面上珠帘半掩,恍若天人的容貌在帘后时隐时现,看时如雾里看花。最惹人注目的还是眉心那一点天生的朱砂印,与额上缀饰交相辉映、更添明艳。及至下轿,一排弯腰伏地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眉心微皱,凉薄如水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瞥便已带上几分不奈,却无半点居高临下。
      于是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身形一顿纵身跃下——
      身轻如燕,那一身华服遇风而动;广袖飘展,胜似凌风翼羽。鬓间簪饰,步摇流苏纷飞自如、杂而不乱,闪烁着华贵的金芒,令人想起凤凰头顶的羽冠。
      人们一时起怔,险些将她看做某个误入红尘的仙子。眨眼的瞬间她已悄然落地,衣饰纹丝不乱,更让人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下次不必如此安排,无端折辱了人。”她淡淡道,“况且,本宫自己可以下轿。”
      那可是足足有九尺的高度啊!她一介女流,又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怎能这般一跃而下,还如此轻盈优雅的?
      众人哗然。

      ☆☆☆

      一帧帧画面清晰迅速地掠过脑海,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然而记忆终究是记忆,回不去,也无法可想。此刻她凤冠霞帔、红绢罩面,倒是比那时更风光,只可惜这风光如道道华丽的枷锁缠身,禁锢了心中的念想、也令清澈的眼蒙尘。
      昔日掀帘之人已下落不明。她自己掀起门帘一角,透过盖头的缝隙看清了脚下高度———果然,还是足足九尺。
      何必如此折辱她。
      放在往日,莫说九尺,便是再翻一倍于她也算不得什么。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亲手剜去她灵根之后?
      此刻,她立于九尺高台之上,功力尽失。一旦跳下便是万人耻笑,颜面尽损。
      “请公主下轿————”
      兴许是见她迟迟不动,司仪再次发出不怀好意的催促。她仿佛看见了那张面具下的脸,笑得比面具还要狰狞。
      何谓受制于人,何谓身不由己。她想着,长舒了一口气,闭上双目纵身一跃——
      红绸被风吹起,呼啦呼啦的声响近在咫尺。她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这留在空中的半刻竟如此漫长——自己不应早就跌入泥潭了吗?
      她睁开眼,刚好在那一瞬间触及地面。原以为的狼狈不堪并没有出现,她仍是足尖落地、触石无声,只是一缕青丝散落、裙摆沾了些许尘埃,再不复当年如燕身轻。
      原本憋好一肚子酸话准备对她冷嘲热讽的人们见状一愣,发出几阵窃窃私语、很快又重归平静,继续冷眼看戏。
      不过,也有个例外——
      刚退下的祈福队伍中忽然闪出一道戴着鬼面的身影,个子不高却很是灵活。他穿过人群来到伶阕面前,虔诚地行了个跪拜礼,“小民拜见公主殿下!”
      伶阕偷偷从褶皱下打量着他。那人看身形是个少年,也可能是个高挑的少女,浑身脏兮兮的,破烂的灰白戏服间露出一段染得不太均匀的红衣下摆,乍看像流了一地鲜血。他虽年纪小,却周身透着一种沉稳,让人一看便觉得心安。
      他倒是有几分像年少时的愿安,伶阕想着,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虽然脸上扣了张鬼面具,但还是能猜出他长相不会太丑:露出的脖颈和手臂肤色白皙,在阳光下甚至有些透明;贴着地面的十指虽然沾着沙土、夹杂着许多细碎的伤痕,却很是修长好看。那种好看并非孔武有力的刚劲,而更多的是灵动与温柔,一眼过去只觉得特别乖。
      面对这样一双手,伶阕只能想到一个词:玉手纤纤。
      而同样是面对这样一幅安宁美好的场面,另一个人却有些心塞——
      众人身后的高楼上,那位筀玶国主皱起眉,有一瞬间的表情显得痛苦万分。然而这痛苦也仅仅持续了一瞬,就被铺天盖地的愤怒取代——他陡起一掌把案上茶盏打得粉碎,突然响起的动静吓得一旁侍立的宫仆们跪了一地,“圣上息怒啊!”
      国主的目光阴郁得仿佛能杀人,气压一下子变得极低,在场的人除了他自己以外全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那小孩,是谁找来的?”
      没有人敢回答,因为他们发现“这小孩”他们认识。
      “这不是那个……”有个嘴快的宫仆一不留神说了出来,然后立刻被国主能杀人的目光吓闭了嘴,不敢吭声了。
      不用他说,众人也知道这句话如果说完整应该是什么————
      “这不是那个在大殿上当众惹怒陛下的疯小子吗?”

      ☆☆☆

      前段日子筀玶与懿霄交战,瑜王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开禁军主力,声东击西攻向京城。凌霄军急赶来增援时,京城已然失守,天下第一大国懿霄就此不复存在。
      也就是在那时,筀玶国主亲手杀死懿霄皇室满门,还要挟皇后将自己的一儿一女送进宫中为奴,否则就将她处死。皇后没有答应,于是被斩于军前示众,太子也没能幸免,只有伶阕这个镇国公主活了下来,还被迫接受了一个要求:作为战败国和亲公主,嫁给筀玶容迟王。
      这容迟王据说是国主的小儿子,没什么名气,伶阕也从没听说过。一般皇子封王,除太子外封号都是单字,偏偏这小皇子封了双字“容迟”,是郡王之礼,可见他在皇子中有多不受待见。
      虽说国主没杀她,但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招她当王妃”这一举动绝对不是在抬举她。
      果然,没过几天,国主便下令挖去她灵根,还专找命格不祥之人在婚礼上祈福。
      那个孩子就是这时被选进来的。当时,镇上有人说他命极邪,不仅把自己的父母亲眷全克死了,连带着邻居也遭了殃。找到他的那个地方官员和其他揭榜者一起奉上资料,国师本来只是一目十行地过着名单,却在看到他这份的时候突然顿住,细细地从头看了一遍,然后面色土黄地转向国主:“这……老夫活了七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命格。”
      据那官员阐述的种种怪异,再加上他能克死爹娘亲眷,怎么看也得是个了不得的煞命,然而他却是九九重阳日生,天生冲煞气。另外,有街坊邻居称他出生那天白虹贯日,若果真是灾祸命,那可就是直接祸国。
      本以为这事可能会惹得龙颜不悦,国师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没料到国主听后竟是抚掌大笑,“好!朕要找的就是这种人,速召他进殿!”
      少年被宣进宫,见了圣上却没有跪。国主念他自幼没人教礼数,不知要跪也正常,于是命大太监在旁提醒,好歹抠回点面子。
      可谁知,大太监教他喊“陛下”时,他却结结实实翻了个大白眼……
      国主当即火冒三丈!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敢翻他白眼,当真是奇耻大辱。他脸色十分难看,刚要开口说“拖出去打上四十板”,那个官员慌忙上报,说这孩子从小不会说话,精神也不太正常,这才免于受罚。
      以国主的性子,这娃能活到现在算个奇迹。
      刚才他对着伶阕那心安理得的一拜,直接就把仇恨给拉满了。他若是不死得难看些,都对不起国主的“疯”名在外。
      果不其然,国主面色铁青地抬起手:“来人,把那小子拖去斩了。”
      接旨的宫仆忙不迭退出去通知外面,地上跪着的人中却忽然有一个抬起了头,声如细蚊道:“陛…陛下?”
      “何事?”他不耐烦地回过头。
      “陛下,臣以为今日小皇子大婚,不宜杀人。”他说的很含蓄,但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他竟然在向陛下求情。
      所有人都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准备好面对圣上滔天的怒火。可出人意料地,他们喜怒无常的国主听后竟轻声笑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他身体缓缓离开龙椅,脸色发青,神情却意外的平静、平静的甚至有些不像他了。
      他在满屋的寂静中挪到了望台边,许久才冒出一句话:
      “朕说斩就斩。”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这位叱咤风云近十年的帝王露出了一丝苦笑,眼中泛着光。
      小皇子、容迟王、大婚。
      呵呵……
      这是多久以前的执念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泪妆笑颜红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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